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月刊》創(chuàng)刊40周年,編輯邀我寫個短文,參加虛擬生日派對。青天落白雨,雨后雙虹,彩霞滿天。對我而言,或許是個鼓勵,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滿天。
四十多年前來合肥旅行,街頭遇暴雨,淋到逍遙津附近,見一位濃髯大漢赤膊而站,頭頂雙虹冉冉拱起,半空彌漫紅燒肉香氣,東南方向似乎有炊煙裊裊,樹葉一下變得蔚藍,彩霞融入眼前的或想象的包河,仿佛《好的故事》?!逗玫墓适隆饭适抡婧?,魯迅他老人家沒來過合肥吧。想到魯迅他老人家沒來過合肥,我像撿到便宜;胡適會從皖南出發(fā),在合肥轉(zhuǎn)車去北平嗎?那次旅行,《詩歌報》——《詩歌月刊》的前身——尚未誕生,但我已與合肥結(jié)緣,覺得合肥是座詩城。而我故鄉(xiāng)蘇州,橫看豎看,則是小品文市集。我在小品文市集卻偏偏熱愛寫詩,不容易,確實不容易。
四五十年前的當時,先后有這幾家詩歌刊物:北京《詩刊》,成都《星星》,哈爾濱《詩林》,石家莊《詩神》,它們都是刊物,以報紙形式出現(xiàn)的,唯《詩歌報》。似乎很合乎市場經(jīng)濟,報紙比刊物定價低,信息發(fā)布與傳播又快,訂戶自然會多。我這段話并非沒譜,近十年遇到一些陌生人,恍若白頭宮女在,閑坐說詩歌,說起她或他初中或高中時期在《詩歌報》上讀過我寫的詩,沒說其他報刊。臨末,常會問一句,《詩歌報》這份報紙還有嗎?
我說有,已改名《詩歌月刊》。說這話的時候,我臉上多少有點推銷員神色。詩歌并不需要推銷,但詩歌刊物應(yīng)該推銷。訂戶多些,作者稿費也能高些,水漲船高,編輯待遇也能好些。
最近我兩手肌肉拉傷,疼痛難忍,不能打字,口授,請位朋友記錄,講好工錢是一張畫。我準備少講點,給一張小畫,這樣他也不會有意見。他要我畫張《蜻蜓》。
在蘇州的時候,黃梅天,我把米袋放到柜子頂層,防潮,防霉,防蛀,防盜。那天煮飯,去取米,不料袋口松懈,袋中大米一側(cè)傾斜,從柜子頂層,好像“撲通”一聲,要往下跪,我忙去扶直,五十斤大米直撲吾胸,于是兩手猛力揪住米袋兩角,米袋下沉,拉傷肌肉……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口授如下,與之俱黑,白紙黑字的黑:
話說我和《詩歌報》交往尤多,大概是“地緣詩歌”原因,江蘇與安徽是友鄰,蘇州與合肥的直線距離也就一闋《水調(diào)歌頭》長度,1985年,從蘇州寄一封信到合肥,三五天能到,算快了。給《詩林》寄信,約十二天左右,一個來回,差不多一個月過去。《詩歌報》對我很好,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刊登我不少作品HyUQGQfisBt4w8yX7wOcXdufL4pAufQ3knsKSiBvrvk=,那是扶貧啊!我學(xué)徒工資一個月13塊6角,而《詩歌報》給我稿費,不是二三十元,就是四五十元。那時讀了不少書,就是《詩歌報》的稿費,讓我有錢買書。很多書在書店是買不到的,要去黑市。《戰(zhàn)爭與和平》《復(fù)活》《紅與黑》《紅字》,有一次,我花三十元買了這幾本書,兩個月的工資都不夠,多虧《詩歌報》稿費。
話說我的繪畫作品,第一次發(fā)表就在《詩歌報》上。此刻,我記得是一幅《水鬼》(也可能叫《水妖》)。二十歲時,我對《聊齋》極有興趣,想把那種氛圍引入詩歌,再結(jié)合部分李賀色彩,我寫了不少以《鬼故事》為題的詩。寫之前,做點筆記(我的筆記常常是繪畫——涂鴉形式),后來只在《中國作家》發(fā)表過幾首,現(xiàn)在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手稿,可能有些困難。我父親在行為上是個詩人,見我突然去北京生活,有點惱怒,把我住房賣了,手稿圖書收藏之類損失十之五六。
話說《詩歌報》還刊登過一些師友評論我的文章。葉櫓先生對我愛護有加,他這么一位受苦受難的人,到老還是那么透明。他說,他在農(nóng)場改造的時候,田里勞動,隔三差五有飛機經(jīng)過,他最大愿望就是坐一回飛機,從空中看看地面。這個愿望讓他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姜詩元先生比我年長幾歲,我們相處如弟兄,他寫過有關(guān)我的一篇文章,像達利在米洛的維納斯軀干打開幾只抽屜,噢,珠寶與光亮原來在第三只抽屜的右側(cè)。
話說《詩歌月刊》創(chuàng)刊35周年之際,我寫過一篇《急就章》,談到若干往事,這里就不重復(fù)了。當時編輯邀我寫個短文,她特意關(guān)照,多寫前輩,不要寫到她。我也寫不了她,神龍見首不見尾,她頗通醫(yī)術(shù),尤其草藥。有一次開會,我頭疼不堪,她在我手臂上按幾下,頓時神清氣爽。為什么詩人中間有那么多條藏龍那么多頭臥虎?簡單說來,詩人本質(zhì)上是天真的,天真的人對萬事萬物抱有好奇心、進取心,不給自己預(yù)設(shè)框架,無邊無際,優(yōu)哉游哉,于是耳聰目明,難免耳聰目明。
話說《詩歌月刊》創(chuàng)刊40周年之際,《詩歌月刊》編輯邀我寫個短文,為幫助我回憶,發(fā)來十幾張圖片。我都不敢放大,不少作品都忘記了。他說:“故我今我,同是一人?!币彩?。我說:“那就領(lǐng)回家?!币股钊遂o,放大了看幾首少作,我好像很久不臉紅了,我好像已經(jīng)不會臉紅了,《詩歌報》恢復(fù)了我這個機能……那些少作,仿佛亡軍的幽靈,我是那位收集幽靈的意大利將軍?
話說我有一個漫長的學(xué)徒期,《詩歌報》(《詩歌月刊》)做了見證。
話說我有一個漫長的學(xué)徒期,至今還沒滿師,如果以《詩歌報》(《詩歌月刊》)作為計時器,我學(xué)習(xí)詩寫作已經(jīng)四十年了。
話說,最后,我想說的是,也是一開始就想說的是:生日快樂!
車前子,本名顧盼。1963年生于江蘇蘇州。著有詩集《正經(jīng)》《發(fā)明》,散文集《明月前身》《蘇州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