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都市、競技……我從辦公桌上一個個拿下這些標簽，緩慢地塞進我的小背包里，今天預(yù)約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打算下班了。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上午十點，我的同事們陸續(xù)離開，只剩下我慢吞吞地整理辦公室。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的手是一個球形，沒法一次性拿起太多的東西。

說到這里你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我不是人類，而是一個西瓜。哦不對，嚴格來說，我應(yīng)該是一個長得像西瓜的夢境劇本家。我的腦袋是一個小小的西瓜，眼睛是兩顆黑亮的西瓜籽。我沒有嘴，但當我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聽到我的聲音。在我小小的西瓜腦袋下面，長著短短的四肢和圓圓的手。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長成這樣，也許是這種形象容易讓客戶感到親近？誰知道呢，也許，就連我自己也是某個人的一場夢。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工作——為人類的夢境編寫劇本。

是的，夢是有劇本的，而我就是這個為夢境寫劇本的人，又或者說，這個“瓜”。所有人都曾經(jīng)見過我們，但只要他們醒來，就會立刻將我們遺忘，所以，時至今日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我們的存在。

我的日常非常簡單。上班，寫劇本，挑選演員，開演，結(jié)束，再寫劇本，再挑選演員……下班。今天也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我正在普通地下班。可誰也沒想到，當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突然和一個人迎面撞了上去。

“啪嘰！”

我被撞飛出去，砸到了墻上，然后掉落下來，還彈了兩下。

“嘩啦”，我包里的分類標簽全都掉了出來。

“對不起?！彼⒓吹狼?，“我剛睡著，突然就來到了這里?！?/p>

“問題不大?！蔽覐牡厣吓榔饋?，開始撿我的標簽。與西瓜不同的是，我的身體很柔軟，即便這樣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我看到門口的廣告，說這里可以定制夢境。是真的嗎？”他湊近了問。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小男孩，他穿著一件白上衣和一條藍色短褲，寸頭，杏眼，說話不經(jīng)意地帶著一股濃重的鄉(xiāng)音。

“是的?！蔽尹c點頭，發(fā)出“咻咻”的響聲。

“我想要做一場美夢，你能幫我寫一個劇本嗎？”小男孩問。

我聳聳肩：“你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同事全都下班了，就算我接下這份工作，也沒有適合的演員。”

“那我該怎么辦呢？”他焦急地問。

“你可以等它們上班的時候再來。”我說，“大概再過兩個小時?！?/p>

“我等不了那么久，我馬上就會醒來了！”他抓住我的手，“我只想做一個夢，一個就足夠了！”

“如果現(xiàn)在開始寫劇本的話，能夠參演的只有它們，即使這樣你也不介意嗎？”我指著外面的小花園問。

小男孩回過頭看了看窗外，難以置信地問：“你是說，那些鮮花、水果和蔬菜？”

“是的?！蔽尹c頭，“除了我，這兒會說話的就只剩下它們了。但你知道的，它們大多數(shù)不具備人類應(yīng)有的邏輯能力，溝通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p>

小男孩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行吧，請為我定制一個夢?！?/p>

“好的，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出劇本稿紙開始寫。

“我叫趙鐵柱。”他紅著臉說。

我在劇本的封面上寫上“主角：趙鐵柱”幾個字，接著把手里的標簽遞給他。

“那么，你需要什么樣的夢呢？玄幻、武俠、仙俠、科幻、都市、歷史、體育、靈異……所有你能夠想到的分類我們都有?！?/p>

“我希望在這個夢里的我是一位勇者?！彼d奮地說，“從小我就夢想能夠成為勇者，然后去拯救被魔王抓走的公主?！?/p>

“好的，玄幻分類。勇者、魔王與公主的故事?！蔽尹c點頭，“還有別的要求嗎？”

趙鐵柱撓著頭說：“我出生在東北，但我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過了，所以，我希望夢里能有一些故鄉(xiāng)的元素?！?/p>

“鄉(xiāng)土元素?！蔽绎w速地做著筆記，“還有嗎？”

