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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房子

        2024-11-28 00:00:00朱斌峰
        安徽文學 2024年11期

        藍房子

        這場雪比天氣預(yù)報來得早,下得剛剛好,覆蓋了一些事物,但沒有遮住藍房子。

        藍房子是去年夏天出現(xiàn)在彩山村的,那是一幢由外鄉(xiāng)人建起的三層玻璃小樓,蹲在村后的山谷里,跟村里白墻灰瓦的舊民居和新建的水泥樓很不一樣,折射著日光和星光,藍藍地發(fā)著亮。聽村主任說,那是城里的大老板租下山地建成的民宿,就是那種供游客居住的小客棧??纱笊嚼锏牟噬酱迳儆腥藖?,哪有游客入住呢?藍房子很冷清,偶爾才有三五片人影搖曳在屋內(nèi)的燈火里。

        初雪后的晴日,彩山村的母牛懷胎了,稻草垛堆高了,山溪變細了,被峰巒圍住的一方天恍惚高遠了。村口的土菜館前,幾個村人靜靜地坐在矮凳長椅上,像是要坐成木頭雕像。

        庚爺眺向山谷里的藍房子,一臉不屑,哼!房子得用木頭和磚瓦做成,那才牢靠!用玻璃做房子,就不怕被石頭砸碎嗎?

        土菜館老板娘笑,庚爺,現(xiàn)在的人造屋不用木梁,家具成套從城里買回,火葬不用棺槨,看來您老的木匠手藝傳不下去了。

        男孩天生插上嘴,就是!有的玻璃能防子彈,還怕石頭?城里的高樓都是大玻璃墻呢。

        庚爺黑下臉,像提前染上了夜氣。

        老婦頭發(fā)斑白,像是被霜打過,說,聽說藍房子的主人,是個花天酒地的大老板,那種人為啥要在咱們這兒造屋呢?藍房子做好了,沒見人常住過,不住人的房子還能叫屋嗎?山外人就是奇怪!

        庚爺?shù)男某亮顺?,回頭望了望身后的村莊。

        彩山村不知在大山里藏了多少年了,民舍依山而建,山溪穿村而過,石板路隨溪蜿蜒,石拱橋橫跨溪上。那些磚木結(jié)構(gòu)的舊民居,魚鱗瓦堆疊,馬頭墻起伏,在時光里破敗著。村里人一直以上山砍樹摘茶、下地栽稻種菜為生,以前的秋日,民舍的陽臺和屋頂上會晾曬起黃澄澄的稻子、紅艷艷的辣椒、青翠翠的果蔬,一匾又一匾,高低錯落,就跟斑斕的綢緞似的??勺詮那鄩涯昙娂娡獬龃蚬ず?,村里人越來越稀,人去樓空的老宅衰頹著,曬秋的場面就像漆匠甩落的漆點。而此時冬日到了,彩山村被薄雪覆蓋著,一片白茫茫中,只有山谷里的玻璃房子藍幽幽的,就跟夜間的貓眼似的——那個地方叫“春天里”。

        庚 爺

        庚爺能感覺到自己跟著刨子、鋸子、鑿子一起生銹了。當年,他是九龍沖的大木匠,會造屋,會打家具,會制嫁妝,也會做壽材,大山里的家家戶戶都請他做過木匠活。可好多年過去,他不得不接受山村不再需要木匠的事實。他收攏起石磨、風車、犁鏵、梳妝臺、搪瓷杯、老虎鞋之類的物件,在大隊屋里辦起彩山人家民俗館。那是一間黃土墻稻草頂?shù)拇笤郝?,墻上還殘留著紅漆白粉的標語,“深挖洞廣積糧”“人民公社好”“農(nóng)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什么的,和屋內(nèi)的舊器物很般配。庚爺總窩在院落里,用刨子刨出一地木屑花,做著山村孩子坐過的木童車,一輛一輛地排在曬稻場上。來此游玩的城里人偶爾會順手牽走一輛木童車,丟下散碎的木工錢——那些錢夠庚爺在土菜館里喝上半個月的小酒。

        庚爺遇事不急不躁,可藍房子讓他有些上火。他邊刨起翻卷的木屑花,邊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地兒出現(xiàn)奇怪的建筑,不是好兆頭!當年日本鬼子在梨山?jīng)_修起炮樓,梨山村章氏一族不就慘遭滅門了嗎?當年桃山?jīng)_搭起一頂勘探帳篷,后來礦石采空了,那些礦工丟下一堆紅磚房子跑走,從礦井里流出的水不就發(fā)臭了嗎?藍房子來了,恐怕彩山村就要遭殃嘍……庚爺?shù)膿牟粺o道理,此地大山重重,形成了九條隔山隔水的山?jīng)_。他沒有走出過大山,可對九龍沖熟悉得跟那是自己的掌紋一樣——他曉得哪座山上有青檀木、金絲楠木,曉得哪道嶺上杉木長得直、毛竹長得脆,曉得每條沖的前世今生——那些在他眼里是薄雪遮不住的。

        庚爺不喜歡玻璃,跟他兒子義哥有關(guān)。那時節(jié),大山的夜晚是被煤油燈點亮的,電燈泡還是稀罕物。五歲的義哥興沖沖地舉著燈泡,走在從村供銷社前往祠堂的青石板路上。忽然一聲碎響,他摔倒了,燈泡碎了,那尖尖的玻璃碎片在他粉嫩的臉上咬出血來。庚爺急得把雪白的痱子粉大把大把地撲上兒子的臉,血止住了,可義哥的臉上從此留下了并不明顯的瘢痕。義哥出外打工后,發(fā)過財,可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村了。庚爺夢見過藍房子嘩地倒塌,碎成一地,一塊塊碎玻璃張開尖利的小嘴喊著兒子的乳名。

        這天,庚爺又做好一輛木童車,他滿意地拍拍身上的木屑,對自己說:好木匠是從不用一根鐵釘子的!

        老板娘

        一間帶閣樓的舊民舍翻新后,門樓掛上紅燈籠,門前伏條大黑狗,就是鄉(xiāng)村土菜館了。

        政府要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村主任就對老板娘說,你干事干凈麻利,家又在村口,就辦農(nóng)家樂吧。村長沒有說的話是:你丈夫在外生死不知,一個人帶著兒子過日子不容易,還是找點生計吧。老板娘聽說這是政府號召也就答應(yīng)了,于是村里人幫她粉刷房子,收拾庭院,掛上紅燈籠,一家土菜館就落成了。老板娘燒飯用的是柴鍋,炒菜用的食材是自家種的蔬菜,自家養(yǎng)的雞鴨,還有金勇從山上捉到的野物,燒法跟村里婆姨們的家常做法一樣。沒想到隔三差五真有山外人開著轎車來吃,說土菜館里的菜肴新鮮本色。有個戴眼鏡的斯文客人酒喝多了,還趴在桌上哭著說他吃到了母親的味道——聽說那家伙是縣里的文史專家。村里人覺得土菜館的菜蔬無甚稀奇,只有庚爺和金勇這對老少鰥夫時常會鉆進館里,要上一盤菜喝點兒小酒。

        這樣的冬日,雪鋪滿大山,就沒有外人來了。老板娘悠閑地站在暖日下,跟村人說著話兒。她的腦瓜里偶爾會閃過金勇在山上逮野物的影子。這是金勇最忙活的時節(jié),雪看似下得薄,可越往山里走雪就越深,從鞋底慢慢淹上膝蓋。此時,大山里的野麂、野雞、野兔往往會深陷雪中不能自拔,抑或患上雪盲癥看不清四野的動靜,正是易被人活捉之時,金勇怎能錯過這樣的好時辰呢?他一年到頭游手好閑,只在冬日上山捉野物。那些野物大多會被山外人收去,剩下的零碎被腌制晾干后就成了土菜館的招牌菜。于是,金勇就能心安理得地鉆進土菜館,要上一盤菜,喝上二兩酒,說上三句話,變得醉醺醺了。一到夜深,老板娘就會讓黑狗送金勇回家,黑狗一路響亮地叫著,像是向村人宣告著什么。

