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讓你一眼辨別出在大街上碰到的阿姨是一位保潔員。她們的頭發(fā)常常用發(fā)網(wǎng)兜住,盤在腦后;她們大部分都很瘦且微微駝背;她們喜歡穿比身體大一號的長袖長褲,有時候直接穿著工服;她們總是走得很匆忙,有些還能明顯看出腿腳不靈便;來自湖南、湖北的居多,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她們都說方言,面對陌生人更加細致的問詢很謹慎;她們有一張疲勞的面孔,伴著黑眼圈和蠟黃的面色。
母親工作的寫字樓位于深南大道上,是一片綜合建筑群,于2013年開盤。這片建筑群包含兩幢辦公樓,一座酒店,兩幢商務(wù)公寓,還有一個大型商場。
負責將人們運到寫字樓各個樓層的電梯分為三種:貨梯、客梯和貴賓梯。
保潔員們沒有權(quán)限乘坐白領(lǐng)上班時用的客梯,只能乘貨梯。貨梯的轎廂四壁被復合木板保護著,上面涂畫了各種筆跡。連氣味都不一樣,帶著塵土和汗水的味道。電梯上升和下降的時候,伴隨著轟隆隆的噪音。很明顯,這是一部專供像我母親一樣“做工的人”乘坐的電梯:保潔員帶著拖把、水桶,快遞員抱著摞得比自己臉還高的包裹,拉貨員推著裝滿物品的推車,修理工背著工具袋……他們經(jīng)常擠在一起,等著各自要去的樓層,臉上的表情總是很焦急。
保潔員沒有權(quán)限乘坐客梯,但貨梯則對所有人開放。尤其是下雨天臨近上班打卡的時間,客梯太過擁擠,白領(lǐng)們便在客梯入口處打完卡,轉(zhuǎn)頭乘貨梯。他們手中拎著雨傘和早餐,人太多的時候,早餐就可能會被擠癟,跌在地上,雞蛋破碎,粥灑滿一地。
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哥坐在轎廂里側(cè)的凳子上,專門負責開電梯。母親稱他為“電梯司機”。每當有人進來,他都會面無表情地問一句:去幾樓?得到回復后,幫忙按下按鈕,便低頭刷短視頻。他一天有12個小時得待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跟著電梯轎廂上上下下。我陪母親去工作的次數(shù)多了,他便認識了我,表情也變得柔和了很多。每次我們進電梯或出電梯的時候,大哥都會調(diào)皮地伸出手,并說一句:“請上車!”或“請下車!”仿佛我們乘坐的是一輛頂級豪車。
這輛“頂級豪車”也會偶爾出故障,“說壞就壞”。一次,母親正和保潔員老劉一起乘貨梯下負一樓停車場開會,“哐當”一聲巨響,電梯停在了十三樓,一動不動。母親、老劉以及開電梯的大哥三人面面相覷。還是老劉機智,趕緊給經(jīng)理打電話,緊急報修。一會兒,專門給寫字樓維修電梯、穿著深藍色工衣的“工程師”小哥用工具打開了貨梯門,母親和老劉在他的幫助下轉(zhuǎn)乘客梯下樓。這樣的事情第一次發(fā)生時母親感到害怕,后面就見怪不怪了。
寫字樓里的一部部電梯讓母親想到礦井的升降梯,想到十年前在韓城煤礦的日子。早高峰時期,一群群年輕人像烏螞蟻一樣擠進電梯,電梯上升,一層層把他們運輸?shù)礁髯缘墓の簧稀O掳鄷r間,電梯一層層下降,他們又一個個回到城市里的家。煤礦礦井的升降梯也運送一個個青壯勞動力,只是方向剛好相反,上班是去地底下,下班是往地面上。那些母親在下班時間遇見的年輕面孔和煤礦上那些臉被煤灰染黑的年輕人一樣,眼神里都布滿疲憊。
母親所在的保潔員班組加上大經(jīng)理和副經(jīng)理共38人,其中只有8名男保潔,剩余28名都是女性,平均年齡超過五十五歲。男保潔負責寫字樓外圍衛(wèi)生,女保潔負責大樓里的樓道、廁所及電梯衛(wèi)生。母親在寫字樓做保潔,打交道最多的除了班組內(nèi)的人,就是維修工了。這些全員男性、年齡在三四十歲的維修工們和我們住在一個小區(qū),物業(yè)公司為他們租了小區(qū)房做宿舍。母親經(jīng)常在上下班途中遇到他們,有時候還看到他們在天臺上嗑著瓜子喝啤酒。
