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綜觀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使體裁內容各不相同,主題敘事卻極其相似,逃不出“世情”兩字;其不同時期的作品,也總能看到重復書寫的跡象,早年的痛苦經(jīng)歷已經(jīng)變成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母題之一,在不同的作品中被反復改寫言說。本文將從心理學意義上的“我執(zhí)”“療愈”與“和解”來探究張愛玲創(chuàng)作中重復敘寫的現(xiàn)象。
【關鍵詞】張愛玲;個人體驗;重復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2-004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14
張愛玲,這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據(jù)著獨特地位的傳奇女作家,她的一生似乎都離不開“傳奇”兩個字,“煊赫舊家聲”的家庭背景,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出道即巔峰”的才華和名氣構成了她傳奇的一生。此外她的第一本小說集也叫《傳奇》,她曾解釋《傳奇》這個書名的寓意是想“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尋找傳奇” ①。正如張愛玲所言,她的小說敘述的是小人物的悲歡離情和繁雜的人世百態(tài),是關于小人物的傳奇?zhèn)饔?。而比她的小說人物更傳奇的,是她對于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反復敘寫。
她在《紅樓夢魘》的序中將自己對《紅樓夢》的癡迷以及對其數(shù)十年的研究作成了詩:“十年一覺迷考據(jù),贏得紅樓夢魘名”[1]5,一語成讖,和被困在高墻樓閣里的紅樓夢眾女子何其相似,張愛玲的一生仿佛都被困在那“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2]81里,不見天日,循環(huán)往復??v觀張愛玲一生的創(chuàng)作可知,她對敘寫自己早年人生經(jīng)歷的熱衷已經(jīng)到了“多余”的地步,《易經(jīng)》《雷峰塔》《小團圓》《對照記》里面很多內容都是重復的,只做了稍微地改寫。為什么張愛玲會對其往事不厭其煩地進行書寫呢?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文學創(chuàng)作正是以性欲為核心的無意識欲望(包括童年記憶、俄狄浦斯情結)的化裝形式,文學的本質是作者被壓抑的本能借助幻想得以升華的結果。早年的痛苦經(jīng)歷對張愛玲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她始終被困在那個小小夢魘中,沒有走出去過。對過往經(jīng)歷不厭其煩地進行敘寫是她不斷地破解“我執(zhí)”,進行自我療愈,并與過去和解的一種方式。
張愛玲在其散文中談及小說,認為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但是并不是窺探,而是一種認同,就像演員扮演角色,而對角色的理解和體驗則會成為自身的一種經(jīng)驗。張愛玲將個人經(jīng)歷與體驗訴諸筆端,其作品中許多情節(jié)的設置是她“夢中的潛意識”的體現(xiàn)。大腦利用在潛意識中早就存在的象征符號來造夢,而創(chuàng)作小說則是夢的潛意識的另一種化裝形式。
一、夢是“我執(zhí)”的達成
“我執(zhí)”是一個佛教用語,指人因對一切有形和無形事物的執(zhí)著而陷入的一種迷障,一旦陷入我執(zhí),人就會生出萬千煩惱。《成唯識論述記》有云:“煩惱障品類眾多,我執(zhí)為根,生諸煩惱,若不執(zhí)我,無煩惱故?!盵3]46佛家將“我執(zhí)”看作煩惱的根源,如何破解我執(zhí)也被看成是悟道智慧的一種象征?!拔覉?zhí)”有諸多表現(xiàn)形式,其中對愿望達成的迫切渴望是“我執(zhí)”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認為夢是愿望的達成,是一個人與自己內心的真實對話。日常生活中被道德約束的,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愿望,由于人的意識會在進入睡眠狀態(tài)以后放松下來,潛意識便會在大腦中活躍,被壓抑到潛意識里的愿望就會被大腦編織成一個夢,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張愛玲通過寫作的形式來達成未實現(xiàn)的執(zhí)念與愿望。與父母關系的冷漠,使得張愛玲一直渴望獲得一個有愛的完整家庭。