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收到過一些教師節(jié)禮物，有毛線編織的鑰匙扣、褶皺紙玫瑰花、筷子做的筆筒等。在這些禮物中，有一支鋼筆讓我格外難忘。

黑色的筆身，金色箭形筆夾，在筆夾的腰線處，有一個低調(diào)的logo，暗示這是一支價格不菲的派克鋼筆。

走上教師崗位的第三個教師節(jié)，我剛下課到辦公室喝杯水潤潤喉，曉麗走到我身邊害羞地說：“老師，我找您有事?！蔽疫€沒回過神來，她就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放到我桌上：“老師，祝您教師節(jié)快樂！”

這是我擔任曉麗的班主任一年多來第一次收到她的禮物。我盯著她：“你不應(yīng)該亂花錢！”

她的臉更紅了：“呃，老師，無論如何您要收下，很實用的?！?/p>

我拆開一看，是一支鋼筆。再仔細一瞧，居然是派克！這種類型的少說也得七八十元了，我頓時惱了！

曉麗家境貧困，家里五姐弟全靠父親在外打工養(yǎng)活。在學校，她每頓飯只吃一個素菜，一個月生活花費不到200元。也因此，身高一米六的她體重只有九十斤。

當初，剛得知班上還有這樣的孩子時，我決定資助她。

她果斷拒絕了我，稱心理壓力很大。我說：“就當是老師借給你的，以后你工作了還給我就行了呀！誰沒有遇到過難處呢？”

她哭得稀里嘩啦，仍不同意。我有點不知所措，一時沒了主意。

有一天，我去食堂打飯，看到原先五個打菜窗口少了兩個，一問才知有人離職了。我隨口問了一句：“那不是很缺人手？”

食堂主管說：“只能把洗碗的阿姨拉來打菜、打飯。忙完這一陣，再讓她們?nèi)ハ赐?、洗碟子了。?/p>

我腦海里突然想到一個人，問：“學生能不能來這里幫工？”我心想，就算不付工資，能解決她的一日三餐也好??！

食堂主管笑著說：“十六七歲的學生吃得了這苦嗎？也不用做別的，戴著手套洗碗、洗碟子就好了?！?/p>

我跟學校團委匯報了情況。很快，在學校出面協(xié)商下，食堂主管同意曉麗和其他班三個學生一起去食堂勤工儉學。

曉麗開開心心地接受了這份工作，不僅可以免費吃飯，一天工作兩小時還能獲得20元工資。

日子一天天過去，曉麗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澤，嘴角的笑容也多了起來。盡管有了“收入”，她的手頭還是不寬裕。班長說，她把攢下來的一部分錢給了讀初三的妹妹。

正因為這樣，我看到那支昂貴的派克鋼筆時，才會如此生氣。我瞅準教室人少的時候，把鋼筆放回了她的書桌上，并附了一張紙條：“你的心意老師心領(lǐng)了，謝謝！”

物歸原主，我心里舒服多了。

然而那個晚自習，曉麗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的樣子。

難道我做錯了？禮物的意義無非表達心意，我接受了她的心意還不夠嗎？事實上，拒收學生貴重禮物的事，我并不是第一次做，學生們也是知道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曉麗面對我時總是躲躲閃閃的。每當我把目光迎向她，她就不自然地擠出一絲笑容，然后扭頭走開。在我的課堂上，她也有意無意避開我的視線，假裝低頭看書，可半天都不翻頁。接下來的兩次學科測驗，她的成績也不理想。她到底怎么了？

我向班長了解情況。班長說：“黃老師，您拒收禮物，我們很不開心。我們經(jīng)常接受您的禮物，為什么您就不能收我們的呢？那支鋼筆是曉麗人生中送出的第一件禮物。實不相瞞，她是邀我一起去新華書店給您選的。雖然我安慰她說，您不是看不起她，是體諒她才不收禮物的，但是她因為這件事很受傷。”

蘇霍姆林斯基說：“在每個孩子心中最隱秘的一角，都有一根獨特的琴弦，撥動它就會發(fā)出特有的音響。要使孩子的心同我講的話發(fā)生共鳴，我自身就需要同孩子的心弦對準音調(diào)?！焙茱@然，我沒有同曉麗的心弦對準音調(diào)。我武斷的拒絕傷害了一顆誠摯的心。