寫字樓里無論什么東西都是有可能壞的,而保潔員們遇到的突發(fā)情況就更多了:水龍頭像泄氣了一樣說不冒水就不冒水;被堵塞的馬桶,漫出臭烘烘的糞水;被按壓多次的洗手液閥門垂頭喪氣;門鎖不聽使喚,無法開關(guān);墻頂漏水,地板滲水,墻皮脫落;空調(diào)在夏天吹熱風或干脆罷工……這時候,保潔員們需要用“報修”的方式來挽救災難現(xiàn)場。
“報修”有嚴格的流程:保潔員報給經(jīng)理,經(jīng)理報給甲方物業(yè),物業(yè)在系統(tǒng)里下單,維修工人收到下單的提示才會去現(xiàn)場查看、維修。如若不走流程,無論情況多緊急,維修工們都會視而不見,不理會保潔員們的請求。報修從輕到重分好幾個等級,保潔員們報修的時候,都按最嚴重的“加急”等級來報,如若不是“加急”,維修工們便慢慢悠悠。可是,所有人都報“加急”,便意味著沒有“加急”。有一次,一位維修工小哥跟母親說:“阿姨,你別在周末報修,我們周末也想像那些坐辦公室的人一樣,休息一下。”母親表面上同意了,但什么東西要壞之前是不會提前打招呼的,遇上緊急情況,還是得“加急報修”。修理完,被污染過的環(huán)境,遺棄的垃圾仍舊是保潔員來處理。
周六、周日是保潔員的大清潔日。
工作日不方便清洗的貴賓梯紅地毯要洗干凈、晾干,在周日晚上鋪好。貴賓梯是專門接待貴客用的,馬虎不得。大樓的外墻、地面要用高壓水槍沖洗,墻縫、地縫里沖洗不掉的污漬要用刮刀刮干凈,或者直接用手去摳。寫字樓大堂里的琴葉榕葉片要用毛巾一片片擦干凈。大樓里五十二個洗手間要重新清洗一遍,工作日時只需要哪里臟了清洗哪里。
做這些工作的,絕大部分是像我母親這樣的阿姨。母親有一位同事姓皮,她的名字常被其他保潔員調(diào)侃,因為諧音近似“疲勞女”。阿姨倒是很樂觀,她說,名字是我老媽取的,又不是自己選的。
有一天,母親感嘆:皮××,疲勞女,我們都是一樣啊。
皮阿姨五十六歲,江西吉安人,比我母親還大兩歲。2021年春天,她被小姑子帶到深圳來找工作,之后就沒回去過。在老家的兒子和老公說:“你連家都不要了?!卑⒁探忉屨f,沒能回去主要還是因為疫情,行動不便不說,還耽誤掙錢。來深圳之前,阿姨在老家?guī)腿瞬绍?,一天?50塊,因為常年泡在水里,腳得了風濕。再之前,她在九江一家飯店做刷碗工,一個月2200元,阿姨刷了四年。
眼下,除了寫字樓這份活兒,她還另兼了一份保潔工作。下午5點半從寫字樓的崗位下班后,6點又趕到另一處地點工作至深夜。皮阿姨基本沒有休息時間,開會的時候總打瞌睡,經(jīng)理批評她:“你要錢不要命哦!坐下就打瞌睡。”阿姨在睡夢中彈起來,醒了。她很瘦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因為缺少休息,她病過一場,好幾天都沒能來上班。問她為什么要如此辛苦,她說,兒子沒念大學,在老家刷漆,還沒娶上老婆;老公還在老家的工廠里,她因為年齡過了五十五歲,廠里不要了,才來深圳。
皮阿姨負責寫字樓大堂的地板清潔,雖然只需要負責一層樓,但面積也有三四百平米,且人來人往。甲方要求,地板上不能看出有臟印。一個周日,阿姨正在拖地,一隊裝修工拿著梯子進來了,要修理大堂損壞的燈泡。剛拖完的地板上,赫然冒出兩大排腳印,阿姨只得重新去洗拖把,再拖一遍,反反復復,不斷地彎腰拖地,用毛巾擦拭,陷入無邊無際的忙碌中,沒有一點空隙留給自己。就像西西弗斯推石頭。
寫字樓大堂的落地窗前有一個巨大的人造景觀:四只拖著長長尾巴的孔雀落在一棵古老又雄壯的樹上,地板上還蹲著兩只。樹下有一個大水池,水池邊有熱帶綠植,營造出一種西雙版納風情。
這棵“孔雀樹”已經(jīng)有些老舊,孔雀是塑料做的,樹干是石灰加褐色的涂料,樹葉也是塑料片。打掃孔雀樹的是來自四川南充的芙蓉阿姨,她是母親所在班組年齡最小的阿姨,四十九歲,但出來打工已經(jīng)二十二年。2000年,她跟著老鄉(xiāng)一起進廠,東莞、深圳都待過。芙蓉阿姨上的是下午班,從下午1點半到晚上9點半。上午半天,她在附近一家公司的食堂幫廚,一個月能掙4000多,兩份工作的工資加起來有7000多塊。
