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禹,姒姓,夏朝第一位天子,后人稱他為夏禹。大禹治水成了中華民族不屈不撓、勇于創(chuàng)新和擁有奉獻精神的象征。
作為傳說故事,禪讓制曾被儒家高度贊揚,也成了許多代文人心中“天下為公”的時代典范。然而剝開美好傳說的外衣,當我們從歷史與政治的視角來看,大禹治水實際上清晰地揭示出了他是如何掌握實際領導權和強制權,最終實現(xiàn)個人權力野心的。禪讓制的真相是什么呢?韓非子早已給出了自己的回答:“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察四王之情,貪得之意也;度其行,暴亂之兵也?!碧拼鷼v史學家劉知幾說:“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
歷史研究的藝術在于將事實與解釋結(jié)合起來。在歷史研究中,“真相”是復雜、矛盾的,而且大部分情況下是模糊不清的,這就需要歷史學家對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敘述進行比較,試著去講述真實的故事。同時,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一直處于變動之中,因此,歷史的魅力不僅僅是過去發(fā)生的事件的集合,還有作者對歷史事實的獨特的解釋。
【作者簡介】
王偉,自由撰稿人、時評人。曾出版系列暢銷書《看懂世界格局的第一本書》,有《圖說世界格局》等作品。
【附文】
大禹治水
王偉
所謂權力,說得直白點,就是你可以讓別人去做他不喜歡做的事,比如領導有權要求我們加班,國家有權向個人征收財物作為稅款。
掌握權力,光靠一紙委任狀、一個圖章是遠遠不夠的。這個話題,咱們需要從四千多年前的大禹治水開始說起。
我們都知道“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也知道舜把權力禪讓給大禹,然后禹傳子開始了家天下的模式。事實上,從古至今,權力不會是這么輕松就可以獲得。大禹治水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逐步掌握實質(zhì)性權力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永遠不要奢望別人會把權力主動交到你手里。
四千多年以前,中國北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完全是兩回事。那個時候全球平均氣溫比現(xiàn)在要高兩到三攝氏度,西北地區(qū)到處是原始森林,河南省遍地跑著犀牛和大象,北京二環(huán)能看見野生鴕鳥,黃河里游著兩三米長的大鱷魚……氣候溫暖濕潤不缺水,不但不缺,而且還經(jīng)常發(fā)大水?,F(xiàn)在考古發(fā)現(xiàn)的遺跡,基本和古代的文獻對應得上,由此我們可以斷定,當時確實發(fā)生過大洪水。
所謂“大禹治水”,其實就是對黃河的全流域治理。因為整治局部河段根本防不住大洪水,現(xiàn)在也是如此,所以政府才設立“國家防汛抗旱指揮中心”。黃河全流域治理即便是放在現(xiàn)在,也絕對是國家級的大工程。在四千多年以前,這個工程更是需要集中華夏族的全部力量才能搞起來。
當時還沒有國家的概念,人們都是以部族為單位湊在一起過日子。大禹既是黃河全流域治理的總指揮,也是他自己部族的首領。在治水過程中,大禹肯定要協(xié)調(diào)沿河的各個部族,于是就建立了最早的上下級服從體制,所有部族都必須聽大禹的命令;參與治水的這些人肯定要脫產(chǎn),他們的吃喝就只能靠其他人來保障,于是產(chǎn)生了最早的稅收;治水過程中肯定會遇到不服管的部族,不服管就開打,于是大禹建立了最早的常備軍;要治水肯定得勘察地形,這一趟下來,等于是做了最早的國土普查;勘察完了,為了便于管理,大禹把這些土地分為九州,這就有了最早的行政區(qū)劃;治水過程中肯定會有不少人偷奸耍滑,既要懲治這些人也要為其他人立規(guī)矩,于是就有了最早的司法體制;大水退了后,需要重新劃分土地搞災后重建,于是有了最早的土地所有制——井田制。
大禹治水一共治了十三年,十三年下來,大禹不光治理了黃河,建立了威信,也在自己手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政權體系。這套體系包括職業(yè)官僚、手工匠人、職業(yè)軍人等,這些人都不再下地種田,他們的生存完全依賴大禹手中的這套體制。當大伙都依靠你才有飯吃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掌握了一部分實質(zhì)權力。這就好比現(xiàn)在的一個團隊,其中有幾個技術方面的靈魂級人物,一旦離開他們,很大一部分項目將進行不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他們名義上是什么職務,實質(zhì)上的發(fā)言權往往都會多過其他人。反過來,從團隊負責人的角度來看,應該盡量避免團隊的生存完全依賴一個靈魂人物,最好是能保持兩到三個技術核心人物,否則負責人就會面臨名不副實的問題,管理必然會出現(xiàn)混亂,于人于己這都不是好事。當然,這種“牛人”太多,也同樣不利于團隊運作。
