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塘路是一條并不起眼的街道——與其說是“街道”，不如說是“巷子”。巷子縱貫?zāi)媳?，并不長，一頓午飯的時間便可逛完；巷子也不寬，倘若汽車駛過，恰好可作單行道使用。

我對于南塘路的印象，或許始于蹣跚學(xué)步時。我想，在巷口香樟樹下，當(dāng)?shù)谝痪洹皨寢尅睆奈铱谥邪l(fā)出時，南塘路大概就已經(jīng)把這聲稚嫩的童音，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過往一起銘刻在它歷經(jīng)四十余年早已斑駁的石墻上。

南塘路是一段水泥澆筑的下坡路，每個小孩子都喜歡騎著腳踏車從路面的最高處一鼓作氣地往下沖。穿巷而過的風(fēng)，不急不躁地往臉上撲來，朝鼻腔中送入溫潤的氣息。

那時的我堅信沒有人會從我身邊離開，他們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如同我堅信，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是這條巷子的一部分，孫老頭門前的薔薇花是這條巷子的一部分，那些住在巷子里的人也是這條巷子的一部分。

比如門可羅雀的店鋪和來往的攤販。巷子里開張的店鋪稀稀落落，年歲或許比我父母還長。巷口那家小小的衛(wèi)生院不知在這兒矗立了多久，家里老人傷風(fēng)、小孩發(fā)燒，到此便是掛一個鐘頭的鹽水就能解決。最難忘的是這家小衛(wèi)生院在三伏天高溫的炙烤下能留存它獨有的中藥香和令人心曠神怡的陰涼。理發(fā)店的老板娘倚靠著柜臺和我外婆嘮長嘮短；往上數(shù)十米，報亭的老板剛把最新一期《意林》塞在貨架上，搖著蒲扇，掀起汗衫，心滿意足地晾曬著自己的肚皮。稀稀落落的店鋪迎來稀稀落落的顧客，令我不禁擔(dān)心它們在越發(fā)功利的社會里如何生存——但它們也有自己的骨氣，商業(yè)街模式的噱頭是從來不屑的：巷子太干凈，容不得嘈雜的聲光污染。

朝陽升起，早餐店門口的籠屜疊得有一人那么高。第一籠新鮮的包子在六點準(zhǔn)時開籠，陽光彌漫，云蒸霞蔚。等到濃霧散去，來往的商販挑著擔(dān)子，帶著清晨摘下的新鮮蔬菜——甚至可以看到蓮藕滴落的泥水——來到巷子，不必吆喝，院門便會打開，有人出來為午飯做準(zhǔn)備，當(dāng)然也免不了討價還價。

與賣肉蛋菜的不同，賣粽子、酒釀饅頭和麥芽糖的人出現(xiàn)的時間便掐不太準(zhǔn)。他們來到巷子時的場面似乎格外熱鬧，賣粽子的用方言叫“賣——粽”，賣酒釀饅頭的便叫“饅——頭——”，但賣麥芽糖的卻不會叫喚“麥芽糖——”，他們一路敲著鑿子走來，“?！恕６＿恕钡穆曇羟∷岂勨彴闱宕鄲偠?。

“外公！”

“怎么啦？”

“賣麥芽糖的來啦！”

外公并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廚房里菜刀與砧板專心碰撞的“嘚嘚嘚”的聲音。

我知道這是外公的默許，便跑到房間打開抽屜，揀出一張不太爛的紙幣或幾枚硬幣，飛也似的往院子外跑。外公在廚房里準(zhǔn)備午飯，奇妙的是他總會在我跑出門外的那一刻有所感應(yīng)，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喊：“注意安全！”一看到我的身影，賣糖的便從箱子里掏出一塊糖來，舉起鑿子很利索地敲下一段又一段，裹上芝麻，用油紙包好遞給我。我付過錢，再飛也似的往回跑。

“小赤佬，又吃那么多糖，小心蛀牙！”旁邊的棋桌上，老人們圍坐一團(tuán)，激戰(zhàn)正酣。孫老頭的聲音從人堆里傳出來。我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只好咧開嘴對他笑，一來他并不是真的責(zé)怪我，二來我嘴巴里確實沒剩多少好牙了——小時候刷牙不認(rèn)真，又愛吃甜食。我踮起腳張望棋盤上的局勢，不知是誰的炮又打掉了誰的馬，棋子“啪”的一聲落案，叫好聲連連。

孫老頭是從上海來的，平時很喜歡和孩子們打交道，天天端著部收音機在巷子里逛來逛去。上海佬普通話不精，前后鼻音、平翹舌音基本不分，罵人便是“儂腦子瓦特啦”，和大人聊起我時，常把“儂家阿拉小赤佬，精得嘞——”掛在嘴邊。巷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他都認(rèn)識，但被他叫“小赤佬”的卻只有我一個。對上海話似懂非懂的我不知道“小赤佬”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好歹這個稱號專屬于我，因此便很是受用。