我問阿姨怎么看待自己這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阿姨笑笑說,其實沒掙到錢。
阿姨雖然只有四十九歲,但孫子已三歲了,兒子一家在攀枝花,日子過得尚可。“孔雀樹”一個禮拜打掃一次,主要是擦樹干和拖孔雀臺(樹下面的地板),羽毛上的灰塵撣一撣就可。“這棵已經(jīng)老化了,可能過段時間要換新的來?!?/p>
我問芙蓉阿姨,除了這棵“孔雀樹”,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有沒有碰到別的讓人難忘的事。阿姨說,那應(yīng)該是給大堂里由幾萬顆水晶石串起來的五棵“水晶樹”做清潔。阿姨指給我看,那五棵有著像云朵一樣樹冠的水晶石假樹,被圈在一面大理石墻壁旁,正對著孔雀臺。在燈光的照射下,它們亮晶晶的,閃爍著富麗堂皇的光芒。阿姨說,為了讓這些珠子更亮,當時她和另一位阿姨用毛巾一粒粒擦拭,整整擦了兩天。
在高度城市化和專業(yè)分工的今天,我們很難看到,完美的背后,一個普通清潔工的工作現(xiàn)場。我們只能想象,一位四十九歲的阿姨,在兩天的時間里,擦了幾萬顆水晶石。我們對細節(jié)無止境的要求,最終的壓力都落在了最基層的員工身上。類似的現(xiàn)象,在很多其他工種中也可以看到。我沒有問芙蓉阿姨,擦完最后一顆水晶,她感受到怎樣的工作價值。
母親在寫字樓工作的一年來,很多保潔員從入職開始就沒休過一天假。一個時刻保持干凈的超級城市背后,是一群人的過勞。
在所有保潔員里,你能一眼看出夏青的氣質(zhì)跟別人不一樣。首先她顯得年輕,另外,她化著妝,紋了細長的柳葉眉。
她在母親負責樓層的一家食品公司里做保潔,每周固定來一次。一個月薪水1000多塊。夏青是大涼山西昌人,家里有三姐妹,她是老大。阿姨說,她本來在一家會員制超市工作,公司有買社保。2019年前后,因為父親生病,她經(jīng)常要請長假回家照顧和處理家事。直到2019年年底,一天,她正在上班,接到親戚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去世了。她立即買機票回家,跟領(lǐng)導提了辭職。那時候,阿姨已經(jīng)在那家超市工作十五年了,到五十歲就可以領(lǐng)退休金。
2022年,夏青五十歲。如果三年前她沒有辭職,也許現(xiàn)在就不用干這份保潔工作。“老大要承擔責任。沒辦法?!卑⒁谈艺f。她打了好幾份鐘點工,這家打掃完,還要去另一家,時間很緊張。
很多阿姨來深圳前一直過的是沒有被規(guī)則化的農(nóng)村生活,成為保潔員后,嚴格的打卡制度、每天的晨會、每隔一個小時的簽到,讓她們感到“頭昏腦脹”。來自四川、有著火爆脾氣的冬容阿姨入職前就跟大經(jīng)理打好招呼:“不要讓我簽字、開會,一開會排隊,我腦子就炸了?!贝蠼?jīng)理應(yīng)允了。兩個月后,副經(jīng)理不明緣由,讓阿姨跟大伙一樣,不能例外,否則就要換崗位。她很氣憤,轉(zhuǎn)身去工具房拿上自己的背包就離開了,算是辭職。公司沒有扣她的錢,幾天后她又在附近的寫字樓找到了工作。
在母親的班組里,我是唯一一個進入保潔員休息室,會幫忙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員子女。去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就都認識了我,不等我問,總是熱情地與我分享各種新發(fā)生的事情。
以前我不是這樣的。在母親的打工生涯中,我曾多次深入過她的工作現(xiàn)場。那時,我與母親的同事進行的是表面且客套的交流,我從未覺得我與他們會產(chǎn)生深刻“鏈接”。
