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夏天,一位年輕人敲開北京南鑼鼓巷64號小院的門,見到了琴壇領袖查阜西。年輕人自稱是邵大蘇之子邵壽世,在北京通州區(qū)工作,同時呈上徐立孫的介紹信。二十七年之前,徐立孫、邵大蘇曾經(jīng)寫信給“浦東三杰”彭祉卿、查阜西、張子謙;后來今虞琴社為前輩李子昭先生舉辦祝壽雅集,徐、邵定下前往,但邵大蘇請假未得,沒能赴約。1938年夏天,邵大蘇感染時疫,意外病故。時隔多年,緣慳一面的亡友之子登門,查阜西不消說是頗有些感慨的。在聽完邵壽世彈的梅庵《平沙落雁》與《長門怨》后,他給出了“指力未健,節(jié)奏未實,但有前途”的評價,并約他后天一起去北京古琴研究會?!皳?jù)壽世言,尚有一兄二妹均能琴,皆大蘇親授。則自琴人看來,大蘇未死也?!保ā渡鄞筇K子女皆能琴》)這句極富感情的話,同時體現(xiàn)出家族傳承對于琴人的特殊意義。繼承血脈是生物性的,而繼承琴藝則是精神性的,若二者兼得,那么故去的琴人便雖死猶生。
與其他流派一樣,在梅庵琴派內(nèi)部,很早就自然形成了家族傳承的傳統(tǒng)。在梅庵琴社成立之前,徐立孫就將琴藝傳給兄長徐昂和他的女兒徐遂,以及堂侄女徐昌震、徐昌鼎姐妹;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起,他將琴藝先后傳給徐霙、徐霖、徐慰三個子女;1969年徐立孫去世以后,他的弟子汪錫恒又與徐霖一同向徐霖之子徐毅傳授琴藝。另一位梅庵琴社的創(chuàng)社元老邵大蘇庶幾近之。查阜西記載的除了邵壽世“一兄二妹均能琴,皆大蘇親授”不大準確。邵壽世有兄長邵更世(后以字“元復”行),1949年赴臺,這是邵壽世不便提及的;“一兄二妹”即邵開世、邵明世、邵平世,事實上還有“一姊”邵沖世,或為查阜西所遺漏。由于邵大蘇去世太早,他們大多同時從徐立孫學琴。后來,徐立孫還教過邵大蘇的堂侄女邵磐世,心許為衣缽弟子;邵更世留在大陸的兒子邵偉,除從姑姑繼續(xù)家學之外,又學琴于跟徐立孫學過的龔一。算下來,徐、邵兩家都是琴傳三代,各有九人。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后期,南通劉橋鎮(zhèn)的一位富商劉浩然與徐立孫、邵大蘇及其弟子陳心園等往來密切,開始學琴。在家族內(nèi),劉浩然的地位舉足輕重,好幾位子弟受他熏染也對古琴發(fā)生了興趣。1941年底,劉浩然一家從上海遷回南通,一起跟他學琴于陳心園的,還有堂弟劉嵩樵、侄子劉本初。劉嵩樵之子劉赤城得到父親的啟蒙后,也從陳心園游。1951年2月,徐立孫結(jié)束了近十三年的漂泊重回南通,這兩代、四位劉氏新進又直接跟徐立孫學琴。時至今日,前賢俱謝,劉氏一門的琴藝已傳到第三代、劉赤城之子劉銘芳。論梅庵琴藝在家族內(nèi)的傳播,劉氏是后起,但堪與徐立孫家族與邵大蘇家族略成鼎足之勢。
與社會結(jié)構(gòu)穩(wěn)定、價值觀念恒久的農(nóng)業(yè)社會相比,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思想多元,戰(zhàn)爭與政治更是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人們的命運,無論是古琴藝術本身還是家族制度都經(jīng)歷了極大的挑戰(zhàn),古琴的家族傳承也因此深受影響。一旦河清海晏,古琴的家族傳承,就因為無可替代的便利蓬勃發(fā)展起來。
