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茂先生在陸續(xù)出版《天地行人:王夫之》與《王船山的船和山》后,于2024年6月又出版了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團結出版社甫一推出后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其成就是多方面的。在思想內涵上,該書充分挖掘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在生命力,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士人在時代變局中的堅定信仰,為流行文化、快餐文化、網絡文化大行其道的當今社會帶來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在生動鮮活的人物塑造、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安排方面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其獨具特色的語言藝術功不可沒。語言不僅是小說的外在載體,還包含了作者深厚的情感,跟思想內涵一起完成小說藝術的構建。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的語言既有深沉厚重、慷慨悲壯的大氣,又有平淡天真、淺酌低唱的細膩,既充滿了詩情畫意,又富于哲理,時而令人陶醉在優(yōu)美的文采中不能自已,時而又能發(fā)人深省,啟人智慧。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語言駕馭能力,也體現(xiàn)了作者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深刻的生命體驗。
一、個性化的語言表達
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塑造了一大批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這跟生動傳神的個性化的語言表達密不可分。首先,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文化修養(yǎng)、志趣等各不相同,因此,作者在安排小說人物出場時,或妙手偶得,或用心經營,各各不同,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可謂點睛之筆,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如王朝聘的出場以“經年浮名總負以,半生冷落隨風去”的詩句開始,一位懷才不遇、仕途蹉跎的疲憊書生形象呼之欲出。衡州學子的出場尤其精彩,夏汝弼以撫琴者的仙風道骨的姿態(tài)出場,體現(xiàn)了他的高潔情操。李國相出場時,“突然從旁邊跳出一位濃眉大眼的書生,大聲質問道……”一個“跳”字和“濃眉大眼”四個字,把李國相勇武血性的形象簡明扼要地勾勒出來了。朱歸孺以找王船山買考題以及舍身跳水救王船山、張純熙的方式出場,則體現(xiàn)了其人格的復雜性。作者在描寫人物之間的對話時,每個人的口吻也不盡相同。如在描寫永歷朝的忠臣良將時,其慷慨激昂的英雄氣概躍然紙上。文人之間在談詩論道時,作者總是能夠引經據(jù)典,通過精彩的交流、辯論等方式,把他們的學術思想、精神追求、志趣操守等準確地反映在字里行間。而在描寫日常生活時則多以簡短的句式、平淡質樸的語言風格,使得每一句話都飽含了張力,不僅抓住了人物形象的鮮明特征,也使得殘酷的社會人性背后充滿了溫情。每個人的語言風格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會隨著人生際遇的不同前后變化明顯。如王朝聘早年跟憨山大師論道時言語犀利,鋒芒畢露,而晚年漸趨圓融。衡州學子在未經歷戰(zhàn)亂時,言語充滿了朝氣與活力,頗顯天真與激進,如在行社匡社時,他們血氣方剛,敢于發(fā)聲。但在經歷了戰(zhàn)亂之后,他們的性格與心理發(fā)生了變化,語言表達風格也總體隨之深沉含蓄起來。如王船山晚年由于人生閱歷的豐富,語言風格也頗顯平和與圓融。
總之,作者結合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合理又巧妙地把握其個性化語言,有效地襯托出人物的鮮明性格特點,充分提升了歷史長篇小說的語言感染力。
二、豐富細膩的內心獨白