“還有?！彼嵵氐卣f，“公主能讓一棵向日葵來演嗎？”

“向日葵是嗎？”我點點頭，“沒問題，向日葵是這兒最好看的花?！?/p>

“然后，我希望它能夠戴上這枚胸針?！壁w鐵柱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花籃形狀的金色胸針。我走到花園里，挑了一棵最美麗的向日葵，把胸針戴在它的葉片上。

“這樣可以嗎？”我問。

“太完美了！”趙鐵柱激動極了。

“請你稍等一下，我這就開始寫劇本?！蔽易叩睫k公桌前面，把所有需求都輸入電腦。僅僅經(jīng)過十秒鐘的計算，一個完美的劇本就出現(xiàn)在我手里，劇本的封面寫著五個黑色的大字：勇者的長夜。

“這么快嗎？”趙鐵柱感到吃驚。

“是的，如你所見，我是一位專業(yè)的夢境劇本家?！蔽野褎”具f給他，翻到最后一頁，“現(xiàn)在請你寫上它的最后一句話?！?/p>

“我來寫？”趙鐵柱有些意外。

“是的，每個部門的工作要求都不一樣，我們這個部門的工作要求是劇本的最后一句話必須由主角自己填寫。而且，最后一句的前一半永遠都是‘最后的最后的最后’?！?/p>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他更加疑惑了。

“是的?！蔽夷贸鲆恍┲皩懞玫膭”窘o他看，“比如說，‘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羊可愛成了偉大的藝術(shù)家。’再比如說，‘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田花花收養(yǎng)了一只叫奶糖的貓?！?/p>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壁w鐵柱拿起筆，在劇本上寫下了最后一句話。

“這很普通?！蔽腋嬖V他，“百分之九十的故事都是這樣寫的。”

“這樣就行了。”他笑著說。

既然主角滿意，我也不再說什么。接下來就是挑選演員的環(huán)節(jié)。以往，我們會有美麗的少女扮演女主角，或者英俊的少年扮演男主角，但今天他們?nèi)疾辉?，我只能繞著小花園轉(zhuǎn)圈，想著法子挑選合適的角色。

女主角已經(jīng)確定了，就是這棵最高挑的向日葵。她戴著花籃胸針，腳下踩著一個花盆，快速地跳到我們面前。

“你好，男主角，我是向日葵?！彼穆曇粢埠芎寐?，看來這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鐵柱非常滿意，接著就開始面試其他“演員”。

“在劇本里，有一位男二號，他是男主角的同伴。”我說，“一開始他們是敵對關(guān)系，在被主角打敗后，他心甘情愿成了主角的朋友?！?/p>

“這是一個很迷人的角色?！壁w鐵柱說，“很考驗演技。”

這個時候，一棵玉一般的大白菜撥開草叢，從泥土里鉆了出來。

“很明顯，這個角色就是我?！彼f。

“你好，大白菜?！蔽覇?，“能不能說說，在表演方面你具有哪些優(yōu)勢？”

“我的戲路很寬?！彼褐^說。

“怎么個寬法呢？”趙鐵柱問。

“嘩啦”，大白菜張開了它的葉子。

“你被錄取了?！蔽以趧”旧洗蛄藗€鉤，“接下來是男三號，它是一個遭遇劫難、因為缺水而暈倒在路邊的西瓜。到底有哪位演員能夠勝任呢？”

趙鐵柱回過頭，呆呆地望著我。須臾，我拿起筆，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打了個鉤。

“好的，我被錄取了。”

接下來，我們面試了魔王、反派一號、反派二號等角色，物色到了最合適的演員。終于，在十五分鐘后，一切都準備就緒，隨著旁白與背景音樂的介入，這個同時包含了“玄幻”與“鄉(xiāng)土”元素的定制夢境開始了。

蘋果清脆的聲音在我們頭頂緩緩響起：“九月，又到了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在遙遠的魔法的國度——鐵嶺，有一位英勇的少年，尼德霍格·趙鐵柱?！?/p>

