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巨毋霸本來是緊隨王邑的,王邑見戰(zhàn)事不妙,對著巨毋霸暴跳如雷:“要你何用!你的野獸呢?人沒用,野獸總得派上點用場吧!”巨毋霸帶野獸隨軍前來,本是恐嚇漢軍的,不想竟毫無用武之地。氣急之下,他親自打開鐵籠,老虎、豹子、大象、犀牛等,它們上輩子都沒見識過這般場面,加之風雨閃電愈加猛烈,早被嚇得不知所措,一經(jīng)放開,便再難節(jié)制。個個眼神不好,極難辨認哪是漢軍,哪是莽軍,于是,逮誰咬誰,除卻主人。巨毋霸一時傻眼,唯恐被王邑斬首,便擇機逃了。如此一來,眾野獸少了主人管制,便隨著向北的人流,邊跑邊咬,直至滍水河畔。近萬漢軍緊隨其后,沒被野獸咬死者,則被漢軍斬殺。漢軍大喊大叫,兇猛廝殺,再有野獸驅(qū)趕莽軍,莽軍一批批跳入河水。適逢山洪奔騰而下,致滍水暴漲,河道里死尸成堆。
王鳳、王常自昆陽城出來,率大軍向北追擊數(shù)十里,遍地死尸遍地泥。他的戰(zhàn)馬因閑適日久,出得城來,乍一見城外陰曹地府一般,自是極難適應(yīng),不時被死尸磕絆,踉蹌著幾近跌倒??v使王鳳頻頻抖動韁繩,這戰(zhàn)馬依舊扭捏遲緩,連步兵都跑到了它的前頭。忽見前方洪水橫awCMn3R3qkdTF4WyW5D+Rw==流,水上漂著一層尸首,王鳳大惑不解。等他趕到滍水河畔,方知其中因由。那滍水竟被莽軍的死尸堵得幾近斷流,而河道上游又有洪峰下來,以至于河壩漫堤。
河道旁,漢軍雀躍著慶賀大勝,劉秀正被眾將拋出老高。見狀,王鳳和王常忽覺五味雜陳。王鳳瞥一眼劉秀,不覺喟然長嘆,心緒黯然。他曾寫下投降書信,并用羽箭射向莽軍大營。他曾極力阻撓劉秀出城搬兵。他曾致李知縣血濺縣衙。他曾使蘇婉失了貞操,再失性命。
劉秀的職位本在他王鳳之下,昆陽一戰(zhàn),劉秀厥功至偉,勢必名聲大噪,若任其名望壓過自己,他日后何以呼風喚雨!于是,盤算著如何在劉玄那里為劉秀穿個小鞋。
劉秀被將士拋向空中時,見王鳳、王常下馬后站不遠處紋絲未動,只冷冷地望著滍水,望著滍水上堆積如山的莽軍尸首及輜重,他一時感到不該任由部將這般忘乎所以。于是,他擦去面部血水,整整濕漉漉的行裝,撥開諸多將士,緩步走向王鳳和王常。他拱手一拜道:“二位將軍親率昆陽九千兵馬出城,算是救了我等性命,不是將軍及時搭救,我這三千人馬只怕早被那莽軍剁成肉醬了,請受劉秀一拜。”劉秀言罷,弓身拜下。
王鳳、王常忙上前扶起劉秀,王鳳笑道:“豈敢豈敢!昆陽一戰(zhàn),賢弟厥功至偉,必受更始帝封賞。王某欣喜之余,先為賢弟道賀,今晚一醉方休。”
王常咧著嘴道:“若拼酒量,劉將軍必醉無疑,不信試試。多日未聞酒香,我這肚里能裝著呢?!?/p>
劉秀嘿嘿一笑道:“那咱拼吃,吃,劉某指定行。二位將軍,這河道堵塞,滍水斷流,若不及早加以疏通,只怕水漫堤壩,殃及鄉(xiāng)民。”
王常道:“洪水早已漫堤,只是那漫堤之水不是很大。來呀,眾將士齊手,將河道里莽軍的尸首移開。稍后將莽軍遺棄的兵器帶回昆陽,而后送往宛城?!?/p>
王鳳補充道:“叮囑將士,切勿被洪水沖走?!币娖珜㈩I(lǐng)命去了,他接著說道:“不知宛城那邊戰(zhàn)況如何,已被我大軍圍困數(shù)月之久,那守將真是個人物。來呀,即刻派一哨人馬趕赴宛城,一來告知更始帝及劉演,莽軍數(shù)十萬大軍已被我擊敗,昆陽之戰(zhàn)大獲全勝;二來請命更始帝,昆陽漢軍是否開赴宛城?!?/p>
偏將領(lǐng)命去了。王常道:“那宛城守將何以這般厲害!一座孤城居然能守數(shù)月之久。劉演手頭有數(shù)萬漢軍,也不缺昆陽這八九千人吧?”