        老板娘記不清丈夫的模樣了。丈夫是兒子天生出生那年去山外的,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她覺得丈夫是失蹤了,可那戴眼鏡的文史專家說,從法律上來說丈夫是死亡了。她有時看著電視里的故事就會想:丈夫會不會發(fā)大財娶了小的,不想回來了?會不會犯了事被抓進大牢,沒法回來了?會不會在城里建筑工地上干活時,被水泥吞沒了?會不會被惡人謀財害命,扔進海里漂走了?她一邊入迷地假想著丈夫的遭遇,一邊又搖頭否決著自己的想法。她知道丈夫是老實本分的人,不會出那些事兒的??伤幻靼?,村里的青壯年有錢沒錢都會回家過年,為什么丈夫一去就沒音訊了呢?她越想丈夫的模樣就越覺得模糊,甚至夢見丈夫變成了金勇——那家伙站在夏日的溪水里,光著毛茸茸的瘦腿,而溪水里搖曳著另一個光腿男人的倒影。她在夢里心兒隨著溪水蕩漾,醒來后怔怔地出神,覺得夏天真是壞季節(jié)。

        老板娘記得藍房子主人的樣兒,那個面餅?zāi)樀哪腥伺紶枙砩嚼?,跟幾個人走進土菜館里吃飯。聽說他是城里的大老板,可點菜很節(jié)儉,只吃素菜,不喝酒。

        金 勇

        金勇穿著皮夾克和高筒靴走在雪地里,頭頂上雪花隨著風飄飄灑灑,腳底下咕唧咕唧地踩著深深的雪,眼睛發(fā)著亮兒。他瘦棱棱的,身子總發(fā)飄,干不動重活,卻能在厚雪中尋得野物——那些野物在大山里也很罕見,是山外飯店搶著收購的野味。即便他是捉野雞逮野兔的好手,可在九龍沖人眼里仍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人,要想找老婆就難了。他似乎對此并不在意,平日懶懶散散地喝喝酒打發(fā)時光,而在冬日眼里就只有野物了——此時他的眼里就有一只雪白的野兔。

        金勇去過大山外,他干不了建筑工地上的重活,不習慣電子廠的作息時間,沒有修車開車的手藝,在街頭流浪過一段日子,忽然覺得自己在城里就是一只野物,于是回到村里再也不愿外出了。他在山?jīng)_里東游西逛,對父母的責罵聲與嘆息聲充耳不聞,甘愿做浪蕩子。他只是有些畏懼庚爺,那個古板的老頭是他的族伯,曾虎著臉罵過他:金勇,你這個樣子,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傳宗接代,還配姓金嗎?要是在舊年月,你會被逐出金家祠堂的。那種話就像鑿子一下一下地鑿過他的心。他也有些怕老板娘,每次見到她都會躲躲閃閃,像是要努力地藏起自己多毛的腿??蔁o論怎樣,他就是不愿外出打工,只肯在大山里跟野物相伴。

        其實,金勇是有想法的,只是把那念頭一直藏在心里。他常去五里地外的桃山?jīng)_轉(zhuǎn)悠,那兒有座國營礦山,半山嶺上矗立著井架,山坳里錯落著紅磚平房的家屬區(qū),一條柏油路串起礦工俱樂部、郵電所、百貨店、地磅房,就像藏在大山里的城堡。那兒曾經(jīng)很是熱鬧,機關(guān)大樓頂上的大喇叭里總有歌聲響起,礦工俱樂部里偶爾會放映電影,露天球場上跳躍著青年工人打籃球的身影——從山外來的工人們穿著統(tǒng)一的工裝,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口音,開采礦石運往城里的鋼鐵廠——據(jù)說那個城市就是他們的來處。他們雄赳赳地合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頭頂?shù)V燈帽走來走去,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那時,九龍沖人都很羨慕桃山?jīng)_人,那兒也是九條山?jīng)_之一,只是有了那些礦工才變得熱鬧了??烧l能想到礦山忽然就衰敗了,有人說是礦山被挖空了,也有人說是國家不養(yǎng)礦工了,讓那些頭戴礦燈帽的家伙們自尋生計。沒過幾年,整個礦區(qū)就空無人煙了。金勇親眼看見礦山從紅火走向衰落,那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小時候很想去礦山當工人。他偶爾會去礦山轉(zhuǎn)轉(zhuǎn),有一回走進空蕩蕩的礦工俱樂部,看著那一排排椅子,憶起小時候大白天在幽暗的大院子里看電影的情景,仿佛做了一個離奇的長夢。他心里一動,閃出一個念頭:要是能在那偌大的房子里圈養(yǎng)野雞野兔,該是多么愜意的事兒啊!可他不敢把這個想法告訴別人,那樣會招來嘲諷的。他只能悄悄想象著那個野物養(yǎng)殖場的場面,讓自己興奮起來。

        金勇覺得藍房子不該出現(xiàn)在彩山?jīng)_,而應(yīng)立在桃山?jīng)_。

        藍房子來人了

        這個冬天,只要午后的日光暖暖地抵達山?jīng)_,彩山村人就會聚在土菜館前,聊村里遠逝的老人和外出的后生,像在梳理一棵大樹的枝丫和根須,可最后話頭總落在藍房子上。他們猜測玻璃房主人的故事,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話,始終撲朔迷離。而藍房子靜靜地蹲在山谷里,整個冬天不見一個人來,只有風偶爾吹響門鈴,尖厲的聲音把村人從夢里驚醒——村人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期待藍房子有客來臨。

        冬天一過,山上的野花剛吐出花苞時,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出現(xiàn)在春天里。村人對他的身份看法不一:庚爺說那家伙是在晨光中提著畫架來到彩山?jīng)_的,他穿著沾滿顏料的牛仔服,跟鄉(xiāng)村漆匠一個樣兒——他應(yīng)該是畫家。金勇說那家伙是穿著皮夾克,在夜色里走進山村的。他甩動長發(fā)、東張西望的樣子有些鬼鬼祟祟,引得土菜館的黑狗不聲不響地跟著他一直走進藍房子。藍房子亮起一盞燈后,他的身影就在玻璃屋里游來蕩去,看上去就像踩點的小偷——那人可能是來藍房子藏身的逃犯。最權(quán)威的版本當然屬于土菜館老板娘,她說那家伙是在晌午時分出現(xiàn)在村頭的。一輛小轎車悄無聲息地駛來,他從車里鉆出,一手拎著黑色行李箱,一手提著橢圓形長條盒,徑直向山谷里走去——那樣子有幾分像攜帶著樂器的音樂家。無論長發(fā)男人是什么人,村里人對他的印象都是一致的,那家伙的言行舉止有些怪怪的。

        老板娘記得那天是倒春寒,風冷。她熱情地向長發(fā)男人打起招呼,老板,進屋暖暖身子哦。長發(fā)男人卻說,我不怕冷,整個冬天就是靠著一根蠟燭取暖的。現(xiàn)在春天到了,怎么會冷呢?

        金勇記得當時那一見生人就叫喚的黑狗,向著長發(fā)男人狂吠,那家伙轉(zhuǎn)身丟了一個包子,還對黑狗笑著說了聲:朋友,你好!

        庚爺也記起長發(fā)男人走過彩山人家民俗館時,跟自己有過一番簡短的對話:

        老人家,您是個好木匠!

        哦,你……從哪兒來?

        我從低洼的地方來。

        那你要去哪家?

        我要去春天里。

        ……

        庚爺覺得那家伙說話貌似平常,卻答非所問,就像夢游的人。

        村里人很快就達成一致:不知根不知底的山外人有些奇怪也很正常。男孩天生總結(jié)說:長發(fā)男人就是外星人。

        春天里像是關(guān)了一頭怪獸

        村里人起初并不知道,藍房子主人把那山谷里的玻璃房叫作春天里——是土菜館老板娘發(fā)現(xiàn)的。老板娘閑著無事時,在手機上搜索老歌《春天里》,竟然搜到了藍房子,它在網(wǎng)上的名字叫“春天里民宿”。她像燙了嘴似的,大呼小叫起來,引得村人紛紛把腦瓜湊過來。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好多藍房子的照片。一張照片上,白云綠樹間,玻璃房像齊整的水晶發(fā)著藍光——那是村人熟知的。而另外的幾張照片是屋內(nèi)的陳設(shè),有榻榻米的客房、以書柜為墻的客廳、鐵板焊接的樓梯,還有滿天星光的陽臺——那是村人所陌生的,他們從未走進過玻璃房。村人嘖嘖地咂著嘴,發(fā)現(xiàn)手機上的藍房子比山谷里的藍房子好看多了。他們喃喃地念著春天里春天里,就像喚著新生兒,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口,叫起來嘴里像是飛進一只小鳥。