在母親缺席的童年,父親是張愛玲感情的寄托,父親教她念詩,教她寫小說,給她的《摩登紅樓夢》代擬回目,與她在鴉片煙空氣中閑談往事,帶她去咖啡館,去姨太太的小公館;這些與父親相關的美好回憶都被張愛玲儲存在記憶的深處,并以作品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是其“回憶父親”的愿望的達成?!秳?chuàng)世紀》中,紫微回憶小時候與父親的生活,父親每天與她一起吃午飯,晚上開心會教她讀《詩經(jīng)》,圈點《綱鑒》;父親吃晚飯時總要喝點小酒,有時紫微也會陪著喝個半杯,這種溫馨日常的刻畫是張愛玲自己的經(jīng)驗所得;《心經(jīng)》中小寒對父親有一種畸形的愛戀,因此導致父親與母親無法過正常的夫妻生活,這其中的隱秘的戀父情結,藏著父親的影子。張愛玲戀慕著晚春陽臺上那永遠是暮春午后的父親的房間,她在散文《私語》里提到“永遠是下午”的父親的房間有“古墓的陰涼”,里面有鴉片、私塾老先生和章回小說,永遠充滿懶洋洋灰撲撲的頹廢氣息。這是張愛玲所憎惡的,也是她所留戀的。因一次口角被父親監(jiān)禁半年,期間還差點兒因痢疾而死掉的張愛玲在逃出父親的家以后,便不再與父親來往。她在《多少恨》中寫道:“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盵4]100她憎恨父親對自己的惡劣行為,但是她仍然留戀著那些與父親相關的回憶。
張愛玲對母親的愛恨也藏在她塑造的一個個角色里,她以母親為原型塑造了兩類形象,一類是披著新女性外殼的舊女性,這些女性大都生活在新舊時代更迭時期,出身于敗落的封建貴族家庭,接受過新式教育,擁有美麗時髦的外表,文化水平也高,卻有著舊式的思想,將成為一個“結婚員”作為畢生職業(yè)。例如《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跟范柳原在一起不過是生存威脅下尋求的一種“經(jīng)濟上的安全”;《第一爐香》中薇龍為了奢華的生活選擇做皮肉生意;《封鎖》中的吳翠遠認為讀書最終也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嫁人,即使受了高等教育,在高校擔任英語老師,卻因為到了25歲還沒嫁出去,而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另一類是因金錢而異化的自私狠毒的母親形象,這是張愛玲與母親關系崩壞后有感于金錢對親情異化的隱射?!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會因自己的婚姻不幸福而破壞兒女的婚姻,為了消遣寂寞,獨占兒子長白的時間,纏著長白整夜整夜陪伴自己吸大煙,逼著兒媳獨守空房;為了省錢,女兒長安被逼退學,她勸女兒吸鴉片治病,毀掉長安與童世舫的愛情?!栋肷墶分械念櫮笡]有擔當,使得17歲的大女兒曼璐為了養(yǎng)家退學做了舞女,為了錢可以慫恿曼璐嫁給鄉(xiāng)下有老婆孩子的祝鴻才,為了錢不在乎二女兒曼楨的死活,假裝不知道曼楨被姐姐姐夫設計強暴并囚禁的事實,在顧母眼里,女兒們的前途和命運都沒有金錢重要。
除了親情,張愛玲還被困在對愛情的執(zhí)念里。談及張愛玲的愛情生活,不可避免地要談及胡蘭成。張愛玲曾在談及《易經(jīng)》時直言故事部分為“寫胡蘭成的事”,而《小團圓》則是“采用那篇奇長的《易經(jīng)》一小部分”[5]4,再加上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對“胡張愛情”細節(jié)描述的佐證,可知《小團圓》中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故事是張愛玲與胡蘭成故事的“化裝”形式。張愛玲在寫完《小團圓》初稿后,與朋友的通信中曾說過《色戒》是一個熱情故事,她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以及完全幻滅之后還剩的那些東西。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情的幻滅是“偶像崇拜”逐漸幻滅的過程。被胡蘭成的才華所吸引的張愛玲,由于父愛和母愛的缺失,一直很渴望盲目的、無目的的愛,遇見胡蘭成以為遇見了知己,談詩論畫,不勝欣喜。而妄想“二美三美團圓”享齊人之福的胡蘭成讓張愛玲在無盡的等待中對愛情逐漸幻滅了。《小團圓》一開篇便寫到“等待”的心情慘淡得像大考前的噩夢,在雨聲中等待的九莉在筆記本上寫道:“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5]15,是愛情幻滅以后的掙扎與自我寬慰?!渡洹分写髮W生王佳芝偽裝身份企圖用美人計刺殺大漢奸易先生,計劃籌備了許久,刺殺計劃被選定在珠寶店進行,易先生在珠寶店給王佳芝買有價無市的粉色鉆石戒指,王佳芝心下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4]76,為了這么一點愛的錯覺,她選擇讓易先生逃走,而刺殺計劃失敗的后果是:王佳芝和幾個同學命喪黃泉。