心理描寫在長篇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悠久的歷史,其藝術價值也是顯而易見的。列夫·托爾斯泰曾說藝術的主要目的就是“說出人的靈魂中的真實,說出那種無法用簡單的語言說出來的秘密。”聶茂先生就像是一位解讀人物心靈的藝術大師,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用大量生動活潑、豐富細膩的語言來描寫人物的內心獨白,融入心理學、哲學方面的剖析,閃爍著作者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洞見,豐富了人物性格,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邏輯嚴密,發(fā)人深省。如在寫到王船山對朱歸孺的認知時:“這些人,只要肯鉆營,只要真正看中什么,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獲取,去得到。至于獲取或得到所付出的,他們從不計較,也不會停留在這些艱難、灰色甚至痛苦的過程中。他們最善于向前看,也喜歡向錢看、向權看?!貞洝颉词 ?,一般不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腦海中。他們把人生本身當成了生意,什么時候投資,投多少,投什么人,收獲什么,要不要與人分享利益,或分享多少利益,等等,他們計算得很清楚。但這些計算往往以‘算計’的方式讓相關牽涉者絲毫感覺不到他們付出的成本代價,每個與之交往的人都從最初的戒備到最終的信賴,甚至暗暗歡喜,因為每個交往的人自以為獲得了比所付出的成本多得多的收益。”他不僅把朱歸孺的價值取向寫得生動傳神,同時也把王船山復雜的心理活動描寫得細致入微、清晰明了。直擊人性深處,既具有真實性又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與社會性。王介之和王參之在面對王朝聘回家時的嚴厲要求時,“他倆知道:父親大人表面上顯得嚴厲,實則內心柔和,充滿慈愛。此刻,父親大人有些心不在焉??磥泶朔熬氡赜质强帐侄鴼w吧!”從王介之王參之的內心獨白中,讀者親切地感受到王朝聘嚴肅之余有著慈愛的一面。
三、詩意的環(huán)境描寫
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全書有很多地方用詩意的語言來描寫環(huán)境,優(yōu)美絕倫,起到了渲染氛圍、表達情感的作用。如在描寫明末北京城的景色時:“其時,夕陽西下,京城蒼茫,黃沙彌漫,一只滴血的老鷹飛在半空中,稀薄的影子無聲地落入孤寂的山巒……”(《王船山》卷一《殘局》)夕陽、黃沙、老鷹等意象渲染出明王朝黑云壓城般的末世余暉,把王朝聘離京的心情放在這樣的環(huán)境氛圍之中,倍增凄涼孤獨。
在描寫張獻忠攻打衡州城時:“天色還沒放亮,偶爾升起的火光刺破衡州城西上方那片黑沉沉的天空。四周靜得可怕,只聽到偶爾吹過的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將空中的血腥味、重重的焦煙味和濃濃的霧靄吹散開去。經過連日的作戰(zhàn),守城將士又困又累,欲合一下眼,但又不敢?!奔?zhàn)過后,對安靜夜空的描寫不僅渲染了恐怖血腥的氛圍,還起到了緩和節(jié)奏、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
在描寫戰(zhàn)爭的慘狀時,字里行間往往充分融入了作者的真情實感?!耙粋€個鮮活的生命,像含苞的花蕾,還來不及開放,就一一凋謝了。他們,無論是攻城者還是守城者,他們丟下自己的尸體,仿佛這是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拖累。他們連一個名字都不曾留下。而曾幾何時,他們的父母亦曾視他們?yōu)樾母螌氊?,并不是?zhàn)場上的這番模樣,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都沒想過他們的生命竟然如灰塵一般輕浮而無影??!” “忽然,一片烏云飄過,正好遮住陽光,似乎連烏云都不忍多看一下這人間的慘狀……”“含苞的花蕾”“心肝寶貝”“拖累”等這些措辭,表達了作者對戰(zhàn)爭殘酷的感慨、死亡的哀嘆與人類苦難的同情。語言風格時或靈動飄逸,時或悲壯厚重,無一不體現(xiàn)作者飽滿的情感與驚人的語言天賦。
四、嚴謹?shù)膶W術語言