在音樂聲中，趙鐵柱緩緩出場了。他劃破金色的麥浪，抬頭仰望著湛藍的天，眼神中是發(fā)著光的驚喜。

“這片麥田，這片天空，跟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模一樣！”他回頭問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經(jīng)定制過一模一樣的夢境?！蔽彝屏送蒲坨R，“請不要質(zhì)疑我的專業(yè)能力?！?/p>

趙鐵柱頓了頓，眼中有懷念的神色，須臾又恢復(fù)如常。

“我喜歡這個夢，謝謝你。”

“請不要說劇本上沒有的臺詞?！?/p>

“好的，對不起，我這就念?！彼⒓创蜷_劇本，開始讀自己的臺詞。

“啊，真是陽光燦爛，充滿希望的一天啊！今天，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伊莎貝拉·田二妞！”

蘋果的聲音再次響起：“是的，英勇的少年趙鐵柱與少女田二妞從小一起長大，是最好的朋友?？墒牵麄円粋€是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是鐵匠的女兒，注定身份懸殊?！?/p>

“有什么懸殊？”趙鐵柱問。

我連忙跑過去，把蘋果手里的劇本換掉。

“錯了錯了，這個才是你的劇本?！蔽野炎约弘[藏在麥田里，小聲說，“繼續(xù)演吧?！?/p>

蘋果重新念道：“伊莎貝拉·田二妞是村長的女兒，鐵嶺的公主，她美麗善良，但卻與趙鐵柱身份懸殊。因此，趙鐵柱經(jīng)常趁著村長外出，偷偷去找田二妞玩耍。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來到田二妞家門口，可是，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卻是悲傷的村長?！?/p>

一瞬間，風從大地的盡頭猛烈地吹過來。麥田迅速遠去了，地63RnUU4D5MVZvQPQbvwmyA==面開始龜裂，又從裂縫里生長出土墻、木窗與稻草。石頭和泥土的碎裂聲回蕩在頭頂，所有樹木花草都在瘋狂地震顫。風沙、塵土彌漫整個天際，世界一片混沌。

這所有的一切都發(fā)生在短短兩秒的時間里。兩秒過后，風卷起泥土吹向遠方，出現(xiàn)在趙鐵柱面前的是一座現(xiàn)在少見的土坯房。房子前面坐著一棵蔫了的老向日葵，正用寬大的葉子默默地抹著眼淚。

“是二妞的家！”趙鐵柱揉了揉眼睛，回頭激動地看向我。但很快，他就再次進入了狀態(tài)，開始念劇本上的臺詞。

“村長，你為什么哭呀？二妞呢？二妞公主在哪里？”

“她被魔王抓走了?！崩舷蛉湛f，“當時我們正在院子里曬太陽。突然，天空中烏云密布，一片陰影落在我們身上。魔王出現(xiàn)了！它抓走了我可愛的女兒，伊莎貝拉·田二妞?！?/p>

“魔王為什么要抓走她？”趙鐵柱急忙問。

老向日葵說：“魔王威脅我，讓我交出全部的玉米才能換回她，可是我……”

“公主還沒有玉米重要嗎？”趙鐵柱忍不住問。

“請不要說劇本上沒有的臺詞。”我立即提醒他。

一旁，玉米怯怯地站著，金色的玉米須耷拉下來，翡翠色的小眼睛委屈地望向我們。

趙鐵柱頓了頓，說：“玉米也很重要。”

“勇者，請你幫我?guī)Щ厮?！”老向日葵哭起來?/p>

“請不要擔心，我一定會幫你找回公主的?！壁w鐵柱回答，“我現(xiàn)在就去魔王城?！?/p>

旁白立即響起：“說罷，他毅然決然踏上旅途，開始了一場精彩的冒險?！?/p>

風再次席卷大地，房屋轟然倒塌，麥田徹底遠去，老向日葵也失去了蹤影。等趙鐵柱再次睜開眼睛，他已經(jīng)來到了一片無人的曠野。這一次，他習慣了夢境的轉(zhuǎn)換，開始嫻熟地表演起來。

