20世紀20年代起,郁達夫開始了他小說的創(chuàng)作,多年的異鄉(xiāng)漂泊之旅給他精神上帶來了強烈的苦悶和孤獨感,面對動蕩的中國,個性解放的追求、對祖國強大的急切愿望在他心中交織。于是,一種基于其自身思想和畸形的中國社會形態(tài)的頹廢人物形象被創(chuàng)作出來,主人公病態(tài)的自述極其強烈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也直白地披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欲望,過度悲觀和感傷的表達更是一反當時社會的理性思想標準,這種類似于現(xiàn)代喪文化的語言風格,并非真正的自我沉淪與放棄,而是精神上覺醒后面對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的無奈與失落,由此也賦予了他早期作品的頹廢主義色彩。
郁達夫個人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起源
從個人經(jīng)歷而言,幼年喪父,家境窘迫的處境給他的童年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布,“悲劇的出生”是他在自述中給自己的定調,但知識分子家庭的影響也促使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最終赴日留學,這只狂風中的孤雁也開始了他的異鄉(xiāng)生活。1913年,郁達夫踏上了遠洋求學的旅程,此時的他才剛剛成年,而當他再次回歸故土時,已經(jīng)年近三十,可以說,他的整個青春歲月是在日本度過的,在這里,日本的思想文化與他幼年在私塾中接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產(chǎn)生了沖突與碰撞,日本學生的冷眼也進一步刺激了他內(nèi)心的自卑情結,他曾在日記中寫道:教員“嘲罵中國人破不能堪”,日本同學無端瞪眼罵他“叭兒狗”,民族歧視產(chǎn)生的自卑在對性的渴求和求之不得中不斷加深,為他極端的寫作風格埋下了種子。當然,東京大學豐富的外國小說也給了他更廣闊的視野和天地,這是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思想發(fā)源地,大量的閱讀讓他的思想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成長,為創(chuàng)造社的成立奠定了基礎。1921年,《沉淪》發(fā)表,書中留學生的憂郁性格和變態(tài)心理已初具頹廢主義的風格,這部批評家們眼里的“大逆不道”的作品,受到了無數(shù)的譏諷嘲罵,但也給了無數(shù)青年震撼人心的力量。次年,郁達夫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祖國,臨走時,這個弱國子民回憶起在日本的種種屈辱,有些許將離的不忍,但更多感受到的是無盡的悲哀和憤恨,這是他在看似頹廢的文筆中傳達出的重要思想內(nèi)涵。正如他在《歸航》中所言“十年久住的這海東的島國,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這異鄉(xiāng)的天地”。他的家國情懷從未消散,他的心卻已支離破碎,即使要回到祖國溫柔的懷抱,但一見到那動蕩的社會,一想到國家的強大遙遙無期,他的心就在滴血,他沉淪在秋夜的感傷中,他繼續(xù)他的創(chuàng)作。
郁達夫早期作品分析
從作品角度而言,《銀灰色的死》創(chuàng)作于1920年,此時郁達夫還未歸國,這雖然是他的處女作,但書中的低沉和壓抑情緒已經(jīng)躍然紙上了,書中對主人公的描寫“深深的眼窩”“清瘦”“臉色灰白”仿佛是郁達夫本人的自畫像一般,已經(jīng)給文章帶來了灰暗的色調,甚至于文章在開篇就以“大悲劇”的描述表現(xiàn)出主人公注定痛苦和悲哀的結局。妻子的亡故讓他在買醉的過程中結識了靜兒,但這樣一個知心好友將要嫁人卻又引發(fā)了他的新一輪悲哀,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的悲哀是接二連三的,低沉壓抑的情緒讓他顧影自憐,也就帶有了頹廢的色彩。作者雖然是青年,但最終在月夜里的死亡結局卻并沒有給人戛然而止的感覺,而是一種走到盡頭的油盡燈枯,一個青年的離世,從讀者的角度看反而感到這是對他的一種解脫,這已經(jīng)初具了對因悲哀而頹廢者的描寫特色。其實,這部小說也已經(jīng)為郁達夫之后的作品奠定了情感基調,主人公瘦削的形象是貫穿他多部作品的,與之相似的還有買醉解愁等情節(jié)。如果說要把郁達夫創(chuàng)作的所有形象拼湊成一個扭曲而頹廢的人,與其說《沉淪》是他的首腦,不如說《銀灰色的死》是他的喉舌,Y君的形象并沒有其他作品那樣鮮明和突出,他多了一分悲傷和痛苦,少了一分病態(tài)和扭曲,但他卻是其他人物的雛形,是本源,他的精神狀態(tài)也許并不是郁達夫頹廢主義色彩的最好體現(xiàn),但他的人物形象是真實而豐滿的,是成熟的。從時代角度而言,主人公的生活軌跡又過于單一,未能與時代的大環(huán)境相結合,但個人的孤獨寂寞帶給讀者的頹廢憂傷之感是極其真切的,這是在眾多作品中與郁達夫本人形象較為契合的。此外,與其他人物形象不同的是,他還未表現(xiàn)出強烈的性苦悶,一種對情與愛的思考還未直白地表露,這也是他作為郁達夫筆下其他人物本源的一個重要特征,可以說,這是郁達夫頹廢主義色彩的發(fā)端。