二人面上在夸那宛城守將,實則是詆毀劉演,劉演手下數(shù)萬漢軍竟拿不下個小小宛城。劉秀對這位兄長知之甚深,劉演看似魯莽粗暴,實則仁慈心善,之所以宛城遲遲未破,皆因劉演不忍屠城,意欲勸降。白河流經(jīng)宛城,起初,劉演想在白河上游高筑堤壩,而后堵死河水而成堰,待河水積聚成害,便扒開堤壩及圍堰,任由白河水沖潰宛城。念及城內(nèi)百姓足數(shù)萬之眾,終又不忍,致使宛城時至今日而未破。于是,劉秀道:“皆因劉演心慈,意欲勸降那宛城守將?!?/p>
劉秀話音才落,方才派往宛城的偏將前來稟報道:“諸位將軍,末將率眾前往宛城,途中巧遇宛城來客,說宛城守將三日前已出城受降。更始帝派人前來昆陽打探軍情,若昆陽依舊被圍,宛城數(shù)萬大軍不日便到。”
王鳳、王常和劉秀聞聽此言,自是歡喜不已。王鳳道:“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啊,劉將軍,今晚不醉不休?!?/p>
劉秀笑道:“那就一醉方休吧!”
王常道:“諸位將軍,宛城既是三天前就已到手,那劉演的數(shù)萬大軍為何遲遲不前來救援?兩地相距不遠,急行軍,一日便可抵達昆陽?!?/p>
劉秀道:“其中定有蹊蹺?!?/p>
偏將插話道:“諸位將軍,聽那宛城來的將佐言說,更始帝在張羅入城儀式,故而,救援昆陽有所遲緩?!?/p>
三人一時無語。少時,王常道:“虧了劉將軍及時救援,虧了老天恩賜,及時賜予這狂風暴雨和雷電,不然,誰人能知昆陽城何時被莽軍所破?說不準是昨日,抑或是此時,慶幸之余,讓人心驚又膽寒?!?/p>
劉秀道:“河道已被疏通,兩位將軍,收兵吧?”
漢軍鳴金收兵時,暴雨依舊未停。數(shù)千將士或背或扛,莽軍遺棄的刀槍劍戟等兵器,在大雨中閃著寒光。
三人策馬回到城內(nèi),早有張知縣率衙署官吏在帳外恭迎,幾個鼓樂手立時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張知縣笑吟吟道:“三位將軍勞苦功高,使昆陽城免受戰(zhàn)火涂炭,卑職代昆陽父老鄉(xiāng)親謝過將軍!縣衙里略備薄酒,為將軍一洗征塵,請三位將軍賞光。”
王鳳笑道:“張知縣既有此心,那就叨擾了??催@雨已有停歇之意,莽軍在城外遺棄了大量糧食,均被泡在雨水里,請張知縣指派人手去城外運糧,分往各家。漢軍被莽軍所困,其間,昆陽百姓多有資助,還望張知縣代我等謝過百姓?!?/p>
張知縣忙道:“漢軍不惜性命,固守城池,城中百姓資助一二,乃理所應(yīng)當。莽軍遺棄的軍糧該歸漢軍才是,八九千漢軍,每日消耗指定不少。”
王鳳笑道:“張知縣是個實誠人,非得讓我將因由說破?莽軍遺棄的糧食得有上萬斤之多,皆被大水浸泡,經(jīng)了水的糧食如何存放?若不及時下肚,不出兩天就得生芽?!?/p>
張知縣一拍腦門,幡然醒悟,這順水人情一經(jīng)說破,便失了味道。尷尬道:“三位將軍循天意,行善事,必受萬民擁戴。卑職這就指派青壯漢子,去城外運糧?!?/p>
劉秀道:“城中百姓給予昆陽守軍莫大資助,百姓手中握有不少征用字據(jù),請張知縣告慰百姓,來日定會償還,漢軍斷不虧待?!?/p>
當晚,縣衙里燈火通明,酒氣熏天。張知縣斷不會將蘇婉上吊之事貿(mào)然說出。王鳳那一夜風流,早被勝仗的歡喜掩埋,抑或是打心底就沒記住蘇婉的模樣。譬如飯菜,昨日吃過,今日便不易記起。酒足飯飽后,他哼著小曲,被眾人簇擁著,頭也不回地出了縣衙大門。而蘇婉,依舊被蒙在黑洞洞的被子里,孤零零無人陪伴。
翌日,風住雨去,朝陽東升。城里城外,水汽集聚,抬頭遠望,一派迷離。
宛城那邊傳來劉玄旨意,圣旨上大贊昆陽漢軍以少勝多,大敗數(shù)十萬莽軍之壯舉,并讓王鳳、王常及劉秀不日率軍南下宛城,共議大事。眾將士勞苦功高,皆有封賞。待休整后,擇日北上,直搗長安,去摘那王莽人頭。
