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女性的身份認同向來是影視作品熱衷表達的焦點問題。以電影《青蛇》中以白蛇和青蛇為表征的女性形象作為研究重點,在二者由“無性別”向“異性別”的覺醒中構建了其“性別意識”,在青蛇對白蛇身份的“戲仿”和白蛇對女性角色的“進入”中實現了身份認同,又在社會規(guī)訓白蛇的身份迷失和在性別質疑青蛇的主動出走中探討了男權社會中兩種極端“女性”的“誕生”與“死亡”。電影在構建、認同與消解中重新拷問了女性身份認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關 鍵 詞] 《青蛇》;性別意識;身份認同;女性主義;女性形象
電影《青蛇》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由徐克導演,并于1993年在香港上映。在電影中,徐克導演將青蛇與白蛇的故事情節(jié)置于蛇妖融入人類社會后產生的身份轉變與矛盾之中,以青、白蛇形象角色的變化提供了關于“女性身份認同”的獨特視角。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以自我/他者的模式開啟了身份認同構成主義觀念,她提出:“女性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形成,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整體,產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女性要么是男人的參照物,或者就依附于男性,沒有自我,只有被動地接受改造和壓制?!?/p>
本文將基于女性身份認同的基本邏輯展開思考,以青白二蛇進入同一個社會體系后做出的截然不同的身份選擇為范本,淺析相應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性別意識的構建以及女性的身份認同和消解,旨在為青、白蛇的女性形象構建提供基于女性身份認同的認知。
一、性別的“構建”
(一)先天既定的“無性別”形象
青、白二蛇在影片開頭是一種“無性別”形象,它們以蛇的形象在紫竹林與法海相遇,二蛇與法海之間的差異從生理構造和故事設定而言,只有人和妖的區(qū)別。在這樣的情境下,性別的差異被有意淡化,正如波伏娃所說“身體是一種情境”,紫竹林中的青、白蛇尚未以人類的身份進入人類社會情境中,它們并無性別意識?!霸袐D產子”的情節(jié)放在此處旨在通過生育環(huán)境引出對社會性別的討論,青、白二蛇在進入人類社會伊始雖有男女形象的區(qū)分,但并無性別差異。巴特勒提出生理性別是由文化詮釋的,文化環(huán)境定義了生理性別,它“其實自始至終就是社會性別”。在尚未化形之前,青、白蛇的社會屬性并不明確,這是一種先天既定的“無性別”形象。
兩人化形的場所被放置在以一條河為分界線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一邊是象征男權社會下儒學道德約束的書院,一邊是象征男性本能原始欲望的妓院。隨著河流的分割,青蛇進入了妓院,白蛇游蕩至書院。從這一刻開始,兩人的性別形象開始有了差異,她們走向了兩種不同的選擇。
(二)社會規(guī)訓的“異性別”形象
影片中,青蛇以女性形象出現在妓院地板上,隨即纏繞印度舞女的身體,她的動作帶有強烈的性暗示,以人類社會中的女性角色舞女為參照對象,她們雖然有著同樣的外形,但此時此刻,青蛇處在男性的位置上,擁有男性身份。正如巴特勒所說:“性別是一種制造,一種被不間斷地開展的活動……它是處于限制性場景中的一種即興實踐。”青蛇在男性的位置上,用女性的身份形象即興實踐男性性別。產生此等形象錯位的原因在于舞女,舞女作為這個情境下絕對的女性形象,換言之她作為人類社會中已然確定女性性別的角色,將青蛇的性別定義到了與她形象不同的男性身份中,這其實側面佐證了波伏娃提出的女性在社會文化結構中作為“他者”的處境:“女人相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較女人而言確定下來并且區(qū)別開來;女人面對本質是非本質。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他者?!北M管青蛇在此時還未確定性別,但在極具性暗示的情境中,她還是因為自己所處的男性位置成為區(qū)別于女人的存在。