        春天里一直很安靜,在日光下倒映著白云,在月光下收納著星星,即便里面有幾條人影也仿佛幾株搖曳的樹影??砷L發(fā)男人住進屋里后,春天里的夜晚就發(fā)出了奇奇怪怪的動靜。起初玻璃房里很靜,只是比空無一人時多亮了一盞燈。長發(fā)男人足不出戶,恍若在冬眠,直到夜晚才整宿整宿地看碟片,電腦屏幕忽閃忽閃著,聲音很小,聽不出是戰(zhàn)爭片還是愛情片。沒過幾天,長發(fā)男人出現(xiàn)在玻璃房的三樓陽臺上,坐在月光里,從橢圓形長盒里拿出一種琴扛在肩上拉了起來。那琴聲并不響亮,卻很細很長,傳到村人的耳朵里就變成一根欲斷還連、飄來飄去的金屬絲,讓村里的老人失眠了。數(shù)日后,長發(fā)男人在夜晚的山谷里奔來奔去,先是唱歌,接著狂吼,最后嗷嗚嗷嗚地學起狼叫來,那喊叫聲竟然引得土菜館的黑狗一呼一應(yīng)地跟著狂吠起來——村里人知道每每月圓時分,狗對著月亮發(fā)出狼嚎聲是返祖現(xiàn)象。他們不得不承認長發(fā)男人學狼叫學得很像,讓黑狗也跟著返祖了。

        彩山村人被春天里的聲響折磨著,卻沒人去勸長發(fā)男人。他們習慣于忍耐,只是恍惚覺得山谷里關(guān)進了一只怪獸。

        水圳邊的對話

        此刻,村里的水圳仍像往常一樣蕩著水波,不遠處祠堂靜靜地立著,那就是山村的一雙眼睛,落在粉墻黛瓦間。

        老板娘在水圳里浣衣,把大青石上的衣物捶得啪啪響,耳朵卻聽著祠堂前庚爺和幾個老人說話的聲兒。

        庚爺顯然好幾日沒有睡好覺,眼睛熬紅了。他抬頭看天,話題跟往常一樣從天氣開始了,看看!看看!說是開春了,可這鬼天氣,山嶺上的云凍住了,山腰滿是霧氣,這天氣壞得讓人想罵娘!

        老婦咳嗽著說,再過些日子,山上的茶葉就要吐綠了哦。

        庚爺搶白,就算滿山長出茶葉,誰來采?村里還有能采茶的大姑娘小媳婦嗎?

        一個老人抖著花白的胡須,將手搭在眉頭上向村頭看去——那只手僵硬了,以前卻是砍竹削篾做竹器的好手。就是就是!老天爺給山里人的恩賜沒人要了,都往山外跑嘍。

        老婦突兀地看向庚爺,問,以前咱們村是不許外人進村的,是不?

        庚爺點頭,桃山?jīng)_那個鐵礦,原本是想在咱們這兒開的,可那些工人硬是被咱們金家人擋住沒能進來……要不哪還有彩山村啊!

        老婦伸長脖子,是吧?聽說當年日本鬼子都沒能進村。

        庚爺翻翻眼皮,有幾個日本鬼子進來過,可在咱們村九屋十八巷里莫名其妙消失了……咱們祖上在這里安家立寨,不只是建了屋舍,還建了防御工事呢。

        老婦的眼神像是被圳水洗了,防御工事能防一百年,還能防一萬年?這不,村里還是有外人住進來了!

        老人們不再說話,可心里想著同一個人——那個春天里的異鄉(xiāng)人。

        老板娘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衣槌捶得慢了。

        彩山村是古村落,住著金氏族人。據(jù)說當年一位將領(lǐng)帶著金家軍路過彩山?jīng)_,見此地風水好,就建起屋宇扎下根來。有個從城里來的文史專家說,村里的古民居看上去參差雜亂,其實是以水圳和祠堂為陰陽魚眼,按照五行八卦布設(shè)的。村頭隘口和村尾山腰處兩座石樓,曾經(jīng)是村里的糧倉,其實是古代軍事防御工事——碉樓。村里一直有著禁止外人進村的規(guī)矩,即便有外人闖進村里也會迷路??涩F(xiàn)在村子破敗了,一些倒塌的老宅子露出石頭地基,一些新建的水泥樓張牙舞爪著,整個村莊已雜亂得暴露無遺了。

        日光又亮了一寸,老婦忽然說,你們說,藍房子里那個長頭發(fā)男人整天在弄啥呢?

        白胡子老人蹙著眉頭,是哦是哦,難道山外人都是那個樣子?

        老婦盯著庚爺看,他那么鬧騰,不會把狼招來吧?

        庚爺覺得有細針扎在臉上,板著臉沒有說話,可眼神像墨斗的尖錐似的,眺向不遠處的玻璃房。

        老板娘看著水里的鵝卵石想:那個長發(fā)男人或許是太孤單了,一個人待在山谷里悶得要發(fā)瘋了吧?

        山谷里的對話

        與此同時,金勇正跟長發(fā)男人站在玻璃房前,隔著數(shù)級臺階一高一低地說著話兒。長發(fā)男人不時打著哈欠,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金勇看上去恭恭敬敬,可話里透著嘲諷。

        你曉得不,村里人都在談?wù)撃隳亍?/p>

        我?我跟你們不熟啊……有什么好說的。

        他們說你學狼叫學得真像……你是不是在動物園里做過飼養(yǎng)員呀?

        沒有沒有。我只在九歲時參觀過動物園,我不喜歡那些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動物,即使有一些鳥飛來飛去,可它們跟天空還隔著一張鐵絲網(wǎng)。

        唔?那你到底是干啥的?

        說我是雕塑家、行為藝術(shù)家都行……我為一些城市設(shè)計過雕塑,也在身上涂滿油彩扮演過雕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又能干什么。

        長發(fā)男人的目光被一只啼叫的鳥帶走了。

        這么說,你到過很多地方了?

        是啊,這些年我一直漂著……城市太光滑,扎不下根。

        那你到咱們這兒來,做啥?

        不做什么……只是想找個遠離喧囂的地兒,一個人安靜安靜……

        你不會是躲債才逃到這兒來的吧?金勇臉上像是落了一層薄雪,電視上說,有些城里人公司垮了……就跳樓,就四處躲債,你不會是那種人吧?

        長發(fā)男人瞪大眼睛,怎么會?我從不差錢……如果說欠債,也許我欠了情債。

        金勇的語氣咄咄逼人,那你不會是吸了毒,來咱們這兒戒毒吧?

        哪能啊!

        那你晚上那么折騰做啥?

        長發(fā)男人有些羞赧,我原以為安安靜靜,過上不被人打擾的日子挺好……可是一個人……那種孤獨真難熬??!我得發(fā)出點聲兒,要不會爆炸的。

        既然你那么喜歡熱鬧,為啥不回城里去?

        長發(fā)男人像是舌頭短了一截,可是……可在城里我又覺得煩躁,不想回去。

        金勇詭秘地笑了。

        長發(fā)男人仿佛醒過神來,對了,你說村里人都在談?wù)撐?,他們還說我什么了?

        他們……金勇眼珠轉(zhuǎn)動,村里人說你是魔術(shù)師。

        長發(fā)男人眼神跳了跳,魔術(shù)師?

        金勇盯著長發(fā)男人,是??!他們還準備請你,在村里耍個魔術(shù)表演呢。

        我?我能表演什么魔術(shù)?

        他們想看你……把木棍變成花,吞玻璃,嘴里噴火……

        長發(fā)男人慌了,我……我哪會那些?。?/p>

        嘻嘻!既然不會,那你為啥要蓄一頭長發(fā)?你以為腰里別著死耗子,就能冒充打獵的嗎?

