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還沒成角兒,卻先成了戲精:上街時邁著碎步走,吃飯時翹起蘭花指,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朱唇微動,笑不露齒。
張師傅對她更上心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每一處唱腔,都細致地指導(dǎo)。
幾個月后,梅香不管是唱功、念白,還是身段都顯示出角兒的風(fēng)姿。
王師傅評價梅香的刀馬戲,一是基本功扎實,二是悟性好。王師傅還把梅香作為典型,告誡其他學(xué)徒:“只要基本功扎實了,按規(guī)矩,按套路,參透熟了,就能一通百通?!?/p>
戲就是戲,戲也不是戲。演戲的人并不是戲中人,可梅香卻成了戲中人。
“這女伢天生是唱戲的料,為戲而生?!?/p>
“是啊!渾身是戲。汗毛眼兒里都能出戲活兒?!?/p>
“這女伢要賽過漢口‘新化科班’的陳伯華了?!?/p>
…………
張師傅和王師傅商量著,早點給孩子們排戲,領(lǐng)演的自然是梅香。
這天,大家在練功場上排演《游龜山》。梅香和程墨香在里面有一段對手戲。出場時,梅香要邁著碎步向前挪動,程墨香則拿著花槍“嗆嗆嗆”地沖過來。畢竟是演戲,看起來是拼命廝殺,實則是做做樣子,點到為止。然而程墨香手里的花槍,卻扎扎實實地刺到了梅香的腿上。只見梅香的腿猛地一抽搐,大家都以為她會倒在臺上,沒想到她順勢一個高踢腿,將雙腿劈開,下了個一字馬。這本不是戲中的規(guī)定動作,卻顯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
“好!”王師傅喊了一聲。
在臺下觀看的其他人也連連拍手叫好。
排演結(jié)束,張師傅上前拉起梅香的褲管,想看看她剛剛的傷,哪知竟瞧見滿腿的傷,有的腫脹烏青,有的已經(jīng)結(jié)疤,還有的正在化膿,流著血。
“你這伢,咋成了這樣都不說一聲?!睆垘煾祼蹜z地埋怨道。
梅香不作聲。
張師傅讓人拿來急救箱,用藥棉小心翼翼地為她清創(chuàng)。棉球一碰到傷口,像撒了鹽似的痛,可梅香沒有叫一聲,也沒有流淚,只是額頭上滲出大滴的汗珠。
“逞什么強?疼的是自己,別人不會幫著你疼?!?/p>
梅香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澀。
王師傅說院子里有土三七,搗爛了敷在傷口上效果好。說著便到院子里去了,回來時手上抓著一把類似太陽花的植物,只不過莖更粗,葉片更多,顏色碧綠如翡翠。
王師傅把土三七連葉帶莖塞進束頸鼓腹的青花搗缽,用一根黃花梨搗棒使勁去搗,沒多久,土三七就被搗爛了,流出了綠瑩瑩的汁液。接著,王師傅抓起搗爛的土三七,輕輕地敷在了梅香流膿的傷口上。梅香只覺得傷口處一陣清涼,很快就沒有那么疼了。
“每天換兩次藥。等會兒讓老李頭把土三七煎水給你喝,保證不出三天就好?!蓖鯉煾狄贿吔o梅香纏紗布一邊說。
久違的家一般的溫暖襲來,梅香的淚水早已掛滿臉頰。
“疼嗎?”張師傅問。
梅香搖搖頭。
“不能再練功了,不然,腿筋都會斷的?!睆垘煾底屆雒废愕椒块g休息。
見師傅們和師兄妹們都如此呵護梅香,程墨香忍不住嘀咕起來:“發(fā)什么嗲氣,當(dāng)自己還是‘三合食品’的大小姐。”
梅香裝作沒聽見,低著頭直戳戳地向前走。
毛毛瞪了程墨香一眼,對梅香說:“程墨香一向心眼小,你別介意啊?!闭l知程墨香聽見了,便又毛了,她對著毛毛沒好氣地說:“嘿,巴結(jié)大小姐,也不該損人家吧!”
毛毛平日里雖然調(diào)皮,但畢竟是師兄,還是希望大家可以和和睦睦的,他不再作聲,扶著梅香回了房間。
梅香回到房間就躺下了,她感覺頭昏沉沉的,卻又睡不著,便用雙手支撐著坐了起來,想換掉早已被汗水浸濕的衣裳。她脫掉外衣,一件繡花肚兜露了出來。
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給她繡的。那年,她剛好八歲。母親說:“女伢大了,就要穿肚兜了?!庇谑?,母親每天坐在院子里的樹下,給梅香縫制肚兜。母親頭上的樹葉泛著綠光,可在綠葉中,總藏著一兩片干枯的黃葉,微風(fēng)一吹,它們便不情愿地飄落下來。母親的身邊有一口水缸,等她繡好肚兜,缸里暗綠的水被霞光染成了金紅,梅香覺得母親把彩霞也繡進了肚兜里。
那天晚上,梅香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母親縫制的繡花肚兜,睡得很甜,很甜。
夜里,梅香又被母親的咳嗽聲吵醒。她有點擔(dān)心母親,便叫了一聲:“娘。”母親沒回答,還是在咳嗽。過了一會兒,梅香聽見父親和母親說話。
“不然明天去鐵佛寺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我知道自己的病。”
“聽說鐵佛寺有個姑子得天師真?zhèn)?,抽一簽,吃一服藥,包好?!?/p>
“算了,花錢?!蹦赣H沒說幾句,又咳了起來。
父親不作聲了,但梅香聽到重重的嘆息聲:“家里還有幾個銅板?!?/p>
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接著是母親略帶氣喘的聲音:“那點兒錢給翠姑留著吧!這孩子啊,命苦……等我去了,你把她送去戲院吧,好歹有個安身之所……這是天命??!”
再之后,母親的聲音弱了下去,直至又回歸寂靜。
梅香那時不懂什么叫天命,但經(jīng)過這些年,她逐漸明白,看似柔弱的母親其實早已洞悉一切,怎奈這世道令她只能固步在后院這方寸之間,無計可施。知女莫如母,母親知道梅香愛戲,這大抵是她能為女兒做的最后、最好的安排了。
想到這里,梅香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母親說“萬事無貴賤”,梅香清楚地知道,為了生存下去必須忍受。梅香也越來越感受到,戲曲似乎已經(jīng)和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每年正月,歸元寺都會舉辦廟會,還要搭臺唱戲。今天張師傅給大家排戲,就是想讓華誼班的學(xué)徒們在廟會上露個臉。這可是天大的事,如果錯過了,就得再等一年。
梅香實在睡不著,便忍著疼下了床,唱起《百花亭》中楊玉環(huán)的唱詞:
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
見玉兔又轉(zhuǎn)東升。
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dāng)空,
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她一邊唱,一邊邁著碎步,那身姿極為優(yōu)美,膀不搖,肩不動,腳步如踏在水波之上,快而不亂,穩(wěn)而不慢……
梅香正唱著,就聽見張師傅的聲音:“哎呀,你咋又唱起來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