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沒有結婚?”人類學家莎拉·蘭姆(Sarah·Lamb)發(fā)現(xiàn),每當她單刀直入地拋出這個問題,她的訪談對象絕大多數(shù)都會感到冒犯,立刻升起戒備,拒絕繼續(xù)交談??墒?,同樣的問題,當她換一種問法,“可以跟我講一下你的人生故事嗎?”,訪談對象們就會打開話匣子,將自己的人生遭遇、觀察與思考毫無保留地與這位來自異國的學者分享。
印度是全世界不婚率最低的國家之一。據(jù)2019年聯(lián)合國婦女署的調查報告,在印度,年齡介于45到49周歲的女性,不婚率僅有不到1%。因此對于成年印度女性來說,“不結婚”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在一個高度父權制的社會中,不婚女性承受了太多的輿論壓力。
美國人類學家莎拉·蘭姆從2014年開始在印度的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對從未結過婚的成年印度女性進行了歷時7年的民族志田野調查, 并于2022年出版了她的著作《在印度保持單身——關于性別、排斥與可能性的故事》(Being Single in India—Stories of Gender, Exclusion, and Possibility)。在田野調查中,蘭姆跟蹤采訪、記錄了54位從未結婚的印度女性,年齡從35歲到92歲,其中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城市精英、工薪階層,也有農(nóng)村地區(qū)的貧困勞動者。通過對訪談者的故事進行詳細記錄、理論分析與數(shù)據(jù)分析,作者想要弄清楚兩件事——為什么不婚女性在印度社會遭遇如此多的非議與障礙?這一群體又是如何為自己的人生選擇創(chuàng)造可能?
不婚群體所遭遇的困境體現(xiàn)在組成全書的7個章節(jié)中。相比于西方社會將主體性與自由選擇捆綁的單一修辭,蘭姆強調,在人類學家眼中,主體性(subjectivity)更多地牽涉“意愿”(agency)與“限制”(constrain)的相互作用,也就是個體的生活經(jīng)歷與集體的倫理、文化政治的互動。因此,與蘭姆所在的美國社會相比,印度女性的不婚狀況不能被簡單歸結于個體的自主選擇。
在以大家庭親緣關系為主導的南亞社會,家庭親屬關系的重要性要遠遠高于以小家庭為核心的西方社會,而婚姻是一個印度女性建立穩(wěn)固家庭關系的保障。因此,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和家庭觀念成為限制女性主體性的第一道障礙。
其次,“階級”因素對于不婚女性的人生影響巨大。盡管同樣背負輿論壓力,城市中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女性,有著更多的選擇空間?;蛘叱鲇谂畽嘁庾R,或者出于職業(yè)的追求,城市精英女性將不婚看作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自主選擇。然而農(nóng)村地區(qū)的不婚女性,以及出生于農(nóng)村,后來實現(xiàn)了階級躍遷的女性,“不婚”更多是一種被迫的境遇,或者兩者兼有。其背后有著諸多無奈與痛苦,體現(xiàn)了結構性的性別壓迫。因此,在全書的討論中,“階級”始終是重要的分析參數(shù)。進入21世紀,印度女性受教育的價值被逐漸認可,女性外出工作也受到鼓勵。然而,在第二章《教育與工作》中,作者指出,教育的確為印度女性尤其是鄉(xiāng)村女性帶來更多的機會與自主性,但在不婚女性的案例中,階級與性別的不平等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善。
作者以梅達(Medha)和娜雅妮(Nayani)的故事呈現(xiàn)了不婚女性的困境。梅達成長于西孟加拉邦鄉(xiāng)村地區(qū)的一個低種姓的窮苦家庭,母親靠在街邊賣菜維持生計。她是家里3個孩子中最小的,天資聰慧,勤奮好學,成了全村第一個讀完10年級的女孩。然后,她一路讀到博士,最終成為大學教授。然而,一路專注于學業(yè)與事業(yè),也讓她錯過了結婚的年紀。此外,她的家人并沒有努力為她安排婚姻,而是享受著她那豐厚的教授薪水。如今已經(jīng)50多歲的梅達說:“由于我不是一個世人眼中的正常人,我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與敵意作斗爭?!北M管梅達將自己視為一位女權主義者,并鼓勵印度的女孩不要將婚姻作為終極目標,但她自己并非排斥婚姻。通過教育,梅達實現(xiàn)了階層躍升,但也失去了結婚的希望。除卻年齡的因素,“階級的錯位”是另一個決定性因素。據(jù)梅達自己的說法,“在印度的婚姻關系中,男性必須在任何方面都要優(yōu)于女性,除了相貌?!彼运豢赡茉诔錾L大的村子里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盡管她有著精英女性的身份,但她的出身也使她并不為她所在的社會階層真正接納。而找到一個出身相同,通過自己的奮斗達到同樣社會階層的男性,幾乎是不可能的。梅達所經(jīng)歷的階級錯位,背后是結構性的性別不平等與階級不平等。
