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很清楚,是秋分過后的那個星期天,父親的老鄉(xiāng)王叔叔開車,帶我們?nèi)ツz縣買電視機。
20世紀(jì)80年代初,電視機還是很稀罕的“大件”。想到我們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動畫片《聰明的一休》,我和小妹開心得一路說說唱唱,像兩只嘰嘰喳喳的山雀子。窗外景色如常,一邊是山,一邊是海。陽光打在一晃而過的白楊樹上,是那么可愛。
汽車顛簸如搖籃,小妹興奮得一夜沒睡好,沒多久就打起瞌睡。父母在后座小聲說話,母親說她要買蜜蜂牌縫紉機。真好呀,母親給我們做衣服都是一針一線手縫的,有了縫紉機,做衣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聽見父親說,行,都依你。母親滿足地笑出聲。我的心充溢著歡喜,像是要生出小小的翅膀飛起來。
那年我12歲。母親隨軍后被安排在家屬工廠上班,家屬工廠有時也沒活干,母親就在山腳下開荒種地。放暑假時,王叔叔來我家玩,說起他們搞建設(shè)需要石子,正好他負(fù)責(zé)這事,說嫂子要是空著可以去試著干干,工期一個月左右,就是比較辛苦。石子按斤收,價格還是可以的。
母親想去打石子,又有些猶豫:早出晚歸的,兩個孩子怎么辦?菜地怎么辦?家里養(yǎng)的兔子怎么辦?父親說,他可以照顧家,可打石子會很苦,天又熱。母親笑,比這更苦的又不是沒受過。我說我可以照顧妹妹,小妹說她負(fù)責(zé)照顧好小兔子。
就這樣,母親打了一個多月的石子,每天太陽下山才進(jìn)家門,汗津津灰撲撲,臉曬得黑黑的,整個人瘦掉二十幾斤。父親把家里的活都包了,洗衣,做飯,澆園子。我和小妹一放學(xué)就去割草喂兔子,有時我們會去食堂撿白菜根,偶爾會撿到胡蘿卜頭,小白兔很愛吃。晚上母親腰疼,我和小妹就一人一邊幫她揉。
秋天很快就來了。收好黃豆后,地里就沒什么要忙的了,豆秸一捆一捆碼在院子角落,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秋分那天,王叔叔把母親打石子的錢送了過來,連父親都沒想到是那樣一筆巨款。父親和母親商量:就這個周日,全家一起去買電視機。我們蹦跳著歡呼,小妹嚷著還要買幾本小人書。
那個尋常的星期天,真像是一個只屬于我們的盛大的節(jié)日啊?;貢r,車上多出兩個裝電視機和縫紉機的大箱子,母親還給我們買了淺藍(lán)色布料做褲子,買了棗紅燈芯絨做馬甲,這是她剛在城里看到的衣服樣子,她一向手巧,多看幾眼就能學(xué)做出來。小妹抱著她的小人書,我們一人一根糖葫蘆。父親的包里,還有一雙我心心念念很久的白球鞋。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回想起那一車的歡聲笑語,想起小妹辮梢上翻飛的蝴蝶結(jié),想起我遞到母親嘴邊的紅艷欲滴的山楂球。母親臉上的笑,是最溫柔的光暈,搖曳在時光深處。
那天晚上,父親燒了一大鍋的白菜豬肉燉粉條,母親拿老家郵來的新米面蒸了我們最喜歡的大米糕,每一塊米糕上都嵌了一粒紅棗。父親特地倒了兩盅酒,一盅端給母親。父親平日里不善言辭,那天卻鄭重說了一番話。他說要感謝母親這一個多月的辛苦,是母親為這個家添了兩大件。
我知道母親吃的苦。假期時我和小妹曾去過采石場,本來是想跟去玩玩的,去了才知道,空曠,單調(diào),沒有樹,雜草都很少,滿地大大小小的石頭,還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脑沂拥穆曇簟L柹饋砗?,場地上更是熱得燙人。母親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坐在石子堆前,一刻不停地砸呀砸的,要把石子砸成規(guī)定大小。面前的石子砸完了,才會起身去遠(yuǎn)處扒一堆過來,坐下接著砸。那天我們把母親帶去的黃瓜西紅柿都吃完了,沒撐到中午就被母親趕著先搭車回家,留她一個人在烈日下。
小妹抱住母親:媽媽最辛苦了。母親拿了一塊米糕給她,說,小妹把兔子養(yǎng)得很好,姐姐要照顧妹妹,還要幫爸爸做家務(wù),都辛苦啦。母親又端起酒杯跟父親碰了一下:爸爸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連我出門要帶的東西都準(zhǔn)備得好好的,所以說,這個家是我們一起辛苦掙來的。
那個尋常的秋日,我們一起在燈下吃著紅棗米糕,心里那么歡喜。也正是在那一天,我懂得了通過辛勞獲得的東西是多么珍貴,那種喜悅里摻雜著驕傲的激昂情緒是多么深邃;懂得了在尋常日子里去創(chuàng)造一份小幸福,為自己,為家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兒。
此后每年秋分,母親總會拿出備好的新米面,給我們蒸一次大米糕,放上紅棗。母親說吃了米糕,日子就會像大棗一樣甜,像米糕那樣蒸蒸日上。
那也是我們秋天里最期待的節(ji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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