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讀到傅雷先生翻譯的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似乎是命運的安排。
第一次接觸這部小說時,我還是個孩子,得到包含卷一到卷三的第一冊。這三卷寫的是克利斯朵夫身心啟蒙的時節(jié),正合乎成長所需——感官從蒙昧中蘇醒,世界開始呈現其輪廓,最要緊的是愛情。像我們這些人,往往是膽小鬼,常從書本中學習生活??死苟浞虻纳倌昵閻?,有甜蜜和苦澀、誘惑和背叛、悸動和戰(zhàn)栗,滿足了我在前青春期對傷感主義的所有幻想,同時,也賦予我抵抗力,讓我能夠避開羅曼蒂克的窠臼,趨向更具思想性的境界。
后來,幾乎花費了十年時間,我才等來后面的三冊,但接下來的閱讀并沒有給我?guī)碇暗哪欠N快感,可能是因為這時候閱讀的選擇多了。但無論怎么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都是必讀書,它的意味不僅在于敘事藝術本身,還在于它是匱乏時代的豐饒想象。
當時讀到卷七《戶內》,我感到晦澀,后來又常常翻出來閱讀??死苟浞虻椒▏ふ宜枷氲木融H,他到音樂和戲劇里找,到沙龍里找,到貴族中找,到革命中找,都失望而歸。最后,他在公寓的閣樓里養(yǎng)病,卻與他要找的精神不期而遇——他的鄰人,認真經營生計,養(yǎng)兒育女,暖老溫貧。這世俗的生活里,蘊藏著拯救他脫身虛無的力量。
就這樣,在庸常的日子里,我得到對稀缺的想象。我知道,法國文學界不像我們中國人對《約翰·克利斯朵夫》有這么強烈的喜愛,我想,其中很大原因是傅雷先生的譯文。業(yè)內人士常說,先生幾近重新寫了一部小說。文化的傳播總要經過誤解——這是多么寶貴的誤解,我們在讀羅曼·羅蘭的同時,又讀了傅雷先生。
曾經,我們家住在傅雷先生家對面的弄堂里,進來出去常常從他家門前走過。那時,傅雷先生家已經人去樓空,但花園里常年青綠、鮮花盛開。據傳是他們的鄰居常常繞進花園,澆水剪枝。我時常猜想,這位鄰人是什么樣的人?也許,他并不從事有關文學的工作,也未必讀過《約翰·克利斯朵夫》,他只是不愿意讓花園荒蕪,想要它季季花草繁盛,這不就是克利斯朵夫的鄰人嗎?這不就是文學這虛構的藝術和人的關系?
(任平生摘自《海燕》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