娜雅尼與梅達有著相似的出身。她7歲的時候被家人送到加爾各答一個富豪家庭做住家女工,和富豪家唯一的女兒一同長大。經(jīng)年累月,娜雅妮和她的雇主建立起親人般的關系。除了受教育的權利,她幾乎享受著與富豪女兒同樣的物質生活,并通過自己的薪水供養(yǎng)親生父母。然而,她30歲后,雇主夫婦相繼去世,她被富豪女兒趕出家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去。在加爾各答上層家庭中的生活讓她可以說一口優(yōu)雅的孟加拉貴族口語,做高級的孟加拉菜肴,并且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干凈整潔的生活環(huán)境和雇主的私人汽車。在此,作者引用布爾迪厄提出的“習性”(habitus)與“區(qū)分”(distinction)等概念來解釋娜雅妮的階級錯位。習性可以理解為根植于身體的文化與社會階層,是后天習得的習慣、信仰、技能與品味等結合。相似的審美趣味將一群人團結在一起,同時又將他們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城市的工作使得娜雅妮具有了上流社會女孩的習性,然而在社會現(xiàn)實中,她卻依舊屬于貧民窟。這種不協(xié)調的習性與階級錯位,使得她既不能嫁入她的鄉(xiāng)村家庭,也不能嫁入城市精英家庭。
在梅達與娜雅妮的故事中,除了教育與工作導致的階級錯位,還有一個共同的因素:她們都用自己的薪水供養(yǎng)家庭。在第三章,蘭姆揭示了不婚女性家庭內(nèi)部的勞動不平等。在與訪談對象的交流中,作者發(fā)現(xiàn),這些不婚女性或多或少都會體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化的義務感——總是照顧他人,忽視自己的需求。作者借用另一位印度社會研究者迪帕-納拉揚(Deepa Narayan)的概念“討好綜合征”(pleasing syndrome)來概括印度女性的這一義務感:“這種取悅本質上是一種忘記自我的訓練,因為如果你有自己的需求和愛好,就會影響你全身心地為他人服務?!痹谔m姆的訪談對象中,即便如梅達這樣受過高等教育、有著深刻反思能力的知識女性依舊不能擺脫這一內(nèi)化的義務感。她用自己的工資給家里蓋了大房子,教育哥哥家的孩子,供他們讀大學,并幫助他們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然而,當她自己生病住院時,卻沒有一個家人來照顧她。這讓她對自己的大家庭徹底失望,并不再指望家人可以在她老了之后提供照護。因此,梅達早早在一家高級養(yǎng)老院為自己預定了位置。
第四章《誰會照料我》中,蘭姆集中呈現(xiàn)了不婚女性的互助與智慧。梅達的對策體現(xiàn)了自我照顧的可能,然而,并非每一個不婚女性都具有她的經(jīng)濟能力。桑佳雅(Sanjaya)由于先天殘疾而沒能進入婚姻,然而,她生性樂觀,用自己長期服務于非盈利組織的經(jīng)驗與其他兩位不婚女性創(chuàng)立了互助小組,來支持加爾各答的單身女性。除了組織活動、日常照料與相互陪伴,她們的另一個重要項目就是組織成員學習駕駛和考取駕照,這樣她們就可以在出現(xiàn)緊急情況的時候,及時把彼此送進醫(yī)院。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桑佳雅終于拿到了駕照,她自豪地告訴蘭姆,越來越多的單身女性正加入她們的互助組織。她們甚至在合計共同購買一輛汽車。除了線下的社團,還有一些不婚女性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組織線上社區(qū),彼此陪伴,分享信息。
蘭姆不只讓讀者看到印度不婚女性所處境遇中的壓迫,更是展現(xiàn)了她們在面對壓迫時的智慧與力量。通過這些女性的故事,本書邀請我們反思,在那些限制與可能性交錯的環(huán)境中,人們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有意義的生活。西孟加拉邦的不婚女性用溫柔而堅定的方式抗衡不平等的性別規(guī)范,正在推動國家為她們開辟新的生存空間。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