莽軍兵敗時丟盔棄甲,遺棄大批輜重,昆陽城方圓數(shù)十里,遍地皆是。漢軍將能夠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就地焚毀或掩埋。昆陽城內(nèi)留下千人駐守,其余將士踏著泥濘,順官道奔宛城而去。
劉玄大喜,親率文武大臣出城門迎接。沿街張燈結(jié)彩,知不知情的宛城百姓,皆被趕出家門,站滿大街兩側(cè)。有人問道:“這是要干啥?”有人道:“聽說要攻打長安城?!庇腥藛枺骸伴L安城不是在北邊嗎?漢軍何以向南開進?”有人道:“管它呢,讓出來站街,咱就老老實實站街。誰打誰都行,誰坐天下與你我何干!只要百姓有吃的就成?!?/p>
步入大殿,唯劉玄樂不可支。昆陽一戰(zhàn),必定撼動新朝根基,王莽縱有天大能耐,也難扶大廈之將傾,自此,昆陽關(guān)隘必定再無大戰(zhàn),他此后北上平天下,乃時日長短之事。王鳳、王常則嫉妒劉秀功高。兩人若不如實將昆陽大戰(zhàn)之詳情悉數(shù)講來,恐有不妥;若如實說出,則于顏面無光,畢竟是劉秀在其中力挽狂瀾。劉秀謹小慎微,雖厥功至偉,卻絲毫不敢邀功,他深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更知功高震主之害,眾人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劉演更是小心翼翼,為入城禮儀之事,曾惹劉玄大怒,再有小人從中作梗,劉玄對他必定懷恨在心。昆陽之戰(zhàn)未分勝負之時,他劉演安然無事,如今昆陽得手,他的忌憚便隨之而來。他深知,他與劉秀乃漢軍中堅,任誰都不愿見這兄弟倆聲名遠播,劉玄尤甚。
諸將多有封賞,劉秀卻在封賞之外。劉玄瞇著眼道:“欣聞劉將軍勞苦功高,又為人低調(diào),不把封賞當事看,也罷,封賞之事,留給來日也未嘗不可?!?/p>
劉秀回道:“昆陽大捷絕非個人之功,乃眾將士浴血奮戰(zhàn)所得。唯愿漢軍及早北上,破長安,斬竊賊,光復(fù)漢室?!?/p>
劉秀的隱忍與養(yǎng)晦之術(shù)保了自身。而劉演卻因性情耿介,終招殺身之禍。
一日,劉玄被人慫恿,設(shè)下圈套,命劉演修書一封,將劉演手下劉稷召至宮中。那劉稷來得匆忙,未能及時卸去隨身佩劍,旋即被侍衛(wèi)拿下。經(jīng)文臣密議,劉演、劉稷均被斬首,其罪名乃圖謀不軌,意欲刺殺更始帝。劉秀得知兄長遇難,縱使棉枕被淚水浸濕,朝會上仍向更始帝謝罪。下朝后飲食言笑一如往常,劉演喪事他不予前往,劉演屬下他拒絕接觸。如此一來,那劉玄非但不覺劉秀“震主”,反而深感愧疚,丟了斬殺劉秀之心,封劉秀為破虜大將軍及武信侯。
劉秀在宛城迎娶了思慕多年的陰麗華。這個新都豪門千金,在劉秀極為凄楚的日子里,陪伴他吟詩賞月,療治心傷。劉秀深居簡出,養(yǎng)花種草,逗狗戲貓,他的隱忍保全了自身,從而成全了其日后之蓋世功業(yè)。
第二十八章
葬蘇婉男女齊手 憐卉子凡木傾家
凡木用兩萬錢將孟江和棺木贖回。他并未留意孟江的懊惱與沮喪,指使孟江和張二將棺木蓋打開,再將黃牛脫離車轅,牛車的后頭便自行觸地。他返回室內(nèi),抱出一床棉被輕輕鋪在棺木里。見縣衙里的人意欲去室內(nèi)抬蘇婉,凡木示意他們退后,獨自來到蘇婉的床榻前,驀然淌下一串熱淚。良久,他拭去眼淚,雙手伸進棉被里,托起蘇婉早已僵硬的尸首,緩緩走向棺木。
見棉被的一角觸及地面,張二忙上前去提那被角。凡木道:“別動?!毖粤T,他抬起右腿,將那被角撩起,用小指勾著被角,一步步走向牛車。
凡木將蘇婉輕輕放入棺木后,將搭在尸首上的棉被小心撫摸了一遍,而后示意張二和孟江將蓋子蓋上。
