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底,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旗下的《繡像小說》第21期開始連載《月球殖民地小說》(以下簡稱《月》)。這部長篇章回體小說后來被追認(rèn)為“中國作者創(chuàng)作的最早的科幻小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xué)I》,1986)。由于這個頭銜,它常被科幻研究者提及,今年(2024)也被作為“中國科幻120周年”紀(jì)念。
不過,就其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而言,《月》并非佳作。在問世之后的八十多年里,它幾乎沒有引起任何反響。筆者檢索了幾十種數(shù)據(jù)庫,也只找到兩篇提及它的文章。
1905年5月31日,《申報》登載了《志謝第三十二期至三十四期繡像小說》:“仆生平有小說癖,而于摹寫人情世態(tài)諸書,尤百讀不厭?!痢对虑蛑趁竦亍贰渡汉髅廊恕贰痘仡^看》《賣國奴》諸作,亦皆措詞新穎,寓意深遠(yuǎn),是誠有功世道之文,不僅作小說觀也。”
文章署名“顛”,作者為《申報》主筆雷瑨。文中提到的《繡像小說》第32—34期,刊登了《月》的第15—20回。
今天的讀者,若非研究之需,大概不會有動力讀完這部冗長而乏味的作品,而有小說癖的舉人雷瑨,當(dāng)真覺得《月》“措詞新穎,寓意深遠(yuǎn)”嗎?或者這只是客套話?筆者無從判斷,只知道他不止一次在志謝文章中論及科幻小說。在1906年2月28日、6月11日的《申報》上,他先后提到:“讀《生生袋》可以發(fā)明生理學(xué)之功用。蓋小說也,而改良政教、整齊風(fēng)尚亦寓于其中矣?!保ā吨局x〈繡像小說〉》)“《地心旅行》一冊,則從科學(xué)中特辟奇思,雖無此事而未必?zé)o此理也。”(《贈書志謝》)看起來,他對于這類故事是歡迎的。
雷瑨文章之后的二十年里,《月》好像再也沒有人提起。直到1925年1月,《京報副刊》向社會征求“青年愛讀書十部”及“青年必讀書十部”,才終于有人提到了這篇以空想為主要內(nèi)容的科幻作品。
同年4月3日,《京報副刊》刊登了正在燕京大學(xué)教授歷史的青年學(xué)者常乃德的文章《看了“青年愛讀書十部”征求的結(jié)果以后》。文中,他把英雄派和兒女派的書比作北方的大面烙餅和南方的什錦細(xì)點,可以充饑,但如果只吃這兩樣,則容易生病,“因此在普通的飯館中飯后都要奉敬一碟檳榔,而在我們家中也許更加上什么豆蔻、朱古律糖、雪茄煙之類,以蘄助胃中的消化而免積食之病”。所謂“精神上的煙”,指的就是“空想”:
一個人是萬不可以沒有空想的,尤其是一個青年人,尤其是一個在到處充滿卑污和衰頹空氣的社會中的青年人。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國家社會,隨時隨地都能引人墮落下去的,倘若你終日埋頭于社會改造或者戀愛奮斗的現(xiàn)實問題中,悲觀是少不了來到的,悲觀便是墮落之母,悲觀的結(jié)果沒有一個不變到同流合污的,這時候救活的方法只有昂頭天外,換一口新鮮的空氣,方才知道六合之外尚有無窮天地,這些鼠偷狗竊的卑污現(xiàn)狀真是不值一悲,那已先的勇氣才能恢復(fù)過來。就譬如精神疲勞的人也可以吃煙來恢復(fù)的一法。
接著,他列舉了“我們固有的國貨名煙”和“海外稗販來的”佳作,其中提到了《時間機(jī)(八十萬年后之世界)》(即威爾斯的《時間機(jī)器》)與《洪荒鳥獸記》(即柯南·道爾的《失落的世界》)。接下來又列出“次一點的產(chǎn)品”,其中有幾部科幻小說:
……《新中國未來記》……《萬能術(shù)》(《小說世界》中)及……《十五小豪杰》……《環(huán)游月球》《火星與地球之戰(zhàn)爭》《月球殖民地》《新飛艇》……《夢游二十一世紀(jì)》……之類,雖然瑕瑜不掩,然而偶然一用,也可使現(xiàn)實之夢打破,而暫游于理想之天;所以這都是我們可以用的煙品。
《月》連載時,常乃德才六七歲,因此更可能的是他后來才讀了這部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月》沒有單行本流傳于世,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才開始有整理本出版。不過,《涵芬樓新書分類總目》記有“《月球殖民地》”,列入“文學(xué)部—小說類—編著之屬”,登記“冊數(shù)”為“二”,“發(fā)行處”為“本館”,“出版歲月”空缺,代表門類歸屬的“字”為“地”,即“教科書及教科參考書”。涵芬樓最初為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館的藏書室。據(jù)此可知,商務(wù)印書館曾將《月》裝訂成冊,但未公開出版。
此外,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現(xiàn)藏有鉛印線裝本的《月球殖民地小說》,函套題“商務(wù)印書館編《繡像小說》第六函"自第五十三冊至六十冊"凡六函"北海圖書館藏”,共八本:第53—55號為《癡人說夢記》,第56—57號為《月球殖民地小說》(1—18回、19—35回),第58號為《珊瑚美人》,第59號為《俗耳針砭》《醒世緣》,第60號為《賣國奴》。其中,《月》有配圖,無版權(quán)頁,版式與《繡像小說》所載一致,應(yīng)該就是涵芬樓的內(nèi)部查閱版了。
任教于燕京大學(xué)之前,常乃德曾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譯室編輯,很可能他在此期間閱讀或重溫了這部小說并形成了較深的印象。這不免讓筆者有點兒浮想聯(lián)翩:在商務(wù)印書館內(nèi)部,一定有人知道《月》的作者“荒江釣叟”是何許人也,而這位多次提到《月》的“早期幻迷”常乃德,說不定正是知情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