從形象裝飾來說,青、白蛇在房頂化形時都沒有穿衣服,但隨著它們所處環(huán)境的變化,青蛇的身體纏繞上紅紗,而白蛇的身體被遮掩于河面之下,這也意味著它們開始進入人類社會,需要在形象上滿足社會規(guī)定,但在此時所有的遮蔽都源于外物,而非個人選擇,因此,當青蛇和白蛇再次出現,身著衣物并按照社會價值標準行事時,象征它們已經徹底融入人類社會。從此,她們的行為所反映出的關于性別選擇的不同初露端倪。白蛇告訴青蛇:“要耐心點,多學學做人?!鼻嗌邊s反詰:“做人有什么好?”這一問一答正是青、白二蛇對性別形象的不同思考。對于白蛇而言,進入人類社會之后遵守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文化要求是一件符合身份認知的事情,但對于青蛇來說,她對人類社會的文化環(huán)境持懷疑態(tài)度。產生這種分歧的原因在于青蛇并不認同自己的性別身份,社會規(guī)訓于她并未言明;而白蛇已經開始認同自己的女性身份,所以她必然認同人類社會的規(guī)定。
二、性別的“認同”
(一)青蛇“戲仿”白蛇身份
性別戲仿是建立于所有的性別身份都是模仿信念上的性別理想的一種行為,而不是一個本質;戲仿演繹了模仿的欲望與過程,進而揭露性別身份的虛構性,它是“對某個幻想的幻想所構成”。在影片中,處處可見青蛇對白蛇的模仿,尤其是在引入許仙和法海兩個男性角色之后,這樣的模仿更是將青蛇放置在女性的身份和性別中。當白蛇在西湖施法引雨,以此來和許仙產生親密聯系時,青蛇就將此前與她唯一產生交集的男性角色法海帶入白蛇和許仙的相處模式中?!白现窳帜莻€和尚就不錯”,青蛇引入法海不過是為了滿足關于異性戀的“政治幻想”,這完全符合巴特勒對于性別戲仿的定義。青蛇對白蛇的模仿實際上是在模仿她所設想的女性形象,她在模仿中驗證了女性身份的存在,這種性別身份實則是以白蛇為藍本的當下社會環(huán)境中對于女性的規(guī)定,而非基于女性自身的身份選擇。因此,戲仿的本質是懷疑,這種“懷疑”在一個強制性異性戀文化體系里產生,進一步說明性別身份在根本上是“內化了某種證實是身份形成之因的禁律的結果”。
當青、白蛇和許仙共同進入家庭,以家庭為單位構建出一個小型的社會文化體系后,青蛇的性別模仿也進入了更刻板的女性畫像中。她不斷地勾引許仙,這并不是出于對家庭中唯一男性的依附,與之相反,青蛇的勾引恰恰引出她對于女性身份更深層的不恰當幻想,對她而言許仙的存在只是字面上的男性角色,而非真正的男性性別。青蛇同法海的情欲戲在視聽語言上為我們展示了青蛇的極致模仿,鏡頭一直在青蛇與法海的情欲戲和白蛇與許仙性愛兩個場景之間來回穿插,畫面上的互文不再像之前一樣有時間的先后,這一場戲以蒙太奇的方式推進青蛇的性別戲仿。之后,青蛇回到家庭環(huán)境中,同白蛇決裂,她向白蛇說:“你老說我沒有定力,我卻發(fā)現個個都沒有定力?!彼脑拰嶋H上也是對女性社會性別的懷疑。已然進入女性身份的白蛇向青蛇灌輸所謂的女性性別守則,青蛇在戲仿中按照這樣的性別準則行事,但她最終在男性身上發(fā)現截然不同的一套社會行事標準。青蛇不僅在問“定力”,更是在質疑這種僅限于女性性別規(guī)定的合理性,可以說青蛇對白蛇的“戲仿”既彰顯了青蛇對女性性別的認同,又在闡明她對這種社會體系下女性性別形象的詰問。模仿的本質是對假象的重塑造,影片通過女性對女性的模仿,揭露了性別身份的虛構性。
(二)白蛇“進入”女性形象
白蛇一直在有意識地進入女性身份認同的范疇,“女人在看待自己和作用選擇時不是依據她的真實本性而是根據男人對她的規(guī)定”,她的行為完全符合男性眼中女性形象的刻板幻想。影片并沒有改變青、白蛇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對于女性的規(guī)定仍然沒有背離“圣母瑪利亞與風塵女子的合一”,白蛇在這一點上提供了完美范本。她在和許仙親密的相處中,極盡展現女性生物學上的性別特征。與青蛇和法海形成互文畫面的情愛戲中,白蛇更是展示了女性在男性視角下所處的低位姿態(tài)。她以刻板印象中的女性形象為模板,強化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再者,白蛇在這部影片中雖延續(xù)了原版故事賢妻良母的形象設計,但又剔除了報恩這一故事線索?!肚嗌摺分?,白蛇對許仙的傾慕來源于“老實的讀書人”的男性幻想,她對許仙的傾慕符合傳統社會對女性擇偶的刻板印象,與此同時,她為許仙開藥鋪、懷孕生子,也是為了完成女性身份傳統的、刻板的性別畫像。
在波伏娃的論述中,女人面臨兩種異化的方式:“要么成為男人,走向失敗的一生;要么扮演女人,那就意味著成為客體和他者?!卑咨咴诤颓嗌叩拇蚨分袕氐酌撾x原有的動物性,她由無性別徹底走向了人類社會環(huán)境下的女性。盡管她處在社會定義下的“他者”位置上,但在家庭的環(huán)境中,她和許仙是基本構成單位。青蛇是家庭里的“他者”,于是在白蛇認為青蛇有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之后進行分割?!芭栽谇楦杏系南萋?,依然是對男權價值體系不自覺的重申與維護,自然容易造成女性迷失了對自我的確立。”表面上看白蛇只是陷落于女性身份下的情感不安之中,從深層次而言,她和青蛇的分割正是她已經迷失自我的佐證。
三、性別的“消解”
(一)身份迷失:成為社會女性的白蛇