        金勇說完,深深地剜了長發(fā)男人一眼,揚長而去。

        長發(fā)男人怔怔地看著金勇的背影,目光被那瘦棱棱的身影牽出了山谷外。

        彩山村只歡迎魔術(shù)師

        彩山村人愛玩紙牌,喜歡把“春”字牌黏上米粒,讓鳥兒飛來叼去。他們從黃昏到午夜,圍坐在老式自鳴鐘下玩著紙牌,暫時忘了山谷里的玻璃房子。自鳴鐘偶爾會響起,一個大鐘擺兀自搖來晃去,似乎要永遠循環(huán)往復下去。

        彩山村從祖上起從不輕易讓外鄉(xiāng)人進村,但歡迎魔術(shù)師到來——以前村人把那種人喚作變戲法的。那種人走南闖北,對任何一個村莊的秘密都不感興趣,只關(guān)心怎樣把平常的事物變得神奇起來,還會帶來更遠地方的消息,比如大漠風雪、草原牛羊什么的。每回有魔術(shù)師來,村人會以豐厚的酬勞熱情地把他們請到祠堂里演上幾場,但在他們離村時,會把各家各戶的孩子看管好,防止好奇的孩子偷偷跟著魔術(shù)師而去??涩F(xiàn)在村里沒幾個孩子了,村小學的操場上早就長滿了荒草,而魔術(shù)師也再沒有來過。

        男孩天生不喜歡紙牌,他在電視上看過魔術(shù)表演,很期望馬戲團能帶著馬和猴到山?jīng)_來。

        長發(fā)男人與村人

        長發(fā)男人終于不再獨自折騰,開始走近村人了。

        長發(fā)男人每天都去土菜館吃午飯,從不喝酒,沒過幾天就跟天生相熟了,教天生用橡皮泥捏起兔子。有了玩伴,天生自然是歡喜的,他陪著長發(fā)男人在村里鉆來鉆去,去水圳邊看長頸鵝,在舊宅里尋石雕,去村尾碉樓看螞蟻搬家。

        村里人見到長發(fā)男人會淺淺地笑,從不當面問東問西,只暗地里猜測他的來路——他們已習慣沉默了。那男人顯然很想跟庚爺聊天,經(jīng)常鉆進彩山人家民俗館,纏著庚爺求教木雕工藝。庚爺總沉著臉不多話,一臉不耐煩??伤⒉蛔R趣,總往那土墻院落里鉆,不停地給庚爺遞上香煙。天生曾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真是沒臉沒皮!庚爺爺不喜歡你,你干嗎還要往那兒跑?他只是笑笑,臉上浮著一團模糊的云。長發(fā)男人也想跟金勇交朋友,每每在土菜館與金勇相遇,總會往金勇桌前湊。自長發(fā)男人進村后,金勇到土菜館更勤了,他不愛搭理長發(fā)男人,總是用尖利的眼神瞥著那飄來飄去的長頭發(fā),連天生都看出那眼神里有著敵意。天生偷偷地問老板娘,姆媽,為啥金勇叔不喜歡長發(fā)叔呢?老板娘臉紅了紅,用手指敲敲兒子的頭沒有說話——她當然曉得兩個雄性之間的敵意來自哪里。

        有一天,長發(fā)男人在土菜館吃午飯時,忽然對著手機發(fā)起火來,顯然是在斥責電話那頭的山外人。你搞的那個話劇還叫藝術(shù)嗎?還想讓我回去給你做舞美?你那玩意兒……臺詞聽起來合轍押韻,是很美,可那是人說出來的話嗎?看你那玩意兒,還不如聽鄉(xiāng)里人說說他們真實的事兒……你就是個謊言制造家,我不陪你玩了……屋里的人驚訝地望著他,不知他的嘴里為什么會冒出一串古怪的話來。他們看見長發(fā)男人氣呼呼地放下手機,就像拍死一只蛤蟆。

        口 哨

        沒過多久,村人發(fā)現(xiàn)長發(fā)男人一吹口哨,男孩天生就會雀躍而起,跟著他鉆進大山里——那一高一低的身影在山嶺間隱隱現(xiàn)現(xiàn),就像一對同謀犯。

        庚爺看到長發(fā)男人和男孩向半步亭攀去了。北山嶺上有一座亭子,據(jù)說站在亭上能眺見彩山村的全貌,看久了會覺得整個山村像八卦盤旋轉(zhuǎn)起來。據(jù)說嶺上還有個石頭屋,屋前有個山洞,只要對著山洞里吼一聲,彩山村人都能聽見如鼓的回音——很早以前,石頭屋里長年住著老人,只要村里村外出現(xiàn)火情盜情,就用那山洞里的回音向村人報警。那天,長發(fā)男人和男孩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攀,鉆過碎影搖曳的竹林,走過落滿松針的松林,才爬上半步亭。亭子早就荒棄,只剩下石頭鋪成的臺基,臺基長滿苔蘚,石頭屋倒塌在地,一棵銀杏樹從石堆里鉆出來,就像銀發(fā)的老人。

        男孩仰起小臉,日光在他臉上打出光暈,一對眼睛就跟銀杏果似的。

        長發(fā)男人喘著粗氣問,這……這就是半步亭?

        男孩笑得露出牙齦,是啊是啊。

        男人四處張望,那……回音洞在哪?

        男孩靠在銀杏樹上,那山洞早就找不著了……找不著也沒啥,其實整個山?jīng)_就是回音洞!

        男人笑,是嗎?

        你不信?那你聽好啦!男孩撅起屁股弓起身,對著山下喊起自己的名字,喂!天生!天生!——山?jīng)_里果然回蕩起稚嫩的喊聲,仿佛樹、竹還有山嶺里藏著的動物都模仿男孩喊了起來。

        男人大笑,果然……果然整個山?jīng)_就是回音洞??!

        金勇看見長發(fā)男人和男孩向銀魚洞攀去了。那個山洞在大山的懸崖下,很大,能容納百余人。洞內(nèi)平日少有水,可一到夏天就會涌出大水來,水里還游動著一尾尾銀色的小魚。村人覺得那個洞是連江通海的,要不山上怎么會流出那么多水、那么多魚呢?長發(fā)男人搖著強光手電筒,跟著男孩鉆進山洞里,半晌才走出來。金勇一直藏在洞外的樹林里,他不知道兩人在洞里做了什么,只聽見長發(fā)男人鉆出洞時說了一句話:這個洞好藏人,一定有人住過!

        村人想,也許那個古怪的長發(fā)男人無所事事,對大山懷有好奇,才讓男孩做導游游山玩水吧。村人不擔心他倆會在大山里迷路——只要有庚爺和金勇在,大山里就不會走丟人的;也不擔心長發(fā)男人會把男孩拐跑——那男人是藍房子主人的朋友,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只有老板娘暗地里叮囑兒子不要跟著長發(fā)男人瘋跑??赡泻⒅灰宦牭娇谏诼暎透辛四е渌频?,又顛顛地跟著長發(fā)男人往山上跑去。

        金勇和老板娘的對話

        你不能讓天生跟著那個家伙往山上跑!金勇在一次酒醉后對老板娘說,那樣很危險!

        老板娘洗碗的手停住了。

        金勇看著她沾著泡沫的白胳膊,不知該說什么了。

        老板娘慢慢擦干凈手臂,盯著金勇,你是怕……天生在山上跑,會被磕來碰去?

        金勇?lián)u搖頭,不不……大山不咬人,村里的伢子都是在山上長大的。

        老板娘斜睨著金勇,那你是怕……那人會將天生拐走?

        金勇晃著腦瓜,舌頭打著卷兒,不不……那家伙只是有些怪,但不是魔術(shù)師。

        老板娘的眼里長出細針,那你怕啥?

        金勇哦哦著說不出話來。

        老板娘逼近一步,那有啥危險?你怕啥?

        金勇覺得酒勁往上沖,丟下一句“我怕那家伙把天生的心帶野了”,說完慌張地走了出去。

        那一夜,老板娘沒讓黑狗送金勇回家。金勇回家后沒有睡著,醉眼盯著窗外的月亮,在心里數(shù)著一只兔、兩只兔、三只兔,幫自己入眠??伤麛?shù)著數(shù)著,忽地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去桃山?jīng)_,沒有做過在礦工俱樂部里養(yǎng)野雞的夢了。他有些煩躁,他不喜歡這樣的春天,尤其是春天的夜晚。他盼望著冬日早一點到來,到那時,長發(fā)男人肯定早就離開藍房子了,大雪會如約而至,把大山藏起來。他喃喃地勸自己:還是等等,等等吧。

        庚爺和男孩的對話

        某個黃昏,山谷里的藍房子剛剛亮起燈火時,庚爺把男孩喊到彩山人家民俗館里說起話來。偌大的土墻院落燈火幽暗,舊器物的影子,就跟剪紙似的。庚爺坐在藤椅上吸著煙,煙霧讓他的臉更模糊了。男孩一會兒騎上木童車,一會兒鉆進老式大衣柜,一會兒搖起風車,就跟上躥下跳的猴子似的。一老一少的對話聲時斷時續(xù)地飄出,被黑狗的叫聲阻擋著,沒法飄得更遠。

        庚爺爺,您這兒就是個迷宮,真是捉迷藏的好地兒。男孩環(huán)顧屋里的物件,擼擼鼻子,有些傷感,可是村里只有我一個伢子,沒人陪我躲貓貓。

        庚爺噴出一口煙,是啊!爺爺老了,也不能陪你玩……對了,你跟藍房子里的人在一起,玩啥呢?