她可能在柜臺前看了許久，對著各種禮物反復(fù)掂量，才選中了那支鋼筆。她樸素的形象可能還遭到售貨員的奚落，但是她不管不顧，堅持要用自己掙的錢給她最喜歡的班主任選一份教師節(jié)禮物！

細細回想，我讀書時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高三時，我常常把張成老師堵在辦公室問英語題，一問就是半個小時。她也因此經(jīng)常錯過食堂的飯點。無論我有多少題要問，她從不著急，說話斯斯文文。就算看到我反復(fù)犯一些幼稚的錯誤，她也耐心地給我講了一遍又一遍，還讓我自己復(fù)述一遍。那年的教師節(jié)，我在學校的小賣部看了很久，用我的稿費給剛燙了卷發(fā)的張老師買了一個六元錢的“水晶”發(fā)卡。張老師很高興，第二天就戴在頭上給我們上課了。發(fā)卡亮晶晶的，真好看?。∥乙魂嚫`喜，覺得和老師的感情又增進了一分，學習勁頭更足了。

可如今，我卻……想到這里，我懊悔極了！恨不得立刻跟曉麗解釋一番。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刻意的解釋也是掩飾。左右為難間，我看到桌面上市里剛下發(fā)的教師硬筆書法比賽的文件，突然，一個念頭蹦了出來……

我把曉麗叫到辦公室，對她說：“曉麗啊，過幾天市里要舉行一個硬筆書法比賽，這是文件，我們年輕老師都得參加。簽字筆寫不出感覺，以前的鋼筆好久沒用，都漏墨了，你看……”曉麗立刻懂了我的意思，笑嘻嘻地跑回教室拿來了那支鋼筆。我接著說：“有這么好的鋼筆，我肯定能拿個好名次。如果拿了獎，我再好好謝你！”曉麗的臉上瞬間笑出花兒來，我也暗自舒了一口氣。一場“碰撞”就這樣化解了。

那個書法比賽，我最終獲得了二等獎。我得意地跟曉麗分享這個喜訊，并將“獎品”——新華書店兩百元的書卡送給了她。我的理由很充分：“你送的鋼筆給我?guī)砹撕眠\氣，這個‘獎品’送你最合適?！睍喳惛吒吲d興地接受了我的禮物，然后去買了好多書放到班級“讀書角”跟同學們共享。

李鎮(zhèn)西說：“不要把愛當成教育的手段或工具——為了達到什么‘高尚’的教育目的，便給學生愛，然后等待‘愛的奇跡’出現(xiàn)……教育效果的出現(xiàn)，‘推動學生轉(zhuǎn)變的最大動力’，僅僅靠愛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智慧?！蔽抑幌霝閷W生省錢，所以看到價格較貴的禮物就毫不留情地拒收。然而，對學生來說，禮物是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學生尊重、喜歡一個老師，才會用心去準備一份禮物。所幸，我及時做了補救。其實，書法比賽是沒有獎品的，我只想讓曉麗體體面面地接受我的回禮，不讓她的“青春”留下“后遺癥”。

從那以后，我開始學著俯下身來跟學生交流，提升教育上的共情能力。當我把自己擺在和學生同等的高度時，我發(fā)現(xiàn)更能深入了解學生們的內(nèi)心世界，保護他們的自尊心。

教育的智慧是在實踐中積累的。后來，我慢慢引導學生學會將有形的禮物變成無形的禮物，他們理解并接受了我的提議。于是，我收到了一篇描寫我的散文、一首調(diào)侃我的打油詩、一封鼓勵我的信……這些禮物成為我和學生情感聯(lián)結(jié)的橋梁，指引我和他們一起成長。每當我對教育之路感到迷茫時，看到這些“禮物”所承載的一份份清澈的愛，我便再一次堅定信心，不斷思考、探索、進步，努力成為孩子們心中那束溫暖但不灼熱的光。

（作者單位：廣東省湛江市教師發(fā)展中心）

（插圖：勝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