2013年夏天的一個暑假,我去母親工作的釩礦看她。母親的主要工作,是把礦土從車上卸下來,混合了鹽、堿、煤后,再鏟上分流盤。十四個盤子,上下各七個。按順序,從頭到尾,反反復復?!拔叶际怯孟ドw頂住鐵鍬往盤子上倒,每鏟一下,都像是磕一次頭。人家說,我磕頭一天磕到黑。”工錢按處理的礦渣車數(shù)算,一車四百五十斤,從車上鏟下來一次,再從地上鏟上去一次。母親經(jīng)常一天鏟六十多車,五六萬斤礦土。晚上睡覺時,她甚至無法側(cè)身。
有一天,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工地,看看她是怎么“滾球子”的。我拒絕了。
當時四十五歲的母親,穿得不修邊幅,有時候還很粗魯,遇到不公平的事,還會跟一同打工的男人干架。我在大學學喜歡的專業(yè),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聽老師講文學、哲學和電影,星期天還跟宿舍的姐妹一起購物,去圖書館看書,去參加社團活動——母親在其中傾注了大量勞動。我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她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正在忍受勞作時身體上的痛苦。每次,她帶著想要說教我的口氣說“你不知道你媽有多累”時,我只有短暫的愧疚和短暫地為她感到不公平,過一會兒便拋諸腦后。我似乎是在理所當然地享受當下,故意忽略母親。
拒絕和母親去工地上看看的我,或許是因為怕看到母親的“痛苦”。我上學的學費正是母親“滾球子”掙出來的。我想到自己在學校毫無成就,甚至帶著一些享樂的生活,就無法面對眼前的真實。我沉默面對母親向我投射的期待目光,選擇了不去回應(yīng)。
我想如今我可以誠實面對母親的保潔員工作,愿意去傾聽保潔員們的分享,本質(zhì)上是因為我在社會這個大染缸的浸染中逐漸意識到,我和他們有一樣的來處。我雖然做的是白領(lǐng)工作,但我們?nèi)蕴幵谕粋€階層。
最令我難受的,還是保潔員們老家親人生病的消息。
來自貴州的云霞阿姨把手機里的照片拿給我看,上面是一張扎滿銀針、帶著呼吸機、眼睛緊閉的男人的臉。我心底一沉。阿姨告訴我,那是她的姐夫,本來在廣州打工,突然腦溢血,在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月了,姐姐云朵本來也在寫字樓里做保潔,只好辭去工作,去廣州醫(yī)院照顧,天天喊丈夫的名字,但他一直沒反應(yīng)。
其他保潔員圍過來,阿姨傳著照片,大家除了表示同情也毫無辦法。母親安慰她說,自家大姐也是去年腦溢血,現(xiàn)在連飯都自己吃不到嘴,要人照顧。另一個阿姨插嘴,自己的老公也是腦溢血,在老家休養(yǎng),好可憐。
雖然把痛苦說出來沒什么用,但心里會好受些。當每個人都分享出自己的痛苦,也許痛苦就沒有那么令人難過了。
過了兩周,母親告訴我,云朵的丈夫在廣州的醫(yī)院里去世了,運回了老家安葬?!翱繝I養(yǎng)針維持了一個多月,一直昏迷,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币驗樽児?,云朵徹底辭了職。
也有阿姨直到離開時,大家才知道她背后隱藏著的痛苦。茉莉花阿姨是母親班組里唯一一個在深圳擁有一棟樓的,且兒子念了北大。她的驕傲寫在臉上,雖然很少跟其他人透露自己的私事,但對于家里在深圳有樓,兒子大學好、工資高這些事,她從不掩飾。
一個周六,母親和茉莉花阿姨以及另一位叫梅影的阿姨,一起負責做貴賓梯的大衛(wèi)生。從二十六樓擦到負四樓,整整半天,她們?nèi)齻€人在一起分工合作,一個人擦壁面,兩個人擦電梯外面的木質(zhì)柵欄式裝飾。三個人一邊擦,一邊閑談。
茉莉花阿姨邊擦邊說:“我啥都會做,這種打掃衛(wèi)生,只要勤快就行,又有啥‘巧’呢?我們這種打掃衛(wèi)生沒什么‘巧’!”
