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外公,他們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曾經讓我費解。外公在我十三歲那年離世。我記得他永遠是一副要與病魔抗爭到底的姿態(tài),每當疼痛來臨,他都咬緊牙關、鼓起雙眼,像個隨時準備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他每天按時服藥,堅持散步,生活有規(guī)律,用力地活著。盡管死亡一天天逼近,他卻是一點也不相信的樣子,時刻準備著要逼走死亡。在最后的時刻,他抱著他的兩個女兒親吻,每一個細胞、每一次呼吸都在表達對生的不舍。
五年前去世的外婆則沒那么積極,她去世前半年我見過她,那個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變形,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樣子。她坐在火塘前添加柴火,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我清楚地看到她臉上深深的皺紋,以及皺紋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她抬頭看我,露出的竟是孩童般的笑容:“蝴蝶回來了哇,進來坐?!?/p>
我坐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火塘里的柴火。柴火之上是一壺水在等著沸騰,時間好像停止了,我一動不動,生怕驚動什么。外婆卻不,她用顫抖的手從衣服兜里翻出一顆酥心糖,掰成兩半,一半放進嘴里,一半遞給我。她說:“蝴蝶,吃哦,甜哪?!彼谷唤邮芩劳龅慕蹬R,從不打算反抗或者爭取什么。
外公和外婆,一個在積極中顯出恐懼,一個在消極中透出樂觀,到底哪個才算勇敢?我想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不同,又或者是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的不同。
外婆結過三次婚,生過八個孩子,活下來的有六個。我無法知道也無從想象在撫育孩子的過程中她所經歷的,只記得她嗓門大,愛罵人,時刻以進攻的姿態(tài)保護自己,把所有悲哀和苦痛都寫在臉上。她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就是她面對這一生的態(tài)度:被動承受,坦然接受,在大悲觀中堅持著細微處的樂觀。這些特質,我母親身上也有。
在大饑荒年代,外婆偷過東西。外婆家隔壁就是村子里的糧倉,外婆指揮外公在墻上鉆出個手電筒大小的洞,然后她做了一把長柄木勺,每天挖一點糧食過來,這才救了一家人的命。據說外公一直為這事耿耿于懷,他覺得偷東西總是不好的。外婆卻沒有絲毫糾結,在一個母親的心里,孩子的命勝過一切。大概女人都是這樣:容易妥協(xié),逆來順受,也不抱怨;而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情就會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包括愛上一個不那么好的人。
而男人呢,看一個男人如何,恐怕要看他愛上了一個怎樣的女人吧。電影《冷山》里,那個在戰(zhàn)場上渴望歸家的男人,需要克服的是難以想象的困難。而在戰(zhàn)火之外的冷山,他的女人,一天天地對抗著粗糲的生活,在一片荒蕪之地等待著男人。說不上哪一個更難,但如若將身份對換,恐怕他們都不能走到電影結束,彼此相見的那一刻。這兩種堅持本就分屬于一個女人的隱忍和一個男人的勇敢。
(秦 晉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一書,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