縣衙里的人一旁站著,茫然望著凡木,而后望著牛車緩緩出了縣衙大門,消失在街道的轉(zhuǎn)彎處。沒人私語。
小黃牛邁出城門的一剎那,驚詫不已,不覺東張西望。它見官道兩側(cè)的泥濘里,滿是黑壓壓的人,有人搬運糧食,有人抬著尸首,有人將死馬就地分尸,扛起血淋淋的肉塊踉蹌著走向城門,不忌諱泥水和血水沾滿周身。這小牛的個頭比綿羊沒大多少,車轅內(nèi)顯得極為空蕩。它的目光更多地盯在馬尸身上,它或許在想著自己的來日,或許是慶幸,或許是好奇。縱使小牛極通人性,它如何也想象不到,這戰(zhàn)馬至少能給昆陽留下點什么,譬如骨頭。而人的尸首卻遠沒戰(zhàn)馬幸運,被人拉走后,悉數(shù)扔在河水里,隨濁水東去。
小牛身后是牛車,車上載著紅色靈柩,孟江拉著韁繩,凡木扶著靈柩走在一側(cè),車后跟著張二、芥子、辛茹和蘇紅。三個女人早把眼睛哭紅,蘇紅更甚。
戰(zhàn)事才過,天剛轉(zhuǎn)晴,官道上泥濘不堪。偏昆陽地界的黃泥極其粘腳,小牛不怕,卻苦了三個女人,每人的鞋子上粘帶著大團黃泥,不甩腳,走不動,甩甩腳,鞋子難留。就這樣,一行人歪歪扭扭抵達了李知縣的墓地,而眼前的景象讓凡木始料未及。李知縣的墓地雖不在低洼處,可官道旁地勢較低,黃濁的水已蔓延到墳塋邊緣。三個男人相互望望,叫苦不迭。凡木撓著頭,一籌莫展。
本該等積水下去再行出殯的,可蘇婉的尸首難以再等。不將蘇婉葬于她夫君墓旁,凡木于心不忍,不承想,眼前卻是這般境況。見狀,蘇紅哇哇大哭,訴道:“夫人,你的命為何這么苦??!難道是上輩子得罪了閻王爺?要是的話,閻王爺,您別再懲罰夫人了,您就懲罰蘇紅吧。嗚嗚嗚嗚嗚?!苯孀雍托寥愀ㄆ灰选?/p>
凡木速將袍子下擺撩起,挽于腰間,脫去鞋,跳入水中。孟江、張二見狀,便仿效凡木,拿著鐵锨跳進深水。三個女人心疼地看著凡木,哭泣聲一時大了許多。
三人在道旁積水中打出兩道高高的圍堰來,而后用鐵锨將水一锨锨端到圍堰之外。小黃牛懵懂地望著干活的人們,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沉悶的哞哞聲。
比起給李知縣打墓,蘇婉的墓道打起來要容易許多。經(jīng)了雨,泥土松軟,三個青壯漢子干起來并非多難,只兩個時辰,墓道便已打好。他們再將稍干的黃土墊在地表,踩踏結(jié)實后,三個女人伸出纖細的手,與三個男人一道,終將蘇婉安頓停當。蘇婉的墳塋緊挨夫君,其間難以過人。凡木拭去汗水,定定望著兩個墳塋,忽覺五味雜陳。
蘇紅趴在墳頭哭得死去活來。望著眼前這纖弱女子,凡木傷心不已。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年前遠離爹娘,隨李知縣夫婦自荊楚之地千里迢迢來到昆陽。如今知縣夫婦相繼離去,撇下蘇紅孤苦伶仃。兵荒馬亂的,送她回歸故里怕是件奢望的事。既是蘇婉臨終前將蘇紅托付給他,他理應(yīng)為蘇紅謀個好的歸宿,不然愧對蘇婉。凡木扶起蘇紅,對著墳塋凄然說道:“李夫人,盡請寬心,既是信得過凡木,凡木定當不負囑托,誓以親妹待之,不讓蘇紅受丁點兒委屈。如若不然,便無顏面對夫人信賴。自今以后,每年的今日,凡木都會來到此地,陪夫人聊上數(shù)語,或能為夫人排解孤寂。”凡木言罷,已是淚眼潸然。
眾人將要離開時,見一牛車由遠及近。水生跳下牛車,噗通一聲跪在凡木跟前。泥水濺至老遠。水生眼圈發(fā)紅,哽咽道:“奴才來遲了,該受責罰。讓家主遭罪,奴才心如刀割。家主何曾干過這樣的活!若被外人瞧見,下人的臉該往哪兒擱!”言罷,揉揉眼,痛心不已。
凡木扶起水生,拍拍他的泥腿,心疼道:“看你這模樣,哪像個男人!起來,起來。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這里的?”