在邵壽世登門一年之后的秋冬之際,劉嵩樵入京開會,順道拜訪查阜西。查阜西《外地三琴人過訪》云:“南通劉嵩樵,人物畫師,業(yè)工藝美術,學琴于邵大蘇,亦善今虞琴社傳曲。來京開會,過余求聽《瀟湘》《梅花》二曲,渠亦自獻《關山》《平沙》《梅花》三曲,功躋立孫,惟指力尚弱。觀余收藏亦幾半,大為贊賞?!边@里“功躋立孫,惟指力尚弱”的評價,其實不低——與徐立孫相比,或許大多數(shù)琴人都“指力尚弱”,但可以比肩他的手上功夫,何其難能。
這段文字里,還有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劉嵩樵“亦善今虞琴社傳曲”,彈的曲子里有《梅花三弄》,還特請主人彈《瀟湘水云》《梅花三弄》,體現(xiàn)了向其他流派積極學習的開放態(tài)度。在移居上海的幾年里,徐立孫與弟子吳宗漢積極參與今虞琴社的活動,與今虞諸子交流曲目;他的弟子劉景韶長期與廣陵派劉少椿交流曲目;他還曾命陳心園向查阜西學習著名的“查《瀟湘》”;他的另一位弟子朱惜辰兼學于名家衛(wèi)仲樂。徐立孫和他的弟子們都具備了一個新興流派崛起時期的自信與朝氣。
放眼歷代古琴流派的興衰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重視的規(guī)律:南宋浙派的形成,立足于內(nèi)容龐大的《紫霞洞譜》,在隨后的三百多年中又不斷有尊崇“浙派徐門”的琴譜加入;明末虞山派崛起后,在不長的幾十年里就涌現(xiàn)出《松弦館琴譜》《徽言秘旨》《徽言秘旨訂》《大還閣琴譜》這四部內(nèi)容豐富的琴譜,基礎不可謂不堅實;廣陵派的活動貫穿整個清代,形成了五部重要琴譜。大凡一個流派的生命力,需要一代代琴人以他們的天才與智慧,不斷為之添磚加瓦;而曲目的豐富程度,更是檢驗一個流派是否成熟、是否具有生機與前途的重要指標。唯其有大量體現(xiàn)本流派特點的改編與創(chuàng)作,方能根深葉茂,福澤長遠。
梅庵琴派的形成與崛起,具備一定的偶然性:王燕卿若不南下任教,很可能終老于山東,他獨特的藝術風格不僅無人欣賞,甚至不為外界所知,更不可能推及他人;他若不是遇到徐立孫這樣一個不僅技藝高超,而且精力充沛、勇于任事的學生,有條件也有能力大量傳授王氏琴藝,既刊譜又創(chuàng)社,亦無法最終形成一個流派;他若不是在去世前半年恰好參加了上海晨風廬琴會,一舉奪魁,引起江南琴壇的震動,他的琴風、琴曲與傳人,也不會成為琴壇關注與揣摩的對象?,F(xiàn)在回頭看,梅庵琴派似乎是精準地踩在了時代提供的每一個機遇之上,這當然是很幸運的。不過,初版《梅庵琴譜》只有十四曲,且以中小型曲目為主,作為fMb4LHwkYXU4I8zU581Y70bU+9JFMansCqY9yQXED7s=一個新興流派,它的根基并不夠深,缺乏縱深發(fā)展的內(nèi)驅(qū)力,這也是無可諱言的。徐立孫及其傳人向其他流派積極學習的行為,當然是藝術家的進取心使然,但其中也未必不乏某種程度的“危機意識”。
徐立孫拓展“梅庵”曲庫的意圖,有跡可循。1938年,他刊行自作的《月上梧桐》,書名標為“梅庵琴譜”,1959年版《梅庵琴譜》果然收錄了此曲。后來他刊行的《公社之春》《春光曲》,書名同樣標為“梅庵琴譜”,只不過在他的有生之年,未曾有機會再一次增訂《梅庵琴譜》罷了。數(shù)十年后,在中國臺灣有邵元復《增編梅庵琴譜》,納入多首新曲目;在大陸有劉赤城悉心推求,經(jīng)哲嗣劉銘芳之手,終于在身后推出這一部《潮音館琴譜》。
在古琴流派中,梅庵派號稱“最年輕”,然而轉(zhuǎn)眼已逾百年。面對如何積累、如何發(fā)展的難題,《潮音館琴譜》是劉赤城的回應。