“一個人的自主權的基礎、一個人作為‘我’在時間中存在的基礎,根本上取決于一種社會規(guī)范——這個規(guī)范超越了‘我’,將‘我’置于自身以外,放到充滿歷時性地變化著的復雜規(guī)范的世界中。”白蛇在完成女性身份認同后,她作為“我”的自主性徹底消散,她的存在不再跳脫于社會規(guī)范之外,她的形象與其他任何女性再無差別,她可以懷孕產子即是對女性形象最深刻的詮釋。
當白蛇在生理上徹底跨入女性性別——完成生育之后,她也在心理上全然迷失自我,她的法術實際上象征著她的自我意識和自我追求。當她步入性別規(guī)范后,她不斷進入女性應該進入的角色——妻子、母親,這些社會規(guī)則將“我”全然取締,她自然也就失去了主體性,也失去了法術。白蛇的性別“消解”實屬一種極端性別認同下的自我消解,她迷失在男性的塑造框架中,根絕了女性自我的性別意識,將自身價值湮滅于男性價值中。
(二)自我出走:逃離性別桎梏的青蛇
青蛇的成長貫穿整部電影,白蛇在影片中呈現出女性身份認同在男性社會權力下的自我喪失,青蛇則是在女性身份消解后完成了主體性的探尋。“人的主體性是主體的內在規(guī)定性,以主體的目的和意識為前提。沒有目的和意識,就無所謂主體,也就無所謂主體性?!碑斔业健拔摇钡闹饔^能動性,流下眼淚之后,她主動離開了人類社會?!澳憷鲜钦f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有沒有想過我們姐妹倆五百年相處也是情?”青蛇的質問是她對命運或對女性身份的反擊,正應了波伏娃的觀點:“這些生物學上的原因極其重要。它們在女人的經歷中起著頭等重要的作用,是構成她處境的一個基本要素。但我不承認這些事實為女人確定了一個固定不變的、不可避免的命運。這些事實不足以確立兩性等級制度?!鼻嗌咴诜磉M入洪水后,徹底打破了她身上作為人類女性的既定命運,也為我們指出,女性命運尤其是在兩性等級制度下的女性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性別在這個維度之中是可以誕生和死亡的。青蛇的女性性別消解對應著白蛇的主體性死亡,導致她們從一開始的無性別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終點的,正是她們對“女性”性別的認同和懷疑。這實際上為我們刻畫了男權社會下女性的兩種極端的選擇:一種被湮沒于性別設定之中失去自我,另一種則徹底地從社會層面出走,消解性別。
四、結束語
青、白二蛇在自我的身份認知中,經歷了先天既定的“無性別”,又以截然不同的結局向我們呈現了性別的構建、認同和消解,盡管這部影片距今約30年,但放置在現如今的文化背景下,《青蛇》中所展現出的關于自我主體性的探討和性別議題依舊值得深思和追問,且在當今多元化女性主義課題下已經產生更深一步的解析重構,我們必須承認男女兩性之間“始終會存在某些差異”,只有堅持“差異中的平等”,才能保持女性的健全個體,才能面對有性別特征的女性,才能真正認識作為生物個體、擁有社會屬性的女性。我們也應當認識到,在這種差異性下,性別的塑造并不能全然決定身為女性的命運,兩性之間的等級制度將隨著女性主義的發(fā)展和人類思想的不斷進步逐漸消弭。
參考文獻:
[1][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2]陳宏霖.消費文化視域下的中國“新都市電影”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20.
[3]蔣欣欣.西方女性主義理論中的“身份/認同”[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1):97-102.
[4][瑞典]奧維·洛夫格倫,喬納森·弗雷克曼.美好生活:中產階級的生活史[M].趙炳祥,羅楊,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85.
[5][德]克里斯蒂安·黑爾曼.世界科幻電影史[M].陳鈺鵬,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2
[6][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M].宋素鳳,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7][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M].郭劼,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8]張林霞.都市電影里的女性身份認同困境及重塑[J].電影文學,2024(2):136-139.
[9]劉巖.西方文論關鍵詞:第二性[J].外國文學, 2016(4):88-99.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