水生站起身,不顧滿腿稀泥,急著說道:“聽文寨姚亭長說漢軍把官兵打敗了,昆陽城能夠進出了,我就拉上田掌柜一道進城了。趕到漆器店,五邑叔說家主領(lǐng)人出城了,要給別人辦件大好事,就在去宛城的官道旁。于是,急著趕來了。昆陽被困這些天,家主一定受苦了。我和田掌柜急得要死,屢次出寨來昆陽,官軍堵著路,死活不讓過?!?/p>
凡木問道:“家里沒遭兵禍吧?”
水生難過道:“都是奴才不好,家里如今只剩房子了?!?/p>
在場的人無不瞪大眼睛。見凡木閉上眼一時無語,孟江急著問道:“水生,你是說家里被人搶劫了?”
見水生氣得語不成句,一旁的田雨搖搖頭嘆息一聲道:“水生已經(jīng)盡力了。雖有一個木匠被砍了手臂,至少一家人保全了性命。家里木料全被官軍征用了,錢也沒剩幾個。不過,官軍沒動庫房里的漆器?!?/p>
孟江氣道:“這么說來,官軍跟土匪沒有兩樣!”
田雨無奈道:“戰(zhàn)時征用,奈何!”
凡木看著水生道:“李黃那里沒被洗劫吧?他的欠賬最近結(jié)過沒有?漆器沒被搶走就好,漆器也是錢?!?/p>
水生和田雨面面相覷。見凡木著急,水生看看三個女人,支支吾吾道:“李掌柜的錢財沒被官軍洗劫,他店里的漆器也一件沒少,他大約欠著我家八千錢。”
凡木道:“既如此,你為何驚慌?”
水生輕聲道:“家主啊,我說了怕對李黃不好,難以啟齒,他的女人被官軍那個了。”
眾人良久無語。辛茹低下頭,一陣顫抖。凡木不解道:“文寨與昆陽相距甚遠,官軍何以跑到文寨去?這幫禽獸不如的東西,真可謂無孔不入。對了,方才田掌柜說,一個木匠傷了手臂,莫不是被官軍所傷?”
水生氣道:“那木匠哪里是傷了手臂呀!他的手臂是被官軍生生砍斷了。還不是那木匠看不過去,上前阻止他們肆意妄為!”他遂將官軍登門之事一一說了。
此戰(zhàn)本是為爭奪昆陽關(guān)隘,距昆陽十里開外的文寨竟旁生不堪的奇事來,眾人憤慨不已。凡木氣道:“豈有此理!水生啊,那木匠既是為守護我家的生意被官軍致殘的,我們理應(yīng)照顧他的后半生,你酌情處置吧?!?/p>
凡木正要招呼眾人上車,見田雨盯著辛茹,面露惶惑之色。辛茹臉上像有個蚯蚓趴著。田雨驚道:“辛茹這臉上怎么了?方才還以為是泥巴呢。我的天,傷疤居然這么長!”
水生這才去看辛茹的臉。辛茹的刀痕極像一根麻繩貼在面頰。她手臂上傷痕與面部別無二致。水生和田雨驚訝地望著凡木。凡木痛心道:“都是我不好,沒能保護好家里人?!彼鞂⒛侨找粠蜐h軍來漆器店的事大致說了。兩人聽后,惋惜不已,大罵漢軍厚顏無恥。
辛茹見凡木傷心,仰起頭道:“這傷疤不妨吃喝,不是多大個事,比起斷臂的木匠來,辛茹算是幸運多了,四肢健全不說,還不耽擱燒水做飯?!毖粤T,勉強笑出聲來。在眾人聽來,這笑聲如細針扎心。
田雨看一眼墳塋,小聲問芥子:“誰的墳?”
芥子輕聲道:“李知縣的夫人?!?/p>
田雨不解道:“為何一大家子人要給她送葬?”