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把王船山的學術思想空間作為敘事空間,描述了王船山的學術思想在各個階段的變化發(fā)展,尤其在第四卷《微光》中,多次引用王船山的《讀通鑒論》《宋論》《老子衍》《莊子通》《周易內傳》《黃書》等著作,體現(xiàn)了王船山對古圣先賢思想的批判與發(fā)展,也體現(xiàn)了王船山對中國復興之路與興盛之道的探求。作者用嚴謹?shù)膶W術語言把王船山的思想巧妙地結合到王船山的經歷之中,又深入淺出地進行闡述,夾敘夾議,精彩紛呈,讓讀者享受了一場場思想的盛宴。作品一方面體現(xiàn)了作者對王船山思想理解的深度與高度,一方面深刻地揭露了一代杰出思想家成長的心路歷程。作者往往還把人物的語言置于宏闊的文化視野之中,注重文化學術思想與語言藝術的有機融合,注重語言在儒、釋、道等多重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與交融中的深刻性與豐富性。作者除了把王船山每一個人生階段的學術思想揉碎在字里行間以外,同時也旁及當時諸多其他人的學術思想。尤其在論道的場合,作者大量引用古文,“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又能夠化用前人成句,生動淺顯地闡釋哲思理趣,如在描寫王船山與方玄癡等人的對話時,往往語藏機鋒、智慧絕倫?!爸钦呓讳h,就在這泰然自若中,一笑了之?!痹诿鑼懫崎T大師與王船山討論“活生”與“生活”的議題以及王船山晚年跟蒙之鴻談論《莊子》時,皆能夠把儒、釋、道的核心思想巧妙地化用于無形,語言嚴謹含蓄而不顯晦澀,飄逸靈動而不覺浮華,這些都構成了小說典雅厚重的語言特色,大幅提升了長篇歷史小說語言的思想境界,讓讀者對那個時代的學術思想風貌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五、大量的古詩引用
受《詩經》和《楚辭》開創(chuàng)的“詩騷”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注重“突出作家的主觀情緒,于敘事中著重言志抒情;‘摛詞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結構上引大量詩詞入小說。”作者筆下的人物大多是士人,他們都飽讀詩書,懷抱著修齊治平的情結,他們的詩詞或言經天緯地之壯志,或抒報國無門之悲憤,或吟生活之趣,或寄思念之情,展現(xiàn)出真情至性。作者將古詩與人物性格、處境巧妙結合,穿插運用,隨意點染,渾然天成。如小說開篇道:“經年浮名總負以,半生冷暖隨風去”,表達了王朝聘對半生仕途失意的無奈,洋溢著象征和隱喻的色彩,為全書定下一個傷感凄涼的基調,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啊牲S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诘却校醴蛑w會到父親當年在京城謀差時的那種漂泊感與無助感,也特別理解李太白曾經發(fā)出的生命感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瞿式耜與張同敞在面對兵敗被捕時對弈品茶,吟誦辛棄疾的《鷓鴣天》,皆能情景交融,感人肺腑。王船山一生寫詩無數(shù),或觸景生情,或托物言志,或友朋唱酬,作者結合王船山的人生旅程大量引用王船山及其友人的詩句,如王船山寫《哀雨四詩》的回憶: “庚寅冬,余作桂山哀雨四詩,其時幽困永福水砦,不得南奔,臥而絕食者四日。亡室乃與予謀間道歸楚,顧自桂城潰陷淫雨六十日,不能取道,已旦夕作同死計矣。因苦吟以將南枝之戀,誦示亡室,破涕相勉?!辈粌H發(fā)揮了詩歌語言的美學功能,還給讀者很深的情感體驗。在論詩的場合,作者夾敘夾議,把古詩的引用與人物的議論結合起來,妥帖自然,不同人物的詩歌審美追求被準確地反映出來。這些古詩的大量引用與詩歌理論的巧妙運用,不僅有利于“小說氛圍的渲染和人物性格的刻畫”,也調節(jié)了小說的節(jié)奏,更體現(xiàn)了作者對詩歌美學與語言美學的深刻領悟。此外,作者對詩風土民情、人物掌故等皆能旁征博引、信手拈來。如在《趕尸》一章里,作者通過生動、簡潔的語言來展開故事內容,把趕尸這一風俗寫得活靈活現(xiàn),用明顯的地域特色來豐富主題思想,不蔓不枝,有力地渲染了生命無常的悲劇氛圍。
結語
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語言特色,或“質勝于文”,淡乎寡味,或“文勝于質”,語涉浮華。而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的語言生動活潑,文采優(yōu)美,語言風格豐富多樣,在“文”與“質”的處理上相當精彩,到達了“文質相炳煥”的藝術境界,充分升華了長篇歷史小說的語言美學。同時又將情感體悟與哲學思辨交融在一起,使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形而上的鮮明色彩,帶給讀者深刻的思考。總之,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注重思想內容的深刻性與語言藝術的文學性有機融合,構建了小說飽滿厚重又生動活潑的精神面貌,豐富了人物的精神內核與道德情操,充分反映了作者對人生、歷史、文化的情懷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