劉赤城成長于堂伯、父親與堂兄追隨徐立孫、邵大蘇、陳心園等早期梅庵琴人弦歌一堂的環(huán)境之中,謦欬親聆,風氣先得,但較之于他們,又多出在音樂學院學習的經(jīng)歷,觸動時有,感想亦深。即就古琴教學而言,別是一番迥異于南通的景象。張子謙《操縵瑣記》1958年10月8日嘗云:“音院目的在吸收各家指法,培養(yǎng)出全面人才,但運指方面欲徹底改變,頗有困難,如不改變,則一家風格決難彈出,縱下一番功夫,恐不易達到十分完美也。”換言之,音樂學院的古琴教育追求的是全面培養(yǎng),不執(zhí)著于一家一派。在這樣的學習條件之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琴人,其藝術風格的構(gòu)建,相當程度上是一種自主選擇;但無論怎樣自主選擇,都必須對各家流派與風格有所涉獵。劉赤城終身未改“梅庵本位”,可見聞既在,不可能不在歲月中反映出來。他的《潮音館琴譜》雖到晚年才著手,書名也始于劉嵩樵,但其思想上的源頭,相信可以追溯得更早。
同時,我也完全贊同本書起用“潮音館琴譜”這一書名,而不以《梅庵琴譜》補充版本的面貌面世。有一種說法,梅庵派只是王燕卿傳人中徐立孫、邵大蘇一脈,李湘僑、劉天華、孫宗彭、凌純聲、程午嘉這些王燕卿的其他弟子不應納入其中。此說不免過苛,但多少事出有因,亦可見徐立孫在梅庵派形成與崛起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作為初版《梅庵琴譜》的主要輯訂者,徐立孫如何增訂《梅庵琴譜》有其天然的合理性,后人的心得總結(jié)更適宜自張其幟,如此便既尊重了前輩,又充分表達了自己,流動的傳承也就源流分明。
青年時代,我學過三四首梅庵派的入門小曲,二十年前開始把一些學習心得寫出來,也從身邊的梅庵派起步。身在南通,只要有志于琴,這些淵源似乎理所當然,而與梅庵劉氏家族結(jié)緣,卻以偶然居多。劉浩然曾是名琴“曉鴻”的主人,我撰文鉤稽“曉鴻”的收藏史,得到他子女的大力支持。而在此之前,一位好友還成了他家的晚輩親戚。劉本初與我忘年至交辛豐年的兄長為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他曾主動借了一張好琴給辛豐年彈,讓辛豐年回味了大半輩子。前幾年,我又意外發(fā)現(xiàn)相交多年的老友、杰出的文史作家劉勃竟然是他的文孫。相對而言,劉嵩樵一支在琴壇最為人熟知。我僅與劉赤城通過電話、看過他演出,不敢言交誼,但知道六十年前安徽琴壇耆舊殂謝、琴學近乎泯滅之際,他來到這里,耕耘半世紀,于琴學大有斷絕之功,于梅庵不無拓展之力。近幾年接觸劉銘芳,承他慨然分享研究資料,坦然接受不同意見,深感這是難能可貴的好品質(zhì)。
對我的梅庵琴史撰寫與琴派研究,劉銘芳多有認可,故邀我為本書寫序。感念之余,拈出查阜西未刊稿中的兩則記載作為引子,談一些對梅庵派家族傳承、曲目擴容重要性的粗淺想法,向探索琴派發(fā)展道路的劉赤城以及幾代梅庵琴人致敬。同時我也相信,家族傳承是琴藝傳播的起點、特點,卻絕非終點。在家族傳承的同時,更能體現(xiàn)古琴藝術價值的始終是社會傳承。連梅庵派的創(chuàng)始人王燕卿,也是在立足于瑯琊王氏的家族傳承之后,通過社會傳承模式才奠定了梅庵派的榮光與興盛。走向社會,接受社會的淘洗與檢驗,才能走向未來。不知當今的梅庵新進、劉氏門人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