芥子酸酸道:“這你得去問凡木哥?!?/p>
這個愣頭愣腦的人真的看著凡木道:“凡掌柜,就我所知,李知縣與我們非親非故,因何要為他夫人送葬?”
見凡木略微遲疑,孟江道:“李知縣生前沒少幫我家,漆器店正墻上的匾額就是人家給題的字。”
田禾撓撓頭道:“題了幾個字就得為人家送葬?”
孟江一時語塞。芥子道:“田雨,孟江不是將實情說了嗎?你還是弄不懂???既然弄不懂,那就別問了,再問還是弄不懂?!?/p>
田雨越聽越糊涂,搖搖頭,罷了。兩輛牛車載著眾人,緩緩走向昆陽城那高大的城門。官道兩側(cè)的泥濘里,依舊有不少忙碌的人,或齊聲喊著號子,或獨自哼哧哼哧。
城內(nèi)大街上,個別屋頂上,鋪滿被雨水浸泡過的糧食。一個衙役敲著銅鑼沿街吆喝:“各家聽了,街上不準曬糧食。各家聽了,街上不準曬糧食?!笨v使衙役的聲調(diào)超出了銅鑼聲,曬糧的人依舊我行我素。
漆器店里的境況讓凡木驀然心驚,他見卉子在她爹娘跟前哭成淚人。見眾人進店,卉子趕忙擦擦眼,故作鎮(zhèn)靜。五邑不悅道:“卉子呀,都是自家人,就別掖著了,哪個不知道你家那點破事?我和你娘幫不了你,興許大家伙能幫你?!闭f罷,瞟一眼凡木。
芥子搶話道:“姐,又是那個糧商欺負你了?”
五邑哂道:“他倒想欺負?!?/p>
芥子急道:“我咋聽不懂??!姐,你倒說話呀!天天像個悶葫蘆似的,真是急死人了?!?/p>
卉子瞟一眼眾人,低頭言道:“我得走了?!闭f罷,沒有理睬凡木,自顧去了。
凡木喊上五邑去了后宅,遂將卉子的事問了個透徹。那糧商楊匣,自打癱瘓在床,大小事均難自理,雖是心中敞亮,卻一個字都難以嘣出,讓其握筆寫字更是奢望。明知家里十幾號奴婢,如今一個不剩,明知管家早已悄然離去,家里的錢財悉數(shù)被漢軍征用,急在心,口不能表,只能以淚水宣泄。卉子懂他,謊說家里的錢都在庫房,一文沒少。楊匣不信,那眼神分明是想要親眼看見?;茏訜o奈,便找各式理由搪塞。那楊匣每日里時而啼哭,時而謾罵,鬧得卉子生不如死。偌大個宅院,如今人去院空,夜間少不得狗嘶貓叫,瘆人至極。一個小女子陪著個癱瘓人,如何度過那長夜漫漫!
五邑言罷,嘆息不已。凡木聽了,自是為卉子難過。昆陽之戰(zhàn),莽軍雖沒能攻入城內(nèi),昆陽城免了一劫,卻依舊毀了不少個家。好在各家被征用的財物均留有字據(jù),一旦漢軍站穩(wěn)腳跟,拿上字據(jù),或許能夠要回財物。凡木想罷,走出后宅,喊上水生和孟江,上車后,匆匆去了卉子家。
楊府大門緊閉,水生敲門數(shù)次,才聽見卉子的聲音隱約傳出:“請問是哪位?”水生忙道:“我是水生,我家家主過來看看楊掌柜?!被茏娱_門后,闖禍的孩子般站在門邊低頭不語。待三人進院,忙將大門緊閉。
大院空空,枯葉滿院,一只灰貓警覺地瞪著來者?;茏宇I(lǐng)三人來到內(nèi)室,見楊匣抖動著身子,他嘴唇顫動,卻不聽有聲,嘴角不住流出口水?;茏于s忙為其擦拭,并輕聲勸他少安毋躁。楊匣眼含熱淚,定定望著凡木。凡木握住楊匣的手,輕聲說道:“楊掌柜安心養(yǎng)病,我那里存有好酒,待來日病情好轉(zhuǎn),你我一醉方休。”
楊匣的手在不住地用力,淚水簌簌下淌。見他的下顎不停地朝枕邊使勁,凡木不懂,卉子能懂,卉子捏起枕邊的一枚銅錢放在楊匣眼前。楊匣點著頭,望著凡木。凡木這下懂了,他指指銅錢道:“楊掌柜,卉子怕你傷心,一直瞞著你沒將實情講給你聽,其實,楊府的錢早被漢軍征用了?!?/p>