“我已經(jīng)走了三天三夜，竟然還沒有看到魔王城的蹤影，包里的干糧吃完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四周的樹叢突然晃動起來，接著，一個白綠色的身影從里面跳了出來。毫無意外，這就是我們的男二號，大白菜。

“站?。　贝蟀撞撕暗?，“你就是傳說中的勇者尼德霍格·趙鐵柱嗎？”

“別叫那個名字?！壁w鐵柱說。

“好的，尼德霍格。”

“你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趙鐵柱念道。

“我只是山間一棵閑散的野菜，但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人們都說，你不害怕任何艱難險阻，也不害怕任何邪惡的力量。我不認為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所以我打算來挑戰(zhàn)你。”

“來吧，大白菜。”趙鐵柱從腰間拔出一根昂貴的實木搟面杖。

大白菜張開葉片，每一片葉子上都凝聚著太陽的光彩。

一旁，趙鐵柱盯著劇本看了一會兒，開始準備材料。他先到小溪邊上打了一盆水，然后去地里摘了一些香蔥、大蒜和辣椒。接著，他熟練地把香蔥的蔥葉切成段，大蒜去皮切成末，辣椒切成絲，加上鹽拌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大白菜問。

“嘩啦”，趙鐵柱端起水盆，從大白菜頭頂澆了下去。瞬間，大白菜就被打濕了，菜葉無力地垂在地上，趙鐵柱則把準備好的調(diào)料一點一點往它身上抹。

“停、停！我輸了，我輸了！”大白菜焦急地喊起來，“請不要把我做成腌白菜！”

“你認輸了？”趙鐵柱念道。

“是的，我認輸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同伴了?！贝蟀撞嘶琶暗溃拔視湍阋黄鹑ツ醭?，救回美麗的公主?！?/p>

背景音樂適時響起，波瀾壯闊的戰(zhàn)斗落下帷幕，大白菜成了勇者的第一個同伴。

“真是個好劇本?！壁w鐵柱邊走邊對我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親手腌制過白菜了，那是我家鄉(xiāng)的味道。”

“我當然知道，請不要質(zhì)疑我的專業(yè)能力?！蔽因湴恋卣f，“你也許會覺得夢境里的故事毫無邏輯，而且七零八落，但事實就是，所有的夢都是這樣的。場景會瞬間切換，人物會突然改變，就連故事都不一定是連續(xù)的?！?/p>

“可我喜歡這樣的夢?！壁w鐵柱說。

“我也喜歡?！蔽倚χf，“希望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你能夠得償所愿?！?/p>

“我會的?！壁w鐵柱點點頭，繼續(xù)踏上了旅程。

我快速甩動自己的小短腿，發(fā)出“噠噠”的聲音，就這樣一路小跑到他前面，然后找了個適當?shù)奈恢玫瓜?，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朝他用力地伸出去?/p>

“水……水……”我虛弱地喊道。

趙鐵柱被我精湛的演技感染，竟然真的擔心了起來，連忙從水壺里倒出一杯水，遞到我的面前。我沒有嘴，他傾斜了一下杯子，水順著我光滑的西瓜皮一路流淌下去。

“我好多了?！蔽已杆侔褎”痉艘豁?，念道，“謝謝你，勇者尼德霍格·趙鐵柱?！?/p>

“別叫那個名字?！?/p>

“好的，尼德霍格。”我抓住他的手，“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同伴，我會陪伴你，直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

他感動地點了點頭，拉起我的右手站了起來，快步往前走。因為個子太矮，我的腳夠不到地面，于是我就像一只被人抓住的鴨子那樣，被他拎在手里來回地甩。

就這樣甩了一會兒，我覺得西瓜瓤“嗡嗡”地響，眼前的景色變化得更快了。勇者趙鐵柱翻越了高山，跨過了大海，終于看見了遠處的魔王城。

這個時候，一盆仙人掌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旁白緩緩響起：“野生的仙人掌出現(xiàn)了?！?/p>