從《沉淪》開始,郁達夫筆下的人物形象愈發(fā)鮮明起來,他對這名日本留學生的心理和思想從多方面進行了描述,他對詩的譯法、他閱讀的作品、他的日記,這些都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寫實,有兩點讀者是可以直觀感受到的,其一:主人公對自身、對當下社會環(huán)境,乃至對祖國的不滿,說是怨天尤人也不為過,他痛恨自己的選擇,更痛恨自己虛度的青春。其二:是他對性與愛的渴望,他的性苦悶。他用槁木和死灰形容自己的青春,他追求愛情卻又羞于與女學生交談,他的“死魚眼睛”已經(jīng)顯露出了他的病態(tài),他的頹廢已經(jīng)由對愛情的追求變?yōu)榱松钌系念j廢,無論何時何地的坐立難安,是他內(nèi)心苦悶的表現(xiàn),這也促成了他病態(tài)的心理:偷看旅館主人的女兒洗澡,偷聽男女的私會,這是他對愛求而不得后扭曲的表現(xiàn)。主人公曾在日記里大聲呼喊他所追求的愛情,但在筆者看來,此時的他渴求的更多的是一種性的滿足,他寧可做性的奴隸,也不愿做愛的主人,他對性與愛思想觀念的轉變是他頹廢和病態(tài)的體現(xiàn)之一。這種對兩性關系的描寫和變態(tài)心理的渲染,將頹廢色彩以一種過重筆墨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也因此遭到了強烈的批判,蘇雪林就對其小說中濃烈的肉味表達了厭惡之感,“自己一向做著肉的奴隸”是他對郁達夫人格的批判,他宣稱郁氏文風嘩眾取寵,實則不然,文中對性苦悶的描寫帶有反傳統(tǒng)、反封建的頹廢色彩,是以肉欲來升華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主人公對祖國的態(tài)度也是不斷變化的,他的家國情懷是所有異國游子共有的,但他因自我的痛苦和悲哀開始埋怨祖國是他內(nèi)心情感被壓抑而得不到釋放的體現(xiàn),他的顛簸經(jīng)歷和悲慘遭遇將他一步步拉進頹唐的深淵,與侍女的糾葛最終讓他的清高和自卑心理的沖突無限擴大化,而選擇跳海的結局與Y君的死亡不同,這并不會讓人感覺到是一種解脫,反而會讓人惋惜?!白鎳阶鎳∥业乃朗悄愫ξ业?!”看似是在對祖國弱小的不滿與抱怨,實則不然,“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才是主人公真正想表達的殷切希望,在郁達夫渲染的頹廢氛圍中,這樣的家國情懷就得以凸顯。主人公的沉淪是一個過程,這樣的頹廢主義不是一種安逸與享樂,而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自我的悲哀,而在這種悲哀與病態(tài)里,情感的表達與抒發(fā)是可以得到最大化的釋放的,在那個大霧彌漫的社會,他個人的憂郁色調仿佛被無限擴大,強烈的情感不斷交織,是《沉淪》中頹廢主義色彩的表達效果的外在體現(xiàn)。
郁達夫頹廢主義色彩與西方的" " " " " " " " " 對比及其社會根源
頹廢主義是19世紀下半葉歐洲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強烈不滿但又無法改變工業(yè)化歷史進程帶來的種種弊端的情況下,內(nèi)心的苦悶和憂慮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一種體現(xiàn),而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與之有著相似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一種中國的頹廢主義文學。