除此以外,在治水的過程中,大禹也擁有了自己堅定的政治盟友——伯益部族。這個部族的后代我們非常熟悉,就是他們建立了大秦帝國。
大禹和他父親鯀能指揮治水,除了個人才智之外,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禹部族是當時最強大的部族之一。伯益部族在實力上與禹部族不相上下,而牢固的基本盤和牢固的同盟者,恰恰是實質(zhì)性權力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職場,必要的人脈和盟友對權力而言也是必不可少的。眾多空降下來的管理者,如果缺乏自己的基本盤和盟友,必然會導致權力難以名實相符。
一直以來,說到禪讓,我們都會覺得這是一個近乎理想的權力交接過程,其實真實情況遠沒有這么美好。有人的地方必然有政治,有政治就必然有斗爭,從古至今,這一點從未改變過。舜帝并不是在治水完成以后就主動讓賢的。那個時候帝王是各部族公推出來的,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的選舉,只不過那時是以部族為單位來投票。大多數(shù)部族選擇了支持大禹,這才有了后面的禪讓。而這個支持,正是由于在此之前大禹已經(jīng)掌握了實質(zhì)性的權力,他可以影響到各部族的利益得失。
治水成功以后,大禹在會稽山召集諸侯,由他來主持祭祀天帝。在古代,組織祭祀是權威性的體現(xiàn)。其實現(xiàn)在也一樣,農(nóng)村祭祖,主祭的肯定是家族里最有威望的長輩。當時舜帝還在位,從法理上說,大禹的這個行為是不合規(guī)矩的,甚至可以視為僭越,可是諸侯們誰也沒說什么,都乖乖地去了。唯獨防風氏這一族不服氣,但他們也不敢不來,只能用故意遲到的方式,不痛不癢地“懟”了大禹一次。
大禹的處理方式卻異常激烈,他直接下令把防風氏的首領處死,然后將尸體大卸八塊。這個處置手段同樣是不合規(guī)矩的。從理論上說,大禹和防風氏首領是平級的,他們是兩個不同部族的首領??墒谴笥砭瓦@么干了,而且各路諸侯對此都予以默認。這就是實質(zhì)性權力的威力,在極端的情況下,它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程序上的支持。一旦領導者的地位在事實上被架空,千萬不要指望紙上的程序可以幫到你什么。
大禹這么做,意在立威。權力的實質(zhì)不是你能做你想做的事,而是你可以讓別人做他不想做的事。這一點,從古至今同樣從未改變過。要真正掌握權力,你總要有那么幾次做“惡人”的時候,這一點是無法回避的。一些處于中層的管理者,出于個性或是不想得罪人的考慮,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想做“善人”“好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權威性卻在一點點被削弱。因為你背離了權力的本質(zhì),權力自然也就會背離你。
會稽山祭祀之后,大禹很快就有了新的舉動。他把華夏各部族組成聯(lián)軍,向南方的三苗部族開戰(zhàn)。三苗是華夏族之外的南方蠻族。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在治水期間形成的國家機器再一次發(fā)揮出了效能。眾多的官員和軍人通過戰(zhàn)爭獲得了戰(zhàn)功,進而獲得了獎賞,而這些獎勵,最終又是從禹王手里獲得的,這就進一步強化了他們對大禹的忠誠度。
都說生命在于運動,其實權力也一樣,它喜動不喜靜。對于被管理者而言,權力的表象其實就是“賞罰”兩個字,無論是賞還是罰,都只有動起來,只有開始做事才有從談起。過分地強調(diào)“蕭規(guī)曹隨”“無為而治”,最終必然會侵蝕你手中的實質(zhì)性權力。因為在眾人看來,大家無非是按規(guī)矩做事,按規(guī)矩吃飯,沒賞沒罰,管理者的存在也就失去了現(xiàn)實意義。因此,無論是從保持權威性,還是從保持團隊活力來考慮,每隔一段時間,管理者適當?shù)亟o大家找點事做,無論這些事是否有實際的意義,對團隊來說都不會是一件壞事。
當大禹接替舜帝成為新的華夏族首領已經(jīng)毫無懸念,之后舜帝的所謂禪讓,實質(zhì)上不過是走了一個法律層面的程序而已。
我們總結(jié)一下會發(fā)現(xiàn),名義上的權力來自上層,而實質(zhì)性的權力則來自下層:你需要能讓跟著你的人有飯吃有錢拿;你需要擁有必要的人脈網(wǎng)絡;你需要在關鍵時刻敢于做“惡人”。而即便獲得了實質(zhì)權力,也需要時時動一動,做到“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而在四千年前,大禹完美地踐行了這幾點,最終他取代了舜帝,成為華夏族最后一個公推的首領。之后他又利用自己的絕對權威,打破慣例,直接將位置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啟,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血統(tǒng)傳承的朝代——夏朝,由此誕生。
(來源:王偉《權力密碼——當歷史遇見經(jīng)濟學》,中國致公出版社,2018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