“原來只是仙人掌?！壁w鐵柱拎著我走過去。

這個時候，仙人掌突然動了一下，發(fā)出“嗖”的一聲。一根尖利的刺從它身上彈射出來，快速地射向我們。

“躲開！”大白菜飛撲過來，張開自己的菜葉，擋下了仙人掌的刺。

“大白菜！”我大喊，“你怎么樣了？”

“別管我……”大白菜虛弱地說，“這里就交給我，你們繼續(xù)往前走，一定要找到公主。”

我抹了抹眼淚，拉起趙鐵柱的褲腳往前跑。趙鐵柱露出為難的樣子，好半天也不肯動。一旁，大白菜捂住胸口，倒在了地上。

“不要讓大白菜的努力白費?！蔽疫煅手f，“我們一定要帶著它的那一份生命，好好地活下去?！?/p>

“它只是被針扎了一下?！壁w鐵柱說。

“它不行了?！蔽艺f。

“可是，它只是被針扎了一下?！?/p>

“它不行了！”我喊道。

趙鐵柱沉思了一會兒，翻開劇本的下一頁，念道：“好吧?！?/p>

突然，旁白響了起來，趙鐵柱猛然抬頭。

“就這樣，勇者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同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離別。在往后的人生中，他將無數(shù)次面臨這樣的時刻，也將無數(shù)次重溫此刻的情感，哪怕對方只是一棵無名的白菜。”

趙鐵柱停下腳步，靜靜地看了一眼大白菜，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就這樣，我們沉默地走了十分鐘，我似乎能感覺到趙鐵柱的情緒在一點一點地低落下去。

我是專業(yè)的夢境劇本家，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主角在我的劇本里失去表演的欲望。我拍了拍手，配角就位，緊張的音樂忽然響起，趙鐵柱猛然回神。

“嘩啦”，草叢里跳出三個身影，它們手拉著手，擺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

“我們是邪惡的三兄弟?！?/p>

“茄子?！?/p>

“土豆?！?/p>

“和青椒！”

“地三鮮？”趙鐵柱回過頭問我。

“請尊重我們的職業(yè)?！蔽遗牧伺氖稚系谋咀?，“請不要說劇本里沒有的臺詞?！?/p>

“好吧?！壁w鐵柱開始念劇本，“你們是什么人？”

地三鮮們愣了愣，再次擺成穩(wěn)定的三角形。

“我們是邪惡的三兄弟。”

“茄子?！?/p>

“土豆。”

“和青椒！”

“對不起我念錯了，是下一句?！壁w鐵柱抱歉地說，“魔王城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可是又出現(xiàn)了邪惡的敵人，小西瓜，我們該怎么辦??？”

“跑！”我念道。

說罷，我拔腿就跑，

“我們不戰(zhàn)斗嗎？”趙鐵柱慌慌張張地跟上我。

“劇本上寫著我們一路狂奔。”我喘著氣回答。

“為什么？”

“對方人太多了，打不過?！?/p>

趙鐵柱回過頭，鄙夷地看了看身后的地三鮮。

“啪！”一顆小石子砸在他腦門上，讓他腫起了一個大包。

“你說得對，我們打不過?！壁w鐵柱捂著腦袋，往前一路狂奔。

接著，地三鮮開始朝我們不斷地扔?xùn)|西。小石子、雞蛋、櫻桃、玻璃彈珠……我們瘋狂逃竄。

四周的樹木、花草、山川都在迅速地后退。山風鼓動趙鐵柱的衣擺，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諝饫飶浬⒅嗤恋奶鹦群鸵盎ǖ南銡猓紶枙姷斤w舞的蝴蝶和逃竄的田鼠。不知道從哪里傳來溪水的響聲，像背景音樂一樣，有時候很近，可等你想要追逐它的時候，又忽然遠去了。