王佳芝為了愛情付出了生命,甚至不惜站在國家的對立面;對于易先生來說,與王佳芝的這段感情,卻不過以為這是中年的奇遇,甚至帶點沾沾自喜:“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4]81。易先生死里逃生后,立馬下令封鎖,對王佳芝一行進行槍斃,這場以美人計為餌做的局,最后只有王佳芝陷了進去,陷進那場以愛為名的騙局里。張愛玲在《惘然記》卷首談及《色戒》這個小故事曾經(jīng)讓她感覺很震動,因而甘心三十年一遍遍地修改,最后她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盵4]3愛一個人不在乎身份年齡的差距,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是張愛玲的愛情觀,因此她心甘情愿與身份為汪偽政權宣傳部次長,年齡比自己大14歲且有婚史的胡蘭成交往,但不問值不值得的后果是:在一起時,她痛苦于胡蘭成的風流;分手后,她終生背負漢奸之妻的罵名最終被迫遠走他鄉(xiāng),漂泊一生。張愛玲作品中呈現(xiàn)的愛情是其愛情體驗的改寫再現(xiàn):即愛情是虛幻的痛苦的、悲觀的、不問值不值得的。
張愛玲以九莉的一個夢作為《小團圓》的結尾,在夢里面出現(xiàn)了孩子和邵之雍,“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盵5]283張愛玲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家庭、愛情、孩子,都通過夢的形式得以實現(xiàn)?,F(xiàn)實生活中所不能達成的愿望,以夢的形式去實現(xiàn),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精神上的一種小團圓。
二、夢是與痛苦經(jīng)歷的和解
1939年,以第一名成績考上倫敦大學的張愛玲,卻因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無奈到香港求學,又因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不得已中斷學業(yè)回到上海,戰(zhàn)爭對張愛玲的人生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在她的許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戰(zhàn)爭的烙印。張愛玲筆下的戰(zhàn)爭敘事不同于主流作家所寫的那樣莊嚴宏大,她關注的是戰(zhàn)爭背后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危機,戰(zhàn)爭這種毀滅性力量的到來無疑給人們的生存帶來了一種“惘惘的威脅”,而這種生存威脅也是市井小民張愛玲的精神焦慮所在。史玉豐認為張愛玲的戰(zhàn)爭敘事“表現(xiàn)為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生命體驗,是一種末世的恐懼和焦灼之下的狂歡,是朝不保夕的巨大毀滅感和死亡面前的最后舞蹈,也是平凡小民在歷史的怪獸面前的一種自我保護和自我張揚的對應策略”[6]。
張愛玲在香港求學的三年時間(1939—1941)正處于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1941年香港戰(zhàn)役爆發(fā),港戰(zhàn)讓張愛玲對戰(zhàn)爭有了一個深刻的認識。在戰(zhàn)爭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力,死亡變得稀疏平常,世界似乎隨時都會毀滅。《小團圓》里寫到九莉差點兒就被炸死了,卻沒人可告訴的荒涼感和悲愴感。人所有的掙扎與努力,都比不過戰(zhàn)爭的巨大毀滅性:“分數(shù)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盵5]61寫戰(zhàn)爭帶來的恐懼與末日感,九莉向比比說:“我怕未來”[5]148,比比則悲哀地微笑著說:“人生總得要過去的”[5]148。《燼余錄》里寫與戰(zhàn)爭不相干的各種細枝末節(jié),女生們擔心戰(zhàn)爭來臨沒有適合的衣服穿;炎櫻冒死上城看電影,獨自在隨時可能有空襲的樓上洗澡;市民為了不浪費車票,在警報解除后不顧生命危險瘋狂擠上車;看護因病人的死亡減輕了自己的負擔而開心;政府倉庫里的糧食因堆積如山而腐爛,難民卻沒有食物可吃。戰(zhàn)爭中,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情意,自私自利變成唯一的生存之道。