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
(明)湯顯祖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游園》一曲,被認(rèn)為是直擊《牡丹亭》主旨之一的重要段落。
用一個詞概括,這支曲子的核心就是兩個字:覺醒。
那么,在那個春天,杜麗娘到底覺知到了什么?又從什么當(dāng)中醒來呢?
讓我們走進(jìn)文本。
換一個詞,這就是“廢墟”,其最本質(zhì)的特性,就是“無人”。
可見,杜麗娘在這里實際上展現(xiàn)了一種審美態(tài)度:美,是需要被看見的。只有被人賞鑒過的“美”,才有價值。
但“自然”,卻永遠(yuǎn)任性肆意地張揚(yáng)自己的存在——“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亭亭巖下桂,歲晚獨(dú)芬芳”……好看的花草,好聽的鳥鳴,好聞的香氣——如果它們只在無人之處呈現(xiàn),那頂多是自身客觀特性的展示——只有人,才能賦予它們“美”的價值。
所以,在“斷井殘垣”處綻放的花兒,無論多么“姹紫嫣紅”、嬌艷欲滴,都是無意義、無價值的。
當(dāng)然,這里有杜麗娘的移情——她此刻正處于“姹紫嫣紅”的年紀(jì),在這一刻,她猛然發(fā)覺:如此美好的自己,竟不被看見。
這其實是傳統(tǒng)意義上女性意識的一種表達(dá):也許是因為長期處在被禁錮、被遮蔽、被支配的境地,很多傳統(tǒng)女性在意識深處,都有一種反抗意志——她們渴望進(jìn)入他人的視線,渴望被注視、被了解、被重視、被理解……
李清照在她的《醉花陰》中這樣寫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在這首著名的描寫相思的詞作的結(jié)尾,詞人讓秋風(fēng)掀起了門簾——這實際上就是一個“看”的動作。當(dāng)門簾被掀開,那個被封閉于簾幕之后的深閨女子便露出了她的蹤跡。她希望愛人能透過這被風(fēng)吹開的門簾看見自己,她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的瘦削,她希望那注視自己的人能揣測到這消瘦全因思念而來,并且希望他能透過這一瞥心生憐惜,看見自己如風(fēng)中的秋菊般蕭瑟的美……
所以,“被看見”,是美的價值被實現(xiàn)的第一步,也是傳統(tǒng)女性生命意識覺醒的第一步——只有“出來”,只有沖破一切有形無形的封閉圈,才可能遇見?!坝鲆姟?,才可能建立感情聯(lián)系,這是“美”被確認(rèn)的前提。因此席慕蓉在佛前發(fā)了這樣的愿:“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p>
可惜,那怒放于斷井殘垣的花兒是不被“遇見”,也不被看見的。在一雙審美的眼中,這個姹紫嫣紅的春天顯出了它銘心刻骨的孤獨(dú)。
無人顧念的美和無人顧念的青春一樣無意義。帶著這樣的失意,杜麗娘的內(nèi)心在吶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乃人間四美,杜麗娘在生命價值虛妄的憂郁中突然一個翻轉(zhuǎn),想起了世間最極致的快樂——當(dāng)然,如果我們抓住了其中的關(guān)鍵詞,便能看出,這實際上是前文的遞進(jìn)。
原因就在于“我”如開放于斷井殘垣的春花,沒有實現(xiàn)生命的和美的價值——這樣的人,是注定無法擁有世間任何一種快樂的。
接下來的四句,杜麗娘將四美的“美”具象化了——這是自然與人世的水乳交融:“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p>
一飛沖天、活潑潑的朝霞與溫柔端莊的晚霞都散發(fā)著金色和緋紅色的暖光,在這光暈的擁簇下,一座翠綠色的小閣秀麗地躺臥著——這是晴朗世界的美。如果下雨了呢?
細(xì)密的雨絲編織如簾,寬厚的“片風(fēng)”如掌撫背,這舒適潤澤的“自然”如幕開啟,一艘精心雕飾、漂亮溫婉的船從水波的深處緩緩駛來。
這是人間至景:一晴一雨,一陽一陰,一暖一冷;有景有人,有動有靜——一個調(diào)諧、平衡、靜好的世界。
杜麗娘無疑是醉心于這景致之美的,她稱之為“韶光”,但更為重要的是那伴隨著嘆息之聲的評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可惜閨中人將它看得太輕賤。
這句話有幾層意思:第一,眼前之景不是“無人之境”,它們被杜麗娘看見了,她賞鑒并斷定它是美(韶光)的。第二,但更多的閨中女子(錦屏人)對這樣的美景無動于衷,她們不但看不見眼前之美,也看不見自身之美,更無法讓自己的美被看見。第三,這樣的春光應(yīng)該被看見。所有美的事物都應(yīng)該被看到、被認(rèn)定。第四,不被看見的并不只是春天的美,不被看見的還有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被禁錮的女子的美,她們都被厚重的“錦屏”遮蔽了。第五,“錦屏人”不但要能看見外物之美,而且渴望自己的美被揭示、被展現(xiàn)、被確認(rèn)。
如果用鏡頭語言來表達(dá)這段曲詞中杜麗娘的心理軌跡——先用彩色鏡頭描述這個春天的姹紫嫣紅;當(dāng)斷井殘垣出現(xiàn),則全景變?yōu)楹诎?;在描摹彩霞翠軒煙雨畫船時,鏡頭再次轉(zhuǎn)為彩色,而隨著閨中人的視線掃過,眼前之景又全部變?yōu)楹诎住谶@色彩明滅變換之間,我們看見了一個人的“醒來”。
《游園》的文字表層,處處浮現(xiàn)著一個“無”字——無人顧念的春光,無法擁有的快樂,無所認(rèn)定的美麗;但在其底層,處處閃現(xiàn)著對“有”的渴望——渴望有人顧念,渴望擁有快樂,渴望自身的美好得到確認(rèn)。
“有”的第一步,就是“要”,“要”是對“無”的反抗,是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而一個人只有首先醒來,只有當(dāng)她對美有所覺知,只有當(dāng)她能夠走出“錦屏”被看見,才可能對這個世界主動地說一聲“愛”。
(作者單位:江西省九江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