和很多上海老頭老太太一樣，孫老頭也喜歡養(yǎng)花養(yǎng)草。孫老頭家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ㄩ_得最旺盛的時候，滿叢的鮮花從圍墻邊翻進(jìn)我家。到了十月份，他家門口的桂花樹能讓整條巷子都飄滿桂花香。一個初夏的午后，我?guī)退趬叿N上一束一束的薔薇。薔薇的枝條還沒抽芽，好生弱小，但我知道無論怎樣的秧苗經(jīng)了他的手便能成活。這時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看看我家的油煙還沒從廚房窗戶里升起，他便熱情地把我?guī)У剿依镒隹?。上海佬的屋子不大，但非常整潔。書房的墻上，還掛著印有香港明星的日歷，赫然寫著“2001年”的日期。上海人善舞文弄墨，文化涵養(yǎng)深厚，這是為眾人所熟知的。他的書架上，從《資治通鑒》到《毛澤東選集》，時間跨度之大，門類涉獵之廣，令我瞠目結(jié)舌。

xZXwxVlXcAowWgpxxJHZ0G3hv7UzRMoinH/wep/8XQo= 那時的我想，等薔薇花爬滿院墻，我就長大了。

二

可不知怎的，等我長大后，南塘路就變了，我想它在用它的方式責(zé)怪我漸漸疏遠(yuǎn)了它。家里換了新房子，回到巷子的時間間隔，從一星期到一個月，到數(shù)個月，到半年，到一年。巷子褪去了四季，褪去了所剩無幾的生機和活力。我回到南塘路看望外公外婆。曾經(jīng)被我認(rèn)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智慧、最勤快的人的外公，突然就中風(fēng)了。像留在這里的許多老人一樣，變得很瘦小，腿腳不便，皮膚松弛，眼角下垂，還未痊愈的身體需要扶著墻才得以支撐著不倒下。外公變得遲鈍且沉默寡言，囁嚅著和我們說他“真的老了”。

原來南塘路也會老去，原來這里的一切都會老去。

…………

電推子“嗡嗡”地在頭皮上推過，理發(fā)的阿姨嫻熟地掌控著手中的力度，睡意緩緩襲來。她將我引到水池旁，打開熱水閥，水汽氤氳。指尖從額前摩挲到耳后，手掌輕揉頭發(fā)，不一會兒就打出綿密的泡沫。

“小阮啊，頭發(fā)還是和以前一樣好。”

我嘴角揚起了一抹微笑：“阿姨您這話都說了幾年了，每次理發(fā)都這么說?！?/p>

“小阮怕是忘了吧？你的胎發(fā)還是我?guī)湍慵舻泥希?7年了，是年年都說?！?/p>

溫?zé)岬拿戆☆^發(fā)，手掌托住脖子有力地一抬，順勢將人從椅子上帶起，她已接好一旁的電吹風(fēng)，一氣呵成。在電吹風(fēng)的轟鳴聲中，阿姨問：“小阮得有兩三年沒回來看過了吧？還記不記得以前我給你剪頭發(fā)時，你總是哭？”

阿姨從我的童年一直聊到現(xiàn)在，我們很默契地只談過往，對將來只字不提。

我不愿承認(rèn)我什么都忘了，從前的許多東西，在我心底連一抹淺淺的痕跡都不曾留下。于是，我開口問道：“上海佬呢？孫老頭現(xiàn)在怎么樣？”

“他呀，去年說檢查出來得了肝癌，兒子把他接回上海了，你說這孤老頭竟然有后……”頓了頓，阿姨忽然想起什么，“唉，他臨走前還說有東西留給你，你知不知道他留了什么？”

我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平靜的院子里，他的書架、他的字畫、他的照片，一切都已搬空，一抹斜陽訴說著曾經(jīng)的光陰，時光再也回不到從前。院子里的草木肆意生長，遮蔽了一地的荒蕪，我只是環(huán)顧四周一眼，立刻就知道他給我留下了什么——在正對院門的那堵白墻上，薔薇花鋪了半墻，星星點點的殷紅，斜陽掛上墻沿，給鮮花的邊緣鍍上金黃色。愛讀書的人果然聰明，“信紙”和“筆墨”都已備好，他留給我的分明是一封情真意切的“訣別書”。

我站在巷口，轉(zhuǎn)身回顧我一路走來的這條街道，發(fā)現(xiàn)所謂的時光并沒有因某個人、某個地方而放慢腳步，木石磚瓦也從來沒有記憶可言，一切不過是對過去留有幻想的人們的一廂情愿。此行山高路遠(yuǎn)，而不愿投降的我一只腳踏在“成人”的門檻上，直面洶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