《傾城之戀》里寫由于戰(zhàn)爭白流蘇與范柳原消除了所有隔閡選擇安穩(wěn)過日子;戰(zhàn)爭摧毀了一整座城,也破壞了人類正常的情感和理性,戰(zhàn)爭帶來的巨大震撼使得人們迫切地想要獲得一種安穩(wěn)感,正如張愛玲在《私語》中所言:“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正的家”[7]113,因此為了抵抗戰(zhàn)爭的恐懼,獲得心理上的安穩(wěn),人們紛紛選擇結婚。《封鎖》講述了戰(zhàn)時的上海,為了避讓軍隊過道而導致電車封鎖,人們被困在封閉的電車空間內而呈現(xiàn)出來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危機。呂宗楨和吳翠遠都被他人和社會的期待所裹挾著向前,電車上的封閉空間讓他們可以暫時地逃避現(xiàn)實生活和外界影響,可以純粹地戀愛,而封鎖結束了,一切的責任和煩憂又會涌上來,他們就又重新回到忙碌的、重復的、無趣的生活狀態(tài)。
上海淪陷以后,物價上漲,糧食緊缺,面對著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戰(zhàn)爭,市民們充滿了恐慌。而末日的虛無感則催生著張愛玲焦慮的心態(tài),因此她說:“出名要趁早呀!”“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7]163在戰(zhàn)爭的巨大破壞力面前,一切都應該更快,快點寫作,快點成名,快點吃喝玩樂,快點體驗這人世百態(tài)。動蕩不安的戰(zhàn)亂經(jīng)歷不斷加劇著張愛玲的虛無和荒涼感,她在戰(zhàn)爭中體會到了各種人情冷暖。她渴望在金錢名望和愛情中尋找到安穩(wěn)感,于是她勤奮寫書,抓住了時代的浪潮一舉成名,獲得大額稿費;她與胡蘭成戀愛,簽訂婚書:“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1]。但一切都太短暫了,不過三年時間,張愛玲在認清胡蘭成的浪子本質后與其分手,而抗戰(zhàn)勝利后漢奸之妻的罵名則使得張愛玲的寫作事業(yè)也陷入谷底。
弗洛伊德指出,焦慮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對于外界威脅的反應,如上文所說的戰(zhàn)爭與生存威脅;一種是神經(jīng)癥焦慮,這種焦慮指日常生活中精神上和心理上所引起的過度擔憂。愛情和事業(yè)經(jīng)歷的幻滅加劇了張愛玲的內憂外患的焦慮??箲?zhàn)勝利使得戰(zhàn)爭的外在威脅得以結束,而“漢奸之妻”的身份所引發(fā)的政治問題使得張愛玲不得不考慮未來的生存問題,因此她曾嘗試創(chuàng)作轉型,《秧歌》《赤地之戀》《五四遺事》等作品便是張愛玲嘗試轉型的產(chǎn)物,她的轉型無疑是失敗的,作品藝術水平并不高,沒有得到學術界和大眾的認可。無奈之下,張愛玲于1955年赴美國定居,尋找新的出路。選擇出走定居國外是張愛玲處理生存焦慮與事業(yè)困境的一種方式,但這種方式并未完全解決張愛玲的生存焦慮,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另一種精神焦慮。1956年,張愛玲與65歲高齡的賴雅結婚,此后賴雅數(shù)次中風,全靠張愛玲照顧,家庭開支也僅靠張愛玲一人勉力支撐,此外,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感讓張愛玲陷入了精神上的孤獨,她離想要尋找的理想故鄉(xiāng)越來越遙遠,心無所依托,只能將靈魂寄存于寫作事業(yè)中。張愛玲在對戰(zhàn)爭的一遍遍敘寫中,不斷對戰(zhàn)爭進行祛魅,緩解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應激和生存焦慮,最終達成了和解。
三、夢是對童年創(chuàng)傷的療愈
夢的來源通常與發(fā)生過的事情相關聯(lián),一種是近期發(fā)生的事,一種是童年發(fā)生的事,與夢的顯意相關的是近期的事件,但其隱意則要追溯至童年經(jīng)歷。正如奧地利著名的精神病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所說的那句話:“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盵8]96而不幸的童年帶給張愛玲的心理創(chuàng)傷,她則通過寫作來進行自我療愈。