卉子大惑不解,趁著楊匣閉目傷心時,悄悄瞥一眼凡木。待楊匣睜開雙目,怒視卉子時,凡木道:“楊掌柜,非但楊府,我那漆器店也是如此,店里的錢全被漢軍征用了。不過,明日就能如數(shù)返還,除卻你我,昆陽城但凡被漢軍征用之財物,明日統(tǒng)統(tǒng)返還。漢軍以德征天下,斷不會貪占民眾便宜。前幾日宛城城破,漢軍得了宛城錢庫,庫里滿是金錢。”
楊匣的眼里忽生亮光,身子重又抖動不已。凡木急忙伸雙手向下按按,隨之說道:“楊掌柜,切勿急躁。明日我讓孟江去縣衙領(lǐng)錢,隨后送到府上?;茏樱瑵h軍留下的字據(jù)呢?拿來給我?!被茏訉⑿艑⒁傻卣襾碜謸?jù),茫然望著凡木。
凡木接過雞皮遞給孟江道:“楊掌柜,你安心靜養(yǎng)吧,我得空再來看你。你務(wù)必記住,我那好酒可放不了太久,及早好起來,你我痛飲桂花酒,不醉不散?!?/p>
楊匣的身子抖動難停,淚水再涌。卉子噙著淚送三人出來,站在空蕩的大門外,目送牛車消失在視線中。
孟江怯生生試著問凡木:“家主,你說的可是真的?”
凡木一言未發(fā)。水生看一眼凡木,沒敢出聲。
回到漆器店,凡木長出一口氣,喚來眾人,肅然言道:“五邑叔,除去送給漢軍那兩萬,你翻翻看,店里還有多少錢。水生,你速速趕回文寨去,找李黃要錢。明日一早,務(wù)必湊夠兩萬錢。如若不夠,由田雨墊上。孟江,送我去宅院?!?/p>
望著牛車遠去,余下人目瞪口呆。
次日一早,孟江將兩萬錢如數(shù)送到楊府,并將銅錢擺上柜子。楊匣放眼望去,只覺整個柜子銅光閃閃,笑意瞬間生滿面頰?;茏觿t背轉(zhuǎn)身,暗自垂淚。
清晨的昆陽與大戰(zhàn)前境況迥異,進城趕集者的叫賣聲雖與此前大致相當,薄霧中卻少了犬吠與雞鳴,蓋因雞犬皆被漢軍吃光。凡木的腿隱隱疼了一宿,起床后忽覺全身酸疼,少氣無力。恰逢雅士王桂過來,見凡木這般模樣,王桂勸道:“我正要去看郎中呢,隨我一道去看看?”
凡木忙道:“先生幾時生病了?”
王桂道:“每年都這樣,一換季,腸胃就鬧騰?!?/p>
凡木道:“那得及早看看。大戰(zhàn)前北門里新開家中藥鋪子,據(jù)說那郎中來自滄州。”
王桂笑道:“我正是去找那滄州郎中的,路過這里?!?/p>
凡木道:“我就不去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之所以渾身疼痛,還不是昨日泡水了?前些年落下的病根,無以醫(yī)治。已瞧過幾個郎中,喝過無數(shù)湯藥?!?/p>
王桂道:“興許這郎中能妙手回春呢?!?/p>
兩人來到位于北城門里側(cè)的藥鋪時,一見那郎中才三十來歲,凡木便有所懈怠。那郎中觀了凡木面相,再看凡木舌苔,而后閉目把脈。少時,郎中慢悠悠道:“先生面色黯淡,舌苔發(fā)白有齒痕,眼袋稍有浮腫,脈象兩關(guān)弦虛,兩寸尺虛弱乏力,此乃寒濕痹癥。風寒濕邪,導致血脈閉阻,氣血不暢,痹癥日久,易耗神腎精。恕我直言,先生下身常無挺舉之力,不思男女之事。”
見凡木不住點頭,郎中接著言道:“先生此前定是長居濕洼之地,長浸寒水之中,不然,斷不會得此痹癥。不知此言是否應(yīng)驗?若先生別無顧忌,就請實言相告,這對出具藥方大有裨益。”
凡木自然知道,在郎中面前,無以遮掩,見店內(nèi)并無他人,對王先生不必避諱,遂將數(shù)年前的歷險大致說了。
數(shù)年前,凡木家遇火災(zāi),父母及妹妹均被大火吞噬。他和水生幸免于難,遂南下蜀地,鋌而走險。皆因卉子在客棧撿到一冊書簡,書簡上的文字讓他想入非非。于是,循著書簡所記,邊走邊問,最終趕到長江邊時,不禁喟然太息。江水洶涌,水浪滔天,難怪此處常有行船傾覆。