趙鐵柱左閃右躲，像條靈活的泥鰍，充滿生命力地跳躍在金色的陽光里。跑著跑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小西瓜！”他說，“我喜歡這個夢！”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時間開始飛速旋轉(zhuǎn)，風景也在不斷變換，漫長的夜晚被回憶填滿，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沾染了歲月的痕跡。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小男孩趙鐵柱已經(jīng)變成了大男孩。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又或者說，他早就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長大成人。

“快看！那就是魔王城了！”他激動地指著前方。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在彌漫著濃霧的村莊里，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屋子前面是一片籬笆，籬笆外面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吞噬日月的黑暗城堡。

沒過多久，濃霧散去。遠遠地，一只南瓜正在那兒搗蒜。趙鐵柱伸出手在空中停滯了一會兒，最后捂住嘴，什么也沒有說。他選擇了尊重我們的劇本。

看到我們來了，南瓜站了起來，繞過搗蒜缸，拍著手說：“可算等到你們了！怎么樣，考慮得如何了？”

“考慮什么？”趙鐵柱問我。

“玉米?！蔽姨嵝阉?/p>

“哦，玉米?！彼腥淮笪颍畹?，“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抓走了公主？”

南瓜咧開嘴大笑起來，蹦出無數(shù)顆南瓜籽。

“竟然敢質(zhì)疑我？好吧，我就讓你見一見公主。”

說罷，它打了個響指，一株向日葵被人從屋子里推出來，摔倒在地上。

“公主！”趙鐵柱連忙把她扶起來。當他的眼神觸碰到胸針的時候，忽然溫柔了起來。

“你是公主嗎？”他緩緩念著臺詞。

“是啊，勇者，我終于又見到你了。”向日葵也緩緩念道，“我很想你?！?/p>

趙鐵柱的眼眶濕潤了，他連忙別過臉，揉了揉眼睛，然后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念著臺詞。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我記得你的白上衣?！惫髡f，“也記得你的藍褲子?！?/p>

“你當時迷路了?！壁w鐵柱笑道，“你總愛迷路?！?/p>

公主小聲說：“我第一次去學校也迷路了，但是走到一半，看到路上有樹枝做的標記，才總算找到了路。后來我才知道，那其實是你做的?！?/p>

趙鐵柱有點兒不好意思，連忙轉(zhuǎn)了話題：“你……現(xiàn)在還害怕打雷嗎？”

“還怕呢?！惫餍ζ饋?，“我要是不怕了，你就不會一下雨就來找我了?！?/p>

他們不斷地聊著天，反復(fù)確認彼此是否是真正的勇者與公主。我知道，他們說的每一句臺詞都和劇本上一模一樣，但他們念得很深情，就像一場身臨其境的電影。我和南瓜并排坐在籬笆旁邊，望著他們。

“你總說，日子過得很慢，其實并沒有，日子過得可快了。”

“一眨眼，所有人都長大了?！?/p>

“一眨眼，所有人又老了。”

“但還會有新的生命，不是嗎？”

“你記得我叫什么嗎？”

“當然記得，你姓趙，叫鐵柱，不過這是你的小名。”

“我也記得，你姓田，叫二妞，這也是你的小名。”

“你記得我們看過的第一場電影嗎？”

“那你呢？你記得我的生日嗎？記得我們住在哪兒嗎？你記得我嗎？”

“哎呀哎呀，你問慢點兒，我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回答了?！?/p>

……

我一邊聽，一邊翻著劇本，眼看就來到了最后一頁。我呆呆地看著上面的字，這就是夢境的結(jié)尾了，所有的夢終究是會結(jié)束的。

南瓜站起來，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大聲念道：“勇者！你別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

“你做了什么？”趙鐵柱驚慌地問。

“就在剛才，我已經(jīng)對公主施加了詛咒。如果你再不給我玉米，我就奪走她的時間。她會逐漸變老，臉上布滿皺紋，白發(fā)蒼蒼，然后佝僂脊背，開始生病，人也會變得健忘。她會逐漸忘記有關(guān)你的一切，最后離開你?！?/p>