梅影阿姨插話說:“你這么有錢,為什么還來打掃衛(wèi)生?”按照茉莉花阿姨的說法,她確實不缺錢。但她閑不住,一閑下來就打麻將,因此輸了好多錢,有時候一天都要輸?shù)舸髱浊?。來做衛(wèi)生,把自己的時間填滿,這樣就沒空去打麻將了。
茉莉花阿姨和她的老公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來到深圳,靠開賓館起家。后來買地皮蓋了一棟農(nóng)民房,自此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兒子月薪超過3萬,每個月固定給阿姨發(fā)2000塊的零用錢。母親問,你有錢,怎么還點兒子的微信紅包?阿姨說,我兒子說讓我買好吃的,那為什么不點?
梅影的物質(zhì)條件也不差,早年跟丈夫離了婚,一個人瀟灑自在。她的女兒在香港工作,偶爾回深圳,她一個人住著女兒在南山的大房子。她告訴母親,自己有100萬存款,每個月還定期在網(wǎng)上買理財產(chǎn)品。
這個上午,令母親的生活經(jīng)驗有些被顛覆。她再看梅影和茉莉花阿姨的眼光好像都不太一樣了。母親有些羨慕兩位阿姨身上的自在和安全感,那可能是她一輩子都無法獲得的東西。
后來梅影因為和業(yè)主吵架被開除了。能打破規(guī)則、不服從職場不合理的規(guī)則背后,是得有底氣支撐的——她不像大多數(shù)保潔員那樣,她有托底。
茉莉花阿姨和梅影因為住處離得不遠,又在一起工作,成了好朋友。兩人經(jīng)常約著一起坐地鐵回家。梅影被開除后,茉莉花阿姨還堅持在寫字樓工作,但獨來獨往。
一次開會,茉莉花阿姨看著不對勁,身體左右搖晃。經(jīng)理說,你有糖尿病還不快去休息。母親這才知道她的身體并不健康。她也有不似表面的地方。
五十五歲的薔薇阿姨是湖南懷化人,唯一的兒子跟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做程序員,但跟我不在同一座辦公樓。阿姨跟我說,她跟兒子住在竹子林附近的小區(qū),兒子工作很忙,她除了做保潔,還幫兒子洗衣做飯。兒子在深圳這樣的城市有一份薪水還不錯的工作,或許令她感到驕傲。當其他保潔阿姨表示“你很有福氣啊”,薔薇阿姨大方地笑笑。
但薔薇阿姨總是請假,斷斷續(xù)續(xù)地工作,有時好幾天不來,有時又突然出現(xiàn)。直到有一天,阿姨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高鐵票的截圖,告知經(jīng)理,她要回老家了。
原來,薔薇阿姨患有嚴重的腎結(jié)石,到了要做手術(shù)的程度。母親這才意識到,薔薇一直在忍著痛做保潔。難怪她的臉色總是發(fā)黑,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偸浅远?,說冬瓜幫助消化。
薔薇阿姨沒再來了。
來自湖北襄陽的芬芳阿姨六十三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深圳開工廠,但并未在深圳定居,小兒子是上門女婿。來寫字樓做保潔員之前,阿姨帶大了大孫子,在大兒子的工廠幫了五年工,還在醫(yī)院打掃了三年衛(wèi)生,直到因為超過了六十歲,被醫(yī)院辭退,才找到現(xiàn)在這份工。
大孫子快讀高中了,芬芳阿姨堅持出來工作,讓老伴留在襄陽照顧孫子的日常生活。
每到中午吃飯時間,夫妻倆總是微信語音來往不斷。老伴把做的菜跟芬芳阿姨分享,芬芳阿姨把丈夫的語音外放給母親聽:“你看寶貝,我炒了豬頭肉,還有魚肉,你看你打工吃不上,辛苦了!”