那書簡記載:哀帝元年,巴郡太守赴任荊州,舉家乘船,落難崆嶺灘,所攜財寶皆沉江底。民間云,西陵峽中行節(jié)稠,灘灘皆是鬼見愁。
問老者,知隆冬時節(jié),西陵峽的水流稍緩。于是,凡木和水生砍來樹木,在山崖下搭建居所。將隨身帶來的一袋粟米置于高處,每日僅用一把,多以瓜果野菜為食。憑著在老家河水里練就的潛水本領(lǐng),逢著江水稍緩時,兩人便游魚般潛入江底,尋找沉船。江底確實沉著諸多船只,有的早已腐爛,有的一如新建。只是,金銀珠寶和銅錢多是匿身隱秘處,打撈極為費勁。兩人不惜身子,忘卻性命,忍著刺骨冰寒,忍著酷暑與潮濕,在長江邊一待三年。最終如愿以償,帶著諸多財物返回故里。
自覺身子不適,途中看過數(shù)個郎中,郎中多是搖頭,而后言辭委婉。凡木一聽便知,恐日后難有子嗣。雖身患痼疾,難以治愈,兩人倒也愉悅,畢竟有了立業(yè)的本錢。
凡木言罷,王桂唏噓不已。而郎中已在雞皮上寫著方劑:黃芪五錢,桑寄生五錢,桂枝三錢,白術(shù)三錢,生姜三錢,川附片二錢,炙甘草二錢,炒薏米一兩,紅棗四枚。
郎中抓藥時,凡木看著王桂,內(nèi)心五味雜陳。
繼而,郎中為王桂把脈。少時,他沉吟道:“先生的身子并無大礙,脾胃虛弱而已。白扁豆、白術(shù)、茯苓、甘草、桔梗、蓮子、砂仁、山藥、薏苡仁。藥材不宜過多,上述足矣。按方服用,六劑即可。”言罷,低頭寫下方劑。
不知何故,凡木一時想起辛茹來。
回到宅院,凡木讓孟江速去街上買來砂鍋。少時,宅院里藥味四溢,初聞嗆鼻,再聞時,已是馨香可人。
五日后,凡木的下身已有挺拔之力,不免暗喜。適逢水生來宅院看他,遂將水生帶至郎中那里。凡木有意隱瞞起水生的際遇,只想看郎中如何開方。不想,他開給水生的藥方與自己的別無二致,這讓凡木嘆為觀止。
凡木、水生和孟江來到漆器店時,水生雙手提著中藥。見狀,五邑驚道:“水生得病了?”水生道:“五邑叔,你看我這身子牛一樣壯實,像是有病的人嗎?”五邑道:“那為何抓湯藥?”水生道:“這得問家主,家主非要讓我去瞧郎中,還得喝下這湯藥?!蔽逡夭唤獾溃骸白屇闱评芍?,你就跟他去,讓你喝湯藥,你就只管喝,也不問個清楚,這不是個傻小子又是啥?”水生肅然問凡木:“家主,為何讓我喝藥?”凡木道:“費什么話!喝就是了。”
見漆器店依舊擺著不少漆器,凡木道:“水生,文寨庫房里還有漆器嗎?”水生道:“回家主,也就這些了,家里一件都沒剩。沒錢買木料,該如何給木匠說?”
凡木一時無語。少時,喊過孟江道:“把漢軍寫下的字據(jù)拿給我。”孟江忙將兩張雞皮遞過去。凡木拿在手里端詳良久,而后道:“孟江,備足草料,隨我去宛城,不將欠賬要回來,生意指定是無望?!?/p>
孟江試著問道:“家主,送往卉子家那兩萬錢,不是只讓楊掌柜瞅瞅嗎?過幾天還不拿回來呀?放那兒也派不上用場,放著也是白放?!?/p>
凡木道:“誰說是白放?一旦拿回來,楊掌柜定死無疑?!币娦寥愦曛郑疽慌砸荒樏悦?,蚯蚓一樣的疤痕自眼角直至下顎,便喊過辛茹道:“收拾一下,隨我去宛城?!?/p>
小黃牛比綿羊沒大多少,走在寬裕的車轅里,步履舒緩。淺霧仍未收起,戰(zhàn)后的昆陽城行人寥寥。牛車順空蕩的街面小聲吱呀著,漸漸被霧靄掩去。
(全篇完)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