從創(chuàng)作風格及表達思想角度而言,郁達夫的頹廢主義是帶有中國文學獨有的特色和個人風格的,這與歐洲的頹廢主義是有本質區(qū)別的。例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是對善與惡進行尖銳的批評,以社會的丑惡為主色調,他的作品沒有無奈之感,而用大聲的呼喊直擊社會,扭曲的價值觀處處體現(xiàn)著頹廢,他們目的在于揭露社會的丑惡一面,而頹廢是他們筆下描寫場面的代名詞,歐洲頹廢派的頹廢色彩是“顯”,但郁達夫的頹廢文學卻是“隱”,陰郁的基調和哀傷的故事是他的作品主人公頹廢心理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從文學形式上講,歐洲多以詩歌為載體,直白,情感表達更加強烈,而郁達夫的小說則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人物的悲哀與無奈,他是以較理性的眼光去審視中國社會的,以隱含的頹廢色彩表達出內(nèi)心壓抑的情感,而并非外國的感性吶喊。但他作品中的含蓄不等同于將情感收斂起來,而是將個人情感中最強烈的部分保留在文字中,這樣的內(nèi)涵式表達契合了郁達夫本身的性格特征。同時,郁達夫作品主人公的頹廢色彩也多表現(xiàn)在性苦悶和對性欲的追求上,用非常規(guī)的病態(tài)和扭曲來描寫青年對性的合理追求,往往能更強烈地表達出反封建、個性解放的追求,他本人在《說食色與欲》中曾反問“欲念又有什么罪呢”,由此可見,郁達夫的頹廢主義色彩依托于其揭露著中國的舊社會。
究其原因,可以說是時局和個人經(jīng)歷催生了他創(chuàng)作的萌芽,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近代思想在郁達夫的腦海里碰撞,作為創(chuàng)造社的一員,郁達夫對自我表現(xiàn)和個性解放的追求是十分強烈的,封建思想的束縛是《沉淪》里所謂的“犯罪”,更是無數(shù)國人無法接受西方文化的內(nèi)心癥結,在任教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郁達夫意識到自己無法徹底地革新混沌中的舊社會的國民們,悲嘆與無奈催生了頹廢主義筆法的誕生,譚嗣同在就義時有言:“有心殺賊,無力回天”,與此相比,郁達夫少了一分憤懣,多了一分無奈與悲涼。
郁達夫性格特征與作品的聯(lián)系
沈從文曾言:“人人覺得郁達夫可憐,是因為皆從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模樣?!庇暨_夫的作品映出了社會的很多悲涼,那個時代的人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郁達夫也達到了小說是作家的“自敘傳”的新高度,其實,郁達夫作品中的頹廢色彩并非完全是他個人的倒影,王安憶的“獨立的心靈世界”的說法反而更加貼切,郁達夫強烈的愛國情懷等積極思想在小說中被他的頹廢筆法所掩蓋,致使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備受爭議,認為他的筆下只有對性與欲的癡狂,認為這是有失道德的,而周作人先生卻以對“不道德的文學”的論述稱贊《沉淪》是藝術的作品,的確,郁達夫是苦難的民族與動蕩的時代的深厚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一顆天才的幼苗,他深沉的愛國感情、個性的解放雖然由于壓抑而偏離,但絕不扭曲,也許他曾經(jīng)深陷沒有鐵窗的囚牢,但他的頹廢主義永遠是革命的湍流中的一把沖鋒槍,“男兒只合沙場死,豈為凌煙閣上圖”足以證明他的小說絕非他的完全自述,頹廢主義色彩是他另一個獨立的心靈世界,這是他情感涌出的端口,而不是他情感扭曲和理智被束縛的表現(xiàn),在郁達夫的自述和日記中,他濃郁的情感得以抒發(fā),但也與他小說的風格存在著差異,他對中國社會和青年是懷有著希望的,而日記作為其現(xiàn)實生活的重要參考和記錄,與他的小說卻不具有統(tǒng)一性,這更說明了郁達夫雖然性格上帶有陰郁悲哀的色調,但頹廢主義并不是他人格的主色調,他的性格為他的寫作風格奠基,他的作品中人物是藝術化的,是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是他個人部分情感的夸大,但無法全面反映他的主觀思想。郁達夫是在暴風雨中穿梭的海燕,但穿梭于烏云之間的他同樣也有時會感到陰郁,也正是這種陰郁的色調成就了他頹廢主義的文學風格。
郁達夫的早期作品受中國傳統(tǒng)的影響,具有一定頹廢主義色彩,這不是他對生活和革命的絕望,不是所謂的“擺爛”“躺平”,面對扭曲的社會和混沌的生活,他的憂郁里潛藏著對未來的希望,頹廢主義的色彩是他更好表達自己內(nèi)心渴望解放與自由的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身子雖住在黑暗里,而仰慕光明的心思,卻仍是未死?!边@只穿梭在暴風雨里的海燕,也曾在春風里沉醉,也曾在秋夜里沉淪,這些皆化為他身上漆黑色的羽翼,向著舊社會昏暗的天空宣戰(zhàn)。
作者簡介:
王煜,2003年出生,男,河北滄州人,遼寧師范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