這樣互相關(guān)心的親密關(guān)系,令母親羨慕。母親感嘆:“你兩口子真好!”
阿姨也感嘆:“還真是,從年輕到老,沒吵過架。”母親更羨慕了,她想到常在她口中被稱為“榆木疙瘩”的我的父親。
除了在寫字樓做保潔,芬芳阿姨在下班后還去餐館做小時工,洗四個小時的盤子,一小時22塊錢。她想攢夠40萬養(yǎng)老錢,現(xiàn)在只有25萬,缺口還很大。
來深圳之前,芬芳阿姨和丈夫在老家種了十幾畝地,每年收上萬斤麥子,養(yǎng)了兩頭豬、幾百只雞。
保潔班組里的男性經(jīng)常會被安排做需要使用機械的活兒,去打掃寫字樓外圍和做機動工。從外表看,他們也有一些可以被歸納的共同點:都在六十歲上下;因為工作需要,他們都穿黑色的平底鞋,走路總是很快;頭發(fā)都理得很短,平頭或寸頭;很少有胖子;都有一雙骨節(jié)凸出的手和一張歷經(jīng)滄桑的臉。
喜年是母親所在保潔隊伍里的機動工。每當有崗位需要助手,副經(jīng)理就會喊:“喜年去做!”其他保潔員形容他:“喜年最聽經(jīng)理的話?!?/p>
他來深圳十三年了,當了七年洗碗工,三年保安,眼看著,保潔員的工作也干到第三年了。
我經(jīng)常在周末碰到喜年拿著高壓水槍在馬路邊沖洗紅色地毯,白色水柱擊打在地毯上,濺出水花,也沖走了污垢。有時候,他正拿著掃把清掃寫字樓外圍地板上的落葉;有時候,他在用大抹布擦洗墻壁……他看起來慢條斯理,性格溫吞。喜年上連班,從早上7點到晚上11點,共十六個小時。晚上8點之后,白領(lǐng)們下班了,甲方的督管也不會再時不時來檢查,他可以稍微松懈一下,不用干什么事。用保潔員們的話來說,臨近深夜的這幾個小時,就是“混時間”,掙一點“便宜錢”。
寫字樓一樓有一個堆放雜物的倉庫,大門跟寫字樓外墻的大理石壁面一樣,因此一般人很少能注意到。倉庫里是保潔員們?nèi)粘W鰧懽謽峭鈬笄鍧崟r要用到的工具,還有地毯、紙盒、沙發(fā)、椅子、桌子、置物架、簡易衣櫥、水馬(路障)、拖車……
在臨近下班的那幾個小時,喜年會推門進去。一張放滿報紙和明信片的白色桌子在倉庫最里面,圍繞著桌子的是一圈舊沙發(fā)。他在沙發(fā)上用自己舒服的姿勢坐下,開始趴在桌子上刷短視頻——這是喜年的一大愛好。他常常分享自己打掃衛(wèi)生的情景,獲得了五萬多點贊,還在上面與老鄉(xiāng)聯(lián)系。
喜年眼下最愁的是兒子的婚事。他的兒子三十五歲,性格內(nèi)向,在東莞一家企業(yè)做外包,因為疫情原因,父子倆已經(jīng)半年沒見過面。
喜年是云南楚雄人。他說,近十年,在楚雄的小姑娘出去就不回來了,男孩都是從外面帶姑娘回來?!拔覀兡菚r候過二十五歲就找不到對象了。我很著急,他還不急,現(xiàn)在這個年紀,是人家挑他,他沒權(quán)利挑別人?!毕材甑呐畠哼h嫁到陜西漢中,他去過女兒家一次。“很窮,很差,把我女兒拐跑了,我已經(jīng)不認這個女兒了。”
他出了30萬存款幫兒子在老家縣城買了房子,還花了12萬裝修。兒子每個月還1700元的房貸,但說房子他是不會住的,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被父母管教。他想試著在廣東留下來。喜年再一次感到失望。
喜年老家的房屋已經(jīng)坍塌,縣城的家兒子并不認同,他在深圳只有出租房,老了能去的唯一可稱得上“家”的,估計只有花了他大半輩子積蓄的縣城新房了。
我認識的許多保潔員都跟母親和喜年一樣,無論男女,總是在子女的婚姻上期待落空。
