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的突出部分
天的兩只巨輪在旋轉(zhuǎn)
既指向蒼穹,又指向地心
它思維的深度等于:從霞光
到黑暗的距離
就站在我們的驚嘆之上,天輪
把它工業(yè)銳利的四足插進巖層深處
凜然、莊嚴的站立方式
連天空中飛過的雄鷹也不敢俯瞰
而閃電和流星的敲擊
也只能在那鋼鐵的視線里
留下幾條倉皇的手印
以獨特的飛行方式
區(qū)別開眾鳥的飛翔,天輪
從它自己博大無私的內(nèi)心不斷提升我們
夢寐以求的東西:固態(tài)火焰和初經(jīng)開鑿的
思想,當這些物質(zhì)達到嘴的高度時
它就把它們吐出來
沿形而下的鋼軌前進
現(xiàn)在是春天,深處麥子們的圍困之中
天輪卻愈發(fā)鎮(zhèn)定、從容,它因負重而產(chǎn)生的喘息
形成了比這平原更遼闊的轟鳴
我看見,一群伏在民謠里吃草的牛羊
也隨聲抬頭,用崇敬的目光遙遙注視著
這鋼鐵的突出部分,不走近,也不離開
握著緩慢替換的天象
幾塊人形的大炭,靠在黃昏的墻角
打開肌膚表面遍布的雷達
捕捉冬天陽光溫暖的信息,一滴一滴地
擠出體內(nèi)滯留的寒冷與黑暗
“那么白的墻平,那樣黑的人體?!?/p>
幾位清潔工嘀咕著,垂下眼簾里發(fā)育豐滿的冰川
用比黃昏還暗淡的表情
打掃著井口寬敞工業(yè)廣場里的喧囂
仿佛這幾塊沾滿煤灰的身軀,就是
點開黑夜下載軟件的無線鼠標
……噓!輕點聲,不要驚嚇他們體內(nèi)
剛剛聚集起的春意,不要驚散他們口中
剛剛升起的青煙做的幸福
不要驚動那高聳的井架
它正伸長臂膀,徑直地握著緩慢替換的天象
要讓那仍有些許暖意的夕光
多從這幾個光熱貧瘠的軀體內(nèi)
對換出一些沉重和疲憊
地心的陽光
冬天太冷
要躲,干脆就躲進地層深處
那一片凝固的火焰中去
扒下一身的棉衣棉褲
扒下肌膚表面纏繞的烏云冰川
扒下體內(nèi)密布的關山城闕
扒下功名利祿,扒下酒色財氣
只帶上生命的全部與愛情的一半
來到負八百米地心
狹小的工作面上,赤裸著上身
直干他個遍體流汗
粉碎的黑色火焰
淌下長長的工作面
直累得大口喘息
像是胸中安裝了一部發(fā)電機
休息的時候
他遞給我一把葵花籽
我輕輕一嗑
就有一粒去年夏天的陽光
蹦入了胸膛
心底鏡湖中的麥苗
東風吹著麥苗,吹著村莊
東風扒開掛滿樹叢的烏云
乍現(xiàn)遠方井架湛藍的臉
它不聲不響地聳立著
仿佛裁下的一角碧天
滔滔不絕的淮河就在遠方很響地流動著
把它晶亮的鱗片
不停地粘貼到井架上,遠遠望去
仿佛淮河依托著高高的井架
一下子就匯入了天空——這面一碧萬頃的
大洋中
傍晚,我背上礦燈
來到井口,仰望片刻,直到眼底蓄滿的
天空的湛藍、淮河的蒼黃、麥苗的嫩綠
沉入到心底靜湖中,然后才走上大罐
下陷至烏黑封閉的負八百米地心
五分鐘和五億年
……煤層中忽然傳出
幾聲亙古的蛙鳴,這振聾發(fā)聵的鼓槌
擂開了大地內(nèi)心的縫隙
從中溢出的瓦斯、一氧化碳
就是古動植物們殘存的靈魂
——它們在漫長的地心年代里游弋,呼出
久遠的傳說,種下亙古的郁悶
但從壓風機鋼鐵的肺部內(nèi)呼出的風
很快吹散了它們,如蕩去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在地心,五分鐘的打盹中
我至少走了五億年
用重金屬去撞擊凝固的黑暗
天的兩只巨輪在旋轉(zhuǎn)
就把滾燙的地心歲月提了上來
在絞車房內(nèi),我被一種宏偉的勞動
所震撼。電力洶涌,齒輪親吻
重金屬們有序地相撞,偉大的力啊
我接近了你,而你正將兩座重金屬的山脈
輕輕提起,又慢慢放下
誰來操縱著巨大的鋼鐵
我為一雙柔美的手感到驚奇
看!長長的閘把開合有致
向上和朝下區(qū)別分明
直徑六米的滾筒旋轉(zhuǎn)
深度指示器的數(shù)字,夢一樣地跳躍變幻
雷霆般的轟鳴聲中
時代把兩條長長的手臂
探入到寂靜的底部摸索
陷入地心的亙古事物
被鋼鐵和電力聯(lián)合拯救出來
而從黑暗到光明的道路,是屈伸自如的
上千米鋼絲繩,運動的圓
層層壓縮在輪軸上。多像一圈圈年輪
測量著時空的深度。它套上了一個遙遠的
年代,正和永恒的歲月拔河
旋轉(zhuǎn)的速度,和歷史進程關系緊密
用重金屬去撞擊凝固的黑暗
當然是波瀾壯闊。濺起的都是
內(nèi)涵豐富的浪花
“給我一個操作按鈕,我就可以把地球提起來!”
又快又穩(wěn)的大絞車,可控的機械暴力
代表著鋼鐵和電力的意志
由一雙纖細的手來掌握
夏風無涯
禾苗青翠、井架深藍、云朵雪白
淮河兩岸真肥沃
田野上面長莊稼,田野下面長煤炭
盛夏時分,陽光的細鐵絲
勒緊了不遠處的村莊,大路寬廣
有幾頭巨大的鐵牛蹦跳顛簸
夏風無涯,散步的礦工和看瓜的老農(nóng)
坐在田埂上閑談。滾圓的西瓜和金黃的香瓜
吃驚地望著飛旋的天輪
說著我們?nèi)祟惵牪欢脑捳Z
淮河兩岸真肥沃
田野上面長莊稼,田野下面長煤炭
你忙碌一年無法保證旱澇保收,我下到地心卻
不用看老天的臉
我們的莊稼收割了來年還能整一茬
你們的煤炭采盡了何時才長出來
夏風帶著作物們的話語,游蕩得很遠很遠
老 井:本名張克良,淮河能源集團職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當代詩歌研究會副會長,淮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上海文學》等,有作品入選《中國文學年鑒》和各種詩歌年選等,出版詩集《坐井觀天》等。獲得首屆中國新詩發(fā)現(xiàn)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