        能玩啥?我就帶著他在村里溜達,上山看看唄。那家伙總是問東問西,對咱們村很好奇呢。

        哦,那他問你啥了?

        他問我村里有多少房子,山上有多少山洞……

        庚爺?shù)氖直粺熁馉C了一下,那你咋說的?

        我就告訴他,咱們彩山村有九百九十九間房,有水圳,有祠堂……以前外鄉(xiāng)人進來會迷路的。

        庚爺語氣急促起來,那你跟他說過咱們彩山金家的來歷了嗎?

        男孩笑了,牙齒在燈光下很白,說了??!我說咱們彩山金家是匈奴人的后人呢。

        你……小伢子家家的,怎么能小嘴巴巴的,啥話都往外說!……那他說了啥?

        他說我說得對,這一帶祠堂的立柱墩大多是石鼓樣兒,可咱們村祠堂的立柱墩不一樣,是馬蹄狀的,匈奴是馬上民族……

        庚爺臉色沉了下來,你怎能在外鄉(xiāng)人面前亂張嘴,不怕風吹掉舌頭嗎?

        男孩嬉笑著說,這有啥不能說的?咱們村人是匈奴后人咋啦?

        庚爺?shù)哪槺儒伒走€黑,咱們祖上有規(guī)矩,這事是不能跟外鄉(xiāng)人說的!

        村里不是有規(guī)矩,不許族人外出討生活嗎?可我爸不就是在大山外丟掉的嗎?村里人一長大,不都往城里跑嗎?

        庚爺被煙嗆住,咳嗽起來。

        男孩走過去,蹲下身扶著庚爺?shù)南ドw仰起小臉,庚爺爺,咱們彩山金家是匈奴后人,這是秘密嗎?

        庚爺支支吾吾,其實也沒啥……咱們先人本來生活在草原上,跟當時的朝廷打仗,打敗了就逃到這大山里,隱姓埋名,休養(yǎng)生息,先人怕朝廷知道咱們金氏身世后派兵圍剿,就立下了這個規(guī)矩,也不讓外人進村,還在村里修起防御工事,想保子孫太平……

        男孩一臉憧憬,這樣啊……那咱們先人騎過馬嗎?要是咱們還生活在草原上,那多好?。?/p>

        庚爺?shù)哪抗怙h向窗外,聲音低下來,像是自言自語,其實那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盛世太平……前些日子城里來的文史專家還找我問過咱們的家譜,就算外面人都曉得咱們是匈奴后人也沒啥了……對少數(shù)民族政府還有優(yōu)待呢。

        男孩歡叫,就是就是!

        庚爺回過神來,盯著男孩的臉,天生啊,雖說這不是秘密,可村里還是有秘密的,你不能啥話都跟外人說哦。

        男孩轉(zhuǎn)動眼珠,咱們彩山村還有啥秘密呢?

        庚爺板起臉,不管有啥秘密,你就是不能跟外人亂說,聽懂沒?

        男孩看著庚爺凝重的臉色,認真地點了點頭。

        庚爺緩和語氣問,天生,你覺得藍房子里那人是干啥的?

        男孩歪著腦瓜,他應(yīng)該是畫家吧?

        庚爺哦了聲,那就好,那就好……可他真是畫家嗎?……

        風撲進來,像是要吹滅屋里的燈,卻帶來新生花草的氣息。庚爺知道那是春天的風,是從山谷里吹來的。

        每座大山都有綠孩子

        忽然,一個消息在彩山村傳開了:彩山上有綠孩子。

        這個傳言是從男孩天生的嘴里說出來的,起初他總是說夢話:綠孩子!綠孩子!還在夢里吹著口哨。老板娘在午夜被他吵醒后,以為兒子魔怔了,就開始追問兒子。男孩這才說出長發(fā)男人說的綠孩子的故事,以及他倆上山尋找綠孩子的那些事兒。

        長發(fā)男人說,每座大山都有綠孩子。那些綠孩子生活在樹上,皮膚和頭發(fā)都是綠的。他們不吃米谷,不吃面包,可能是靠漿果和蘑菇活著,也可能是靠皮膚吸收月光長大。當月亮升起時,綠孩子會從山洞里鉆出來,裸著身子躺在樹枝上,皮膚在月光下越來越綠,像玻璃一樣透起光來。綠孩子的牙齒有毒,只要咬人一口,人就會發(fā)高燒、說胡話,跟夢游似的,然后皮膚也會綠起來。不過,他們并不輕易咬人,只有愛上那個人時才會咬上一口,也不攻擊人,而是見人就躲。他們不用筑巢造屋,不用春種秋收,只是聚在樹上跳來跳去,快活地發(fā)出嘎嘎聲,載歌載舞。他們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是野人還是大山里的精靈。長發(fā)男人還用橡皮泥捏了個綠孩子,是長辮子女伢,看上去有些害羞。長發(fā)男人還說,彩山?jīng)_也不例外,也有綠孩子,他要帶著男孩捉個綠孩子。

        男孩說完這事后,被老板娘狠狠地拍打著屁股,他尖叫,為啥打我?難道綠孩子就是咱們村的秘密嗎?

        老板娘沒有用力打,卻打得很響,那是打給村人聽的。

        第二天,消息就這么傳開了。村人聽到傳言后,面面相覷,連聲說,怪不得長發(fā)家伙帶著天生滿山跑呢。

        春天里的夜晚

        夜很深,風在盤旋,這讓長發(fā)男人覺得山谷就是一面鼓。

        長發(fā)男人在等著睡意的到來,久候未至后忍不住撥打起手機,跟電話那端的人說起話來。呵呵!這里真是荒山野嶺,夠閉塞的……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唯一的年輕女人就是土菜館的老板娘,也就三十多歲吧,過早地發(fā)福了,豐滿得像楊玉環(huán)……我怎么可能跟她發(fā)生浪漫故事!那個令人尊敬的老板娘在院子里捉雞的樣兒,就像一只大母雞,她切斷雞喉嚨的刀,卻下得又快又準。不過她炒菜挺合我的口味……

        村里有個怪老頭,一個老木匠,看上去挺順應(yīng)時代潮流的,搞了一個民俗館,館里展示著好多鄉(xiāng)村老物件。他每天都做木工活,臉也板得像木頭。奇怪的是他只做童車,就是給不會走路的小孩學步的木車,村里都沒有懷孕的女人了,他那童車做給誰呢?山村里很少有游客,更沒人來買童車,難不成他要把那童車擺滿整個山村?

        嗯,也許有件事你會感興趣……這個村莊的人都姓金,還有祠堂。聽說他們是匈奴人后裔,為避戰(zhàn)亂才躲進大山里的。這里的古民居看上去是徽派風格,可有些細部裝飾有著草原民族的味兒。你可以到這里來拍個紀錄片,記錄下一個古老村莊的變遷史,遠比你拍什么網(wǎng)絡(luò)劇有意思!