幼年的痛苦經(jīng)歷被張愛玲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改寫,這其中藏著她隱秘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次張愛玲因口角問題,被父親打了一巴掌,并把她關在一間小屋子半年之久,被監(jiān)禁的生活對張愛玲造成了極大的陰影,年幼的她甚至想到了死。后來張愛玲不止一次提起過這件事,在距離監(jiān)禁事件不過四年時間發(fā)表的散文《私語》中,張愛玲用長達三千字的篇幅詳細交代了自己被父親打并關禁閉的事件,而晚年創(chuàng)作的《小團圓》中該事件則被縮短為百余字重述,但這種監(jiān)禁的生活給張愛玲所帶來的屈辱和痛苦的心理體驗就像一個多年擺脫不掉的噩夢?!栋肷墶防镉幸欢芜@樣的情節(jié),姐姐曼璐為了維護岌岌可危的婚姻,設計讓妹妹曼楨失身于丈夫祝鴻才,其后曼楨便被姐姐關在封閉的閣樓上,所有的門窗都被釘死,只留一個門洞送飯菜,在曼楨懷孕生產(chǎn)終于逃脫那個閣樓被送到醫(yī)院時,有一段關于曼楨的心理描寫:“她終于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回來了,除非是在噩夢中?!盵9]206曼楨后來總是夢見那魔宮似的房屋,在噩夢中她一次次地回到那里一遍遍地經(jīng)歷著痛苦。這種對監(jiān)禁生活的憎惡是張愛玲的經(jīng)驗所得,是十七歲時父親所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茉莉香片》中聶傳慶長期被父親打壓,父親不止言語上罵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10]96,甚至暴力把他的一只耳朵打聾。這里對打人場景的描述與張愛玲被父親打的場景極為相似。
逃離父親家對張愛玲來說是人生的一大打擊,這宣告著與父親關系的結束;而投奔母親卻是另一重打擊的開始:“盛九莉以為生活在母親身邊會比在父親身邊快樂,沒想到更不快樂。愧疚自卑、自怨自艾折磨著她,連跳樓的心都有了。”[11]2從父親那里逃到母親的家后,各種摩擦和開銷使母親對張愛玲的態(tài)度變得惡劣,張愛玲對母親的“羅曼蒂克”的愛在愧疚哀怨中被逐漸消磨掉了。1939年,張愛玲與母親的關系陷入谷底,這一年,在港大讀書的張愛玲獲得了一筆獎學金,卻被母親懷疑是出賣貞操所得,母親甚至在她洗澡時沖進浴室,查驗她的處女身,而后母親輕易地將這筆被張愛玲當成生存許可證的獎學金在麻將桌上輸?shù)袅?,因為在她母親的觀念中“失貞的女子是不值錢的”[5]120,這件事對張愛玲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這一段經(jīng)歷被張愛玲寫進作品《小團圓》里,從此九莉對她母親的態(tài)度開始有了嫌隙,“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后,對她母親極度冷漠,不去想她?!盵5]68“不是她自己做的決定,不過知道是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盵5]28成名后的張愛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兩根金條以償還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同時也斬斷了自己與母親的情感聯(lián)系。
1957年,在美國艱難生活的張愛玲拒絕了母親病重后想見最后一面的請求,只給母親寄去100美金以示寬慰,而母親則在死前將隨著自己漂洋過海多年的一箱古董留給了張愛玲,也許張愛玲在收到母親遺物之后已經(jīng)對過往釋然,一切愛恨隨著母親的死去而落下帷幕。1993年,73歲高齡的張愛玲完成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部著作《對照記》,在該書中,張愛玲收入了許多家庭老照片,用圖文對照的方式來回憶自己的一生。張愛玲在晚年出版的幾部作品:《易經(jīng)》《雷峰塔》《小團圓》《對照記》全是對于自己早年人生經(jīng)歷的復寫,她被這些她念念不忘的、愛恨交織的人與事困在圍城里,她的心理時間則停滯在她的回憶中,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
張愛玲創(chuàng)作中的反復敘寫實際上是她用寫作的方式為自己所編織的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所有耿耿于懷的未實現(xiàn)的愿望都能得以實現(xiàn),所有渴望而不可得的執(zhí)念都能得以破解,所有未愈合的創(chuàng)傷都能得到療愈,所有過去的痛苦經(jīng)歷都能在創(chuàng)作中達成一個“和解”;而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凡塵種種,都不過是大夢一場空;“我執(zhí)”在“人死如燈滅的“無”中得到化解,在紅塵俗世中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隨著一代才女的身殞,張愛玲的一切最終只變?yōu)楣始埗焉系囊欢涡⌒髌?,留待后人反復言說。
注釋:
①《傳奇》,1944年8月15日由上海雜志社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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