當其他保潔員問及母親“你兒子結(jié)婚了嗎”,母親總是掛著尷尬的微笑。這已經(jīng)不是她可以做主的范疇了。她帶著憂愁的心情,說出像玩笑一樣的方言:“我的兒媳婦還掛在樹杈上。”“掛在樹杈上”,一種懸而未決、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這時,母親身邊那些兒子三十四五歲還沒女朋友的保潔員,便會搭腔安慰母親:“有女朋友就好,讓孩子們順其自然吧?!蹦赣H也是這么安慰自己的。這些出生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保潔員,婚姻大多被父母包辦,傳統(tǒng)得像亙古不變的河流。一切的選擇的都是跟隨“什么年齡干什么事”。當物質(zhì)在當下農(nóng)村年輕人的婚姻門檻中被抬升到至高無上的程度時,他們發(fā)現(xiàn),在農(nóng)村有房后,得在縣城有房,還得在大城市有房,物質(zhì)要求似乎變成了一個無底洞?!皟鹤記]有成家,我都沒有奔頭了?!辈恢挂晃槐崋T這么向我表達對生活的失望。有一位保潔阿姨,四十多歲的女兒經(jīng)歷一次失敗婚姻后,近些年一直單身。阿姨勸說女兒再找一個,女兒的答復是:不合適,不如一個人過得好。
他們有一樣的精神困境,似乎不看到兒子結(jié)婚、女兒嫁人,確認兒女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幸?!?,作為父母的他們就無法真正獲得“自由”。
而我的母親,即使她的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也還是會擔心那無法驗證的猜測。她旁觀我的生活,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中判斷我過得幸不幸福。如果我在婚姻中表現(xiàn)出悲傷或逃避,她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對女婿表達失望:“她什么都不圖你的?!蔽业哪赣H用一種“道德綁架”式的語氣跟我的丈夫說。
喜年的妻子也在做保潔,負責打掃地下車庫的衛(wèi)生。妻子木訥寡言,呼吸著污濁的汽車尾氣,拿著掃帚和簸箕來回穿梭,每當妻子干的活兒被投訴時,經(jīng)理就會在群里通知喜年大叔,或者打電話給他:“快去給你老婆幫忙!”他們沒有住宿舍,而是和另外四家人一起在寫字樓附近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最多的時候,里面要住12個人,每家每個月房租700塊,騎車四分鐘就能到上班的地方。喜年對自己每天的晚餐很講究,要炒一份肉、一份雞蛋和一份青菜,再配一瓶啤酒。雖然干著體力活,但他的狀態(tài)并不苦哈哈。
老周是母親班組的另一個機動工,是那個敢跟副經(jīng)理拍桌子的人。他今年六十五歲,湖南邵陽人,跟“微信之父”張小龍是同鄉(xiāng)。
在去寫字樓做保潔前,老周在我居住的小區(qū)做垃圾分類。我常常在小區(qū)的垃圾房看到老周,他很瘦,總是佝僂著背在忙碌。小區(qū)的人把可以回收的紙殼、塑料瓶、玻璃等好分類的垃圾都遞給他,他見到人總是笑盈盈的,筋骨很好的樣子。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