        你問我在做什么?在這大山里我能做什么?……早沒心思搞雕塑了,就跟村里的一個男孩滿山轉(zhuǎn)悠。我跟那男孩說這座大山里有綠孩子,那男孩就興沖沖地跟著我跑呢。這里太寂寞太無聊了,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去了。

        ……

        長發(fā)男人說著笑著,窗外的月亮就像一只偷聽的耳朵。

        庚爺生氣了

        庚爺生氣了,他曉得一個流言會毀掉一個人,甚至會毀掉一個村莊。假若綠孩子的流言傳開,山外人就會來彩山?jīng)_尋找綠孩子,那山村不就會被嘈雜的人流糟蹋了嗎?他強按著心里跳動的火苗,臉都快綠了。

        這天早晨,庚爺在打盹時夢見自己的兒子——那個臉上被燈泡咬出瘢痕的人變成了綠人,就倏地驚醒了。他決定去找長發(fā)男人,不能讓那家伙再造謠生事了。他也想去藍房子里一探究竟,那座玻璃房子雖說建在彩山?jīng)_,可他還從沒進去過——也許除了村長和男孩天生,村人誰也沒踏進過一步。他氣沖沖地走出彩山人家民俗館,卻在土菜館前遇見了長發(fā)男人。與往常一樣,那時晨光正在山?jīng)_亮起,遠處山野還在霧氣里。一群鳥正在村頭的水樺樹上啁啾,像要叫醒什么。長發(fā)男人站在院子前發(fā)著呆,頭發(fā)似乎又長了幾分,不時地甩動頭發(fā)把眼睛露出來。數(shù)個村人或遠或近地圍在他身邊,就連愛睡懶覺的夜貓子金勇也來了——那讓庚爺有些恍惚,覺得他們是在早早地等著自己的到來。

        庚爺走來,把步子踏得響響的。

        老板娘抬眼笑道,庚爺,您老早??!

        庚爺冷著臉點點頭,沒有說話,就像氣鼓鼓的皮球生怕漏氣似的。他走近長發(fā)男人,高聲“喂”了下,把那人嚇了一跳,也把村人的目光吸了過來

        長發(fā)男人發(fā)著蒙,庚爺……您老有事嗎?

        庚爺挺直腰桿,話從嘴里噴了出來,我問你!你憑啥說大山里有綠孩子?咱們族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誰也沒見過綠孩子,你一個外鄉(xiāng)人才來多久,憑啥胡亂說?

        長發(fā)男人怔怔地看著庚爺,像是不認識面前的老木匠。

        庚爺抬手指指靠在樹上的金勇,金勇!你是咱們這兒有名的山里精,大山小嶺都跑得熟,你說說,你見過綠孩子嗎?

        金勇慌忙站直身子,搖起頭,沒有沒有!啥綠孩子,咱們這兒只有野物,沒有野人!

        庚爺盯住長發(fā)男人,你一個外鄉(xiāng)人,不是信口雌黃嘛!

        長發(fā)男人忽地笑了,庚爺,我只是編故事,逗天生玩兒。

        村人的目光從長發(fā)男人身上拔出,凝在庚爺?shù)哪樕稀?/p>

        庚爺臉上發(fā)熱,逗伢子玩,就能胡說八道嗎?

        長發(fā)男人笑得更歡快了,呵呵,您老莫生氣,這算不上胡說八道,也許能算童話。您老怎能為這事較真呢?

        村人的目光在長發(fā)男人的笑聲里亂了。

        庚爺有些羞赧,發(fā)現(xiàn)自己是把棒槌認作針了,可嘴仍硬著,童話?你是作家嗎?你會編聊齋嗎?

        長發(fā)男人收住笑,這個……我只是開個玩笑……

        庚爺揮手打斷長發(fā)男人的話,外鄉(xiāng)人,即便你是作家也不能胡編亂造!即使是開玩笑也不能說過了頭!你那話是對九龍沖大山的不敬!還有,有些話傳來傳去,就會讓人信以為真的,你那話說不定會給咱們村惹上麻煩的!

        長發(fā)男人愣住了。

        庚爺拍拍長發(fā)男人的肩膀,轉(zhuǎn)身背著手踱去,走了很遠仿佛還能聽見長發(fā)男人的笑聲追來。

        庚爺走回彩山人家民俗館后,一天都沒出門。當星星從窗外探出眼時,他眺向夜色里的藍房子,臉上放出光來。很久很久之后,他對自己說:無論怎樣,我得想法子把藍房子里的怪人趕出彩山?jīng)_!

        春天里的綠毛怪

        大山里果然出現(xiàn)了綠人,不是綠孩子而是綠毛怪,而且就出現(xiàn)在夜晚的春天里。

        長發(fā)男人第一次見到綠毛怪,是在剛剛?cè)朊邥r。那時夜已沉,他剛進入淺淺的夢境,就被一聲突如其來的狼嚎聲驚醒,睜開眼就看見窗玻璃上貼著一張毛茸茸的野獸臉——一個長滿綠毛的人形怪物正趴在外面的玻璃墻上。他嚇得用被子蓋住頭,半晌才露出頭向外看去,發(fā)現(xiàn)玻璃墻上空無一物。他一直睡在二樓客房里,從不拉窗簾,以便在半夢半醒時看見頭頂?shù)男枪狻K⒅强湛戳嗽S久,怦怦亂跳的心才平緩下來,心想剛才的一幕應(yīng)該是自己做夢了——也許是天天說要捉綠孩子,說出夢魘來了。

        長發(fā)男人再次看見綠毛怪后,就確認那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了。那時,黑黑的夜色包圍著一燈獨亮的玻璃房,長發(fā)男人正坐在客房里看書——那是一本關(guān)于藝術(shù)鄉(xiāng)建的書,一群熱情洋溢的藝術(shù)家走進地僻人稀的鄉(xiāng)村,說是要以藝術(shù)賦能鄉(xiāng)村振興。他看得熱血沸騰,想象著自己把彩山村廢棄的碉樓裝飾成畫廊的場面,嘴角都笑彎了。可他從書里抬起頭時,又看見綠毛怪像大蜘蛛般趴在玻璃墻外,那鹿般的眼里閃出一道冰冷的光。他隔著玻璃,眼睛發(fā)直地望著綠毛怪。綠毛怪沒有閃去,竟然在玻璃墻上魔術(shù)師般做起動作來。月光隱在山巒后,像是布設(shè)著舞臺背景。綠毛怪猴子般做起鬼臉,人字形的軀干立在兩根竹竿的交叉處,雙手張開扭動起來。一聲驚叫終于從長發(fā)男人的喉嚨里沖了出來,綠毛怪好像就在等著他的喊叫,仿佛聽到觀眾喝彩的演員,聞聲一鞠躬就謝幕不見了。長發(fā)男人想追出去,卻邁不開腳。他捂著胸口對自己說:難不成我一語成讖,這大山里真的有綠怪人?這不可能??!他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睛,沒看見天幕上的星星正怪黠地朝他眨著眼兒。

        天一亮,長發(fā)男人就在玻璃房里踱起步來,想著自己要不要從春天里撤走。他收拾好行李箱做出拔腿就走的準備,卻又停了下來,內(nèi)心忐忑卻想等待再次看見綠毛怪。

        白天的村莊

        日頭一出來,長發(fā)男人逃亡似的來到村里,想在人群中拋開心底的恐慌。

        此時,山村的魚鱗瓦上跳躍著明晃晃的日光,仿佛夜晚被收藏到人去樓空的老宅里了。水圳里一群鵝伸著脖子嘎嘎叫著,讓祠堂顯得愈發(fā)寂靜了。老板娘在水圳邊洗著剛采的蘑菇,庚爺在用大掃帚打掃祠堂,不時抬眼望望四水歸堂的天井。

        長發(fā)男人沒有看見男孩天生,卻不時遇到村人。他很想跟他們說說綠毛怪的事,卻一直沒敢開口,擔心一說出來會讓村人覺得自己是瘋子。村人也不跟他說話,看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就連土菜館的黑狗見到他也向旁邊躲去。他隱隱覺得村人知道這樁怪事,只是不想說破而已。他在村里走了好幾個來回,看見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可只要他一靠近就會散去——他覺得村人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城里的攪拌機比咱們山上的野獸還兇,會咬人!金老二家小子的左手不就是被那玩意咬掉的嗎?

        ——可話說回來,那些后生一進城就不愿回來,城里還是好掙錢,舒坦些。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哪兒不是過日子?城里是舒坦些,可怪事也多!你沒見三婆家的媳婦進城后心就野了,沒兩年就跟人跑了嗎?小三子在外發(fā)了財,神氣活現(xiàn)地開著轎車回來過,可前些日子不就被抓進號子了嗎?

        ——是哦。小三子還在村里建起三層水泥樓,一直沒人住……沒人住,要房子做甚?