趙鐵柱的指尖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他拔腿就跑，瘋狂地尋找玉米。但不管他怎么奔跑，都再也回不到當初的玉米地了。

“怎么辦？”他哭著問我，“怎么辦??！”

我看著劇本，沒有回答他。所有的夢境都必須按照劇本來演，只有這樣，當他醒過來的時候，才會記得這個好夢，否則，我的一切工作就沒有意義了。

南瓜大笑起來，在他的笑聲里，公主開始變老。一開始，她的葉片變得有點兒干癟，接著，她的花瓣開始掉落，到最后，她的身體邊緣泛出一種濃重的焦糖色，稈佝僂起來，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二妞！”趙鐵柱沖向她，“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向日葵捂住自己的臉，哭著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

“才不會，這就是我記憶中你的樣子?！壁w鐵柱說，“你不那么美麗，不那么高挑，白發(fā)蒼蒼，佝僂著背?！?/p>

“我這么丑，你不嫌棄我嗎？”向日葵念著臺詞。

趙鐵柱低著頭沒有看她，眼睛落在劇本上，眼神卻穿透了劇本，停留在無比遙遠的地方。

“你總聽不清我說了什么，關(guān)于我的事情也在一件件遺忘。一開始，你忘記了我們的學校，后來忘記了我們的同學，到最后，你忘記了我?！?/p>

向日葵轉(zhuǎn)過身，呆呆地望著他。

“現(xiàn)在呢？”趙鐵柱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記得我嗎？”

我看著劇本，在女主角的臺詞那一欄寫著：“你是誰？”

誰也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了。向日葵顯然看到了劇本，她盯著那幾個字發(fā)了會兒呆，又抬起頭看了看我們。陽光落在她的花籃胸針上，凝成一個溫柔的光點。她背對落日，面朝我們，花瓣和葉片全都融進了夕陽里，只剩下一個瘦長的身影。從這里看過去，它就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好半天，她合上了劇本，丟在腳下。

“我記得。”她說，“我記得，我的勇者?！?/p>

趙鐵柱睜大了眼睛，然后，他回過頭朝我笑了笑。

“嘀—”

刺耳的長鳴穿過夢境，一切景色都扭曲消散，隨著片尾曲的響起，夢境《勇者的長夜》落幕了。

我把劇本塞進背包里，和它一起的還有另一個劇本，那是我兩年前寫過的一個一模一樣的夢境。我穿過夢境，走進趙鐵柱的房間，人們穿過我的身體，在白色的病房里忙忙碌碌。

“上午十點三十一分，心跳停止?！?/p>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趙教授是研究西方文學的泰斗，他的離開是我們的一大損失啊?！?/p>

“趙教授的身體一直不好，自從兩年前，教授的夫人去世后，他就更是每況愈下了?！?/p>

“我聽說他的夫人記性不好，常常忘了他是誰，但趙教授總是不斷地幫她回想?！?/p>

……

我轉(zhuǎn)身走出病房，沿著走廊一路往前。從這里一直走，穿過白色的光，就能再次回到夢境的國度。

“爸爸，爺爺不會再醒過來了嗎？”一個小男孩經(jīng)過我，抬著頭小聲問。

男人別過臉，輕聲說：“是的，爺爺要睡很長很長的一覺。”

“希望爺爺能再做一個好夢，他曾經(jīng)跟我說，自己做過許多好夢?！?/p>

“他都夢到了什么呢？”

“不知道?！毙∧泻⒙柭柤?，“他只說了結(jié)局?！?/p>

“結(jié)局是什么？”男人好奇地問。

“就是很普通的結(jié)局，大多數(shù)故事都是這么寫的。”

“有多普通？”

“就是很普通很普通?！?/p>

“很普通很普通是多普通？”

我經(jīng)過他們，穿過走廊，融進白光，再次來到夢境里。地上掉落著一個劇本，那是屬于向日葵的，在翻開的最后一頁里，寫著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勇者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