        ——衣錦還鄉(xiāng),建房買地,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

        長發(fā)男人走走停停,漸漸恍惚,覺得自己跟村人似乎隔了一層透明的玻璃。他能聽見村人說話,卻看不真切村人來去的身影。他轉(zhuǎn)身向春天里走去,心想:我真的該走了——也許在村人眼里,我就是綠毛怪。

        長發(fā)男人走過金勇家時,透過山楂樹的籬笆,看見金勇在給房子窗欞刷漆。那是一間破舊的老宅,粉墻脫落露出青磚,木門開裂,可門上的對聯(lián)仍鮮紅著,窗子很小卻安裝著鐵窗欞。金勇正站在長凳上刷著綠漆,一股嗆人的油漆味飄了過來。

        長發(fā)男人清清嗓子喊,金勇,刷漆?。?/p>

        金勇像是受了驚嚇,瘦屁股一抖,數(shù)滴油漆滑落在地上,回過頭慌張地應(yīng),是哦。每年春天,我都會給家里的窗戶刷一遍油漆,防銹嘛。

        長發(fā)男人的眼睛被綠漆映亮了,他看出金勇站在長凳上的樣子有些眼熟,便在心里笑了——他決定繼續(xù)在玻璃房住下去,也許還會有奇聞趣事發(fā)生。

        藍房子的燈火仍然亮著

        藍房子的燈火并沒有如村人所愿熄去,仍在亮著,把玻璃房點成了藍幽幽的燈籠。

        還沒到曬霉的夏季,庚爺就在祠堂天井的日光下翻曬起家譜,一股樟腦丸的氣味彌散開來。城里的文史專家來過三次,想借閱金氏家譜。那個戴眼鏡的家伙對九龍沖的掌故了如指掌,還說一些家譜多有溢美避諱之處,并不完全屬實。庚爺看不慣那家伙洋洋自得的樣兒,就拒絕了。庚爺看著眼前被風翻動的家譜有些煩心。逢年過節(jié),好多村人從城里帶回他們的兒女,他看著那一張張陌生的小臉孔就心急——那些流散在外的金家子孫就跟雨后春筍似的鉆了出來,家譜真的該再修再續(xù)了。可村人忙著掙錢,誰還顧得上祠堂和家譜呢?庚爺想起兒子,又想起藍房子里夜晚的燈火,真想伸手捉住躥來躥去的風。

        天上的月光有些亂,金勇坐在夜色里,滿肚子悶氣。他親眼看見某個有月的深夜,藍房子燈火熄去,長發(fā)男人搖著強光手電筒,腳步輕快地走出山谷,鉆進土菜館里。他躲在水樺樹后,像在蹲守野物。土菜館的大門關(guān)了許久,他真想沖上前用拳頭砸門高喝:開門!開門!無恥的家伙——不知過了多久,土菜館的大門才吱呀一聲開出一條縫兒,長發(fā)男人踅了出來,搖著手電筒而去。他跟著長發(fā)男人走進山谷,忍不住跳上前擋住那家伙問,你大半夜去土菜館做啥?長發(fā)男人揚了揚手里的長條物件,哦,春天里停電了,我去找老板娘借蠟燭,跟天生說了一會兒話。金勇看出那長條物件果真是蠟燭,只好轉(zhuǎn)身離去,心里卻在嘀咕:為啥黑狗見到深夜來訪的長發(fā)男人不叫呢?

        老板娘的偏頭疼又犯了,她不喜歡長發(fā)男人來找兒子玩。兒子跟著那個城里人滿山跑都曬黑了,腦瓜里也像城里人那樣滿是奇思怪想了,還說要去城里找他的父親——如若兒子哪天偷偷跑去大山外尋找失蹤的人,那就麻煩了。

        藍房子的燈火兀自亮著,山村的夜晚隱隱不安起來。

        春天里的聚會

        就在等待綠毛怪第三次出現(xiàn)時,長發(fā)男人打了好幾個電話,招來黑黑白白的轎車,也招來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女,于是一場聚會在春天里鬧騰開來。

        那天晚上,一盞大燈從玻璃房牽出,高掛在大樹上,雪白的光驅(qū)趕得夜色撲著翅膀亂飛。那群人在樹枝上繃起吊床,在石頭前搭建帳篷,在平坦處架起燒烤架,一下子就把山谷填滿了。起初村人站在山嶺上圍觀,他們看見長發(fā)男人把長發(fā)扎了起來,一張長臉終于水落石出了。那群山外人不是長發(fā)就是光頭,有人戴著叮當?shù)亩h(huán),有人穿著紅色的風衣,分不清男女,還有一個人頭戴寬檐帽,臉上涂著油彩,手拄文明棍,站在暗處一動不動,就像蠟人似的。

        村人聽見那群人的說話聲蜜蜂般飛來:

        ——山村的夜晚真的很美好,月亮、星星,看上去伸手就能捉到。

        ——是??!山野,無拘無束把自己釋放,真適合狂歡!

        ——春天里,果然春天就藏在這里……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多好??!

        ——嗯,據(jù)說長期仰望頭頂?shù)男切?,可以治療脊椎彎曲的?。?/p>

        ……

        后來,山谷里到處都是混亂的影子,嘶啞的歌聲,村人實在忍受不了就陸續(xù)離開了。那群奇怪的人仍在燈火下吃著烤肉喝著酒,喝得啤酒罐滿地堆起。他們在草坪上跳舞,踩得草莖東倒西歪,像被掃蕩了。他們對著話筒唱歌,唱得山谷嗡嗡響——他們就這樣鬧騰了一宿,讓彩山村整夜失眠了。

        那一夜,村里的燈火都亮著,卻無聲無息,只有土菜館的黑狗對著春天里一陣一陣地狂叫。庚爺一直坐在彩山人家民俗館里,只在黎明到來時才說了一句話:老天爺,那個家伙在村里待得太久了!

        公安來了

        長發(fā)男人沒想到,警察會來春天里。

        聚會后的第二天上午,長發(fā)男人聽到彩山村流言四起,就像突變的天氣讓他措手不及。村人站在土菜館前,眺望著山谷里的玻璃房,交頭接耳說起話來,語氣里有著恐慌、厭惡和疑惑。

        金勇像一頭被煙熏的野獾,來回走動,嘴里喋喋不休,太吵了!太吵了!那些人就是一群瘋子!

        他們還是小偷!胖婦人興奮得兩眼發(fā)光,中氣很足,我家的三只雞昨晚不見了,就是他們把我家的雞烤去吃了!

        白發(fā)老婦聲音細弱,那個長頭發(fā)的家伙就是流氓……我見過他深更半夜在土菜館前轉(zhuǎn)悠,還敲了門,天生娘沒讓他進門……天生娘,你說是不是有這事兒?

        老板娘漲紅了臉,點點頭又低下頭,顯得很委屈,像是被人欺負了。

        金勇看向庚爺,眼里閃出隱秘的笑。

        庚爺?shù)哪抗饩従彃哌^一張張熟悉的臉,大家說的是!那長頭發(fā)的家伙一到藍房子,我就覺得他有些古怪。他在咱們這兒住了一個多月,整天游手好閑,成精作怪的!咱們不能讓這種來歷不明、東游西蕩的人留在山?jīng)_里了!

        金勇應(yīng)聲,就是!咱們得把他趕走!趕走!

        白發(fā)老頭看上去有些為難,可咱們怎么能說把人趕走就趕走呢?

        胖婦人激動得手舞足蹈,打電話給派出所啊!就憑他偷雞,就該讓那品行不良的家伙滾蛋!

        白發(fā)老頭支吾著,你有他們偷雞的證據(jù)嗎?公安是講證據(jù)的。

        胖婦人氣洶洶地喊,難不成我家的三只雞變成鳳凰飛走了?證據(jù)當然有!藍房子那兒一堆雞毛,就是我家雞身上的!

        金勇眼珠轉(zhuǎn)動,看向庚爺,庚爺,咱們要不要報警呢?

        庚爺板著臉,這個……你就看著辦吧。

        金勇笑了,掏出手機撥打起來。

        庚爺看看金勇,背著手向彩山人家民俗館踱去。

        村人沒有散去,站在土菜館前,等著警笛聲傳來。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警車從鎮(zhèn)上派出所趕來了。胖婦人早就從自家雞窩里抱出一只雞,一見公安就迎上去,指著雞腿上的銅環(huán),說她家的雞都戴著腿環(huán),如若春天里的來客偷了她家的雞,準能在那山谷里找到銅環(huán)的。兩名公安走進山谷,果然找到一堆雞毛和三只銅環(huán),于是就去找長發(fā)男人了。

        長發(fā)男人躲在石頭后觀看了這場演出,真想上前跟村人爭辯,可他知道任何辯白都是徒勞的。他在心里呻吟著,心想自己是該離開春天里了。

        長發(fā)男人的告別

        長發(fā)男人離開彩山村時,只悄悄地跟庚爺告過別。他曾想自己離開時,會給山村每家每戶送上一件雕塑工藝品,來一個禮貌的告別禮。他沒想到自己會灰溜溜地離開,臨行時不甘心,這才踅進彩山人家民俗館,去找村里的老木匠。

        晨光中,長發(fā)男人和庚爺面對面坐著,就像一對泥偶。

        長發(fā)男人猶豫半晌才開了口,老人家,我要走了,您老能告訴我,我在村里究竟做錯什么了嗎?

        庚爺冷著臉,目光躲閃地飄向窗外,你能坦白地告訴我,你究竟是啥人嗎?

        長發(fā)男人自嘲地笑,我只是搞雕塑的,也用木頭為劇團做過舞美道具,說起來我倆還是同行呢。

        庚爺眼神一跳,你真是搞雕塑的?

        當然??!除了雕塑,別的活我都不會,要不怎么混到這種居無定所的境況?

        那你在村里東探西問干啥?你要找的綠孩子……究竟是啥人?

        那真是我跟天生逗著玩的……其實我到這兒來,就是療療傷。

        唔,你得了啥病?是被玻璃劃傷的嗎?

        我就是在城里過得累了倦了,想換個安靜的地方調(diào)理自己……

        庚爺收回目光,聚在長發(fā)男人的臉上。

        長發(fā)男人兀自說著,前些日子,我真是太失敗了。我申報高級職稱,論文答辯竟然沒有通過,肯定是有人背后搗鬼了……相愛多年的女友和我分手了,肯定是有人橫刀奪愛了……我接了個雕塑活兒,甲方起初很客氣,可等到付錢時就變了臉,肯定是有人挑唆了……

        庚爺打斷他的話,你總說有人背后搗鬼,依我看那是你心里有小鬼,是名啊、利啊、情啊鬧的……

        長發(fā)男人被噎得臉紅起來。

        庚爺嘆了口氣,其實我心里也是有小鬼的……興許每個人心里都住著小鬼。

        長發(fā)男人緩過神來,老人家,我最后想問一句……彩山村到底有什么不能曝光的秘密呀?

        庚爺垂下頭,年輕人,你莫要問那么多,還是心無掛礙地離開這兒吧。

        長發(fā)男人起身笑笑,庚爺,那您多保重。

        庚爺也站起身來,保重!保重啊!

        長發(fā)男人走出庚爺?shù)囊暰€時,日頭已跳出了山坳。

        金勇走進彩山人家民俗館

        當天,金勇也走進了彩山人家民俗館。他一直畏懼庚爺,從不敢鉆進那間土墻大院里,這次是挺著胸聳著肩走進來的。庚爺正在做木工活,沒有抬頭,憑著腳步聲就曉得誰來了——雖說金勇今日的腳步跟平日不一樣,踏得底氣十足,卻還是掩飾不住什么。

        金勇走進屋,擋住從門外射進來的光線,喊,庚爺!

        一片木屑花從刨子里翻卷而出,庚爺哦了聲,金勇,來啦!

        金勇賠笑,庚爺,那個長頭發(fā)怪人總算走了。他怎么嚇都嚇不走,終究還是怕公安……還是庚爺有主意!

        庚爺怫然不悅,這話別亂說!有些事不光彩,就讓它爛在肚子里!

        金勇的瘦肩縮了下去,庚爺,我……

        庚爺軟下聲兒,嘆了口氣,其實事情是瞞不住的,大山里滿是耳朵呢。

        金勇瞥瞥門外,壓低嗓子,庚爺,我……我想在桃山礦廢棄的礦工俱樂部里養(yǎng)野雞……您看?

        庚爺眼神跳了跳,有些意外,哦?也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點正事做了。

        金勇盯著庚爺,我想……等野雞養(yǎng)殖場辦起來,讓義哥跟我一起住。

        義哥?庚爺驚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義哥就是自己的兒子,就是那個臉被碎燈泡咬過的人。你……你咋曉得他在村子里?

        金勇語氣平靜,我曉得,村里人都曉得,只是大家都不說……就這么大的村子,天天生活在一起,能有啥秘密?哪家多了一只貓、少了一只雞,有誰不曉得?村里人都曉得義哥從外面回來了,就藏在祠堂里。

        庚爺?shù)纳碜泳拖裆⒘思艿呐f家具軟塌下來。

        金勇的聲音像風,您老把義哥藏在村里也不是事兒。雖說那長頭發(fā)家伙走了,可只要藍房子在,還會有人來的,那樣義哥遲早會被人發(fā)現(xiàn)。我想把義哥帶到桃山礦去,那兒早就空了,是不會有人看到他的。我曉得義哥喜歡吃野雞,他正好也能陪我做個伴……

        庚爺費力地吐出話來,你就不想打聽你義哥……他為啥要從城里跑回來,躲在村里嗎?

        金勇?lián)u搖頭,我不想知曉。也許義哥跟我一樣是平足板,不適應(yīng)城里吧。

        庚爺生氣了,胡說!你和他都不是平足板,咱們彩山金家人沒有一個平足板……他原本在城里開了燈飾廠,后來借了高利貸,還不上債才逃回來的。

        金勇笑笑,不就是差別人錢嘛!我曉得義哥是不會干壞事的!

        庚爺喃喃,金勇,好伢子!叔看你看走眼了哦!

        金勇低下腰,庚爺……我跟義哥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當年我得了大病,還是義哥從城里回來,費錢費力把我送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的呢。說來說去,咱們都是彩山金氏后人嗎!

        庚爺不再說話,緊緊抓住了金勇的手。

        門外,日光越來越亮,一群鳥唧唧地飛過。

        黑狗的發(fā)現(xiàn)

        這天夜里,天生發(fā)現(xiàn)家里的黑狗總拖著尾巴,在村里鉆來鉆去,鼻孔里的長毛都豎了起來,像是嗅著氣味尋找著什么。天生跟著黑狗走,想瞧個明白。村里好多老宅子沒住人,黑狗從破窗破門里擠進空房子,片刻又鉆出來,像是在每家每戶巡查的警犬。天生看著黑狗,忽然有些想念長發(fā)男人,覺得他跟黑狗有些像。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出來了,照得山村更黑了。黑狗跑進祠堂后,天生便站在門外等著。那間大屋里據(jù)說住著好多故去的先人,夜晚天生是不敢進入的。他在門外站了許久,忽然聽見一聲驚叫傳來,接著看見一個男人從祠堂里慌張跑出,身后跟著狂吠的黑狗。那男人走得又快又小心,邊走邊東張西望,很快就穿過村巷消失在村外的夜色里。天生看清了男人的臉——一張有著瘢痕的臉,他記得那是庚爺?shù)膬鹤?,好多年前還開著轎車帶著城里女人回來過。

        后來,天生想起那晚發(fā)生的事就覺得奇怪,他回家后跟娘說起那個臉上有瘢痕的男人,還沒說完就被娘狠狠打了一巴掌。老板娘厲聲呵斥他,說他看花了眼,讓他不要把這事說出去。更讓天生覺得奇怪的是,那晚夜未深,黑狗叫個不停,村里竟然沒人走出門瞧瞧,也沒人說看見過那男人,難道那男人只有自己和黑狗才能看得見?天生想:也許那人跟綠孩子一樣,也是彩山村的秘密吧?可村里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呢?

        天生覺得那天晚上黑狗叫得太兇了。

        藍房子

        藍房子的燈火好長時間沒有亮起了。

        長發(fā)男人走后,彩山村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土菜館的黑狗又歡實起來,對著前來山?jīng)_的外鄉(xiāng)人吠叫。老板娘仍在水圳邊浣衣,庚爺仍在彩山人家民俗館里刨制木童車,金勇仍懶洋洋地等待冬天大雪的到來。村里人仍三三兩兩地聚在土菜館前,談?wù)撎鞖夂痛迦嗽谕獯蚬さ膫髀劇?/p>

        藍房子仍靜靜地立在山谷里,就像是白晝里的藍眼睛。那藍色玻璃墻看似顏色很深,能吸納天上的白云、夜晚的星星,可它太光滑了,日光在上面站不住腳。彩山村人知道,它是在等待另一些山外怪人的到來。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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