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夢到堂弟了。夜半醒來,異常不安。
堂弟去世三個月了。他酒后騎電動車,沒戴頭盔,摔倒了,碰到了腦袋,在ICU里住了兩個星期,還是沒醒過來。對于他的死,大家似乎都沒有太大的悲傷,因為他不成器,喜歡賭錢,賭輸了就借,借錢不還。親朋好友都被他借遍了,我們都不愛搭理他。這幾年,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個城市,住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只有他跳出來借錢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哦,這個人還活著,他又來借錢了。他死后,伯父和伯母傷心了一陣子——大約一個星期吧——就繼續(xù)上班了。伯父是廚師,伯母在縣里的一家織布廠做工。說實話,我也沒有感覺特別悲傷,只是感覺忽然這個人沒了,有點兒不適應,但我卻總是夢到他。這幾個月,我夢到過他好幾次,白天的時候也經(jīng)常想起他——有時是在和別人聊天的時候,有時是在做飯的時候,有時是在一個人玩手機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和我的微信聊天記錄我還保留著。打開,聊天記錄都是他主動找我說的話。我一開始還回復,后來就不回了。他找我沒別的事,就是借錢。一開始我還借給他,幾千元都借過。后來我知道他不還,我就不想搭理他了。但忍不住他軟磨硬泡,我還是借給過他幾次。當然不會借那么多了,一般都是幾百元,再后來是幾十元。有一次,他甚至讓我轉(zhuǎn)給他十元錢,說要買泡面。最后,我再也沒有回過他的信息。去年的12月底,今年的3月初、6月底、7月底、9月底,他分別給我發(fā)過幾次信息。其中7月底他連續(xù)兩天給我發(fā)信息,我都沒有回。9月底那次發(fā)信息后,他就再也沒有給我發(fā)過信息了。他基本都是下午或者晚上給我發(fā)信息,晚上十點左右的時候居多——
“芳姐,睡了嗎?”
“在不在,芳姐?”
“芳姐,在嗎?回一下?!?/p>
“芳姐,幫個忙嘛!最近疫情原因單位裁員,我沒班上了,姐給我?guī)装倬染燃甭?!?/p>
“芳姐,最后一次,借給我?guī)装俾?。你放心,借你的錢都會還給你的。”
“芳姐,在不在?”
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翻看這些聊天記錄。是,他不學好,他不成器,他一輩子沒出息,但他每次找我都叫個“姐”,比我親弟強多了有禮貌多了。我親弟每次發(fā)來的都是“轉(zhuǎn)我200”這種話。我知道,即便堂弟活著,再問我借錢,我也不會借給他;但只要想到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想到這個人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想到這個人再也不會發(fā)信息叫我一聲姐了,我就莫名難受,眼中就溢出淚花。
伯母今年快50歲了。前幾天我聽我媽說,她和伯父商量再要一個,因為堂弟是他們的獨子。大齡懷孕是有風險的。聽我媽說,伯父和伯母去了很多醫(yī)院,省里市里的都去過;他們做了很多檢查,最后結(jié)論是能生。
伯母有一次給我發(fā)消息,說:“小濤生前問你借了多少錢?我們可以還給你?!蔽壹泵φf:“不用不用。”
堂弟就這樣沒了。我分析堂弟的去世之所以令我神傷,是因為我最近本來心情就不好。我和男友柯亮分手了。我們談了三年,磕磕絆絆,最后他還是跟一個本地人結(jié)婚了。他說那樣他就能留在北京。我理解。留在北京,變成北京人,這個誘惑太大了。如果我是他,我可能早就分了。他還堅持了三年,真難為他了。剛分手時,我沒覺得怎么著,但后來有幾次我讓我男友拿回他落在我這里的東西,他都不回,我才真的感覺到難受,我知道這個男人永遠不屬于我了。
“在嗎?你的充電器忘記拿了?!?/p>
“在嗎?有你的幾件衣服,你過來拿一下?!?/p>
都沒有回復,也沒過來拿,連一句最簡單的“你扔了吧”都沒有。我的話孤零零地躺在微信聊天框的一側(cè),猶如被遺棄的嬰兒。
凌晨三點,我又醒了。我一個人坐在床上,覺得無比孤獨。我想起了我的男友柯亮。對柯亮的思念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洶涌著,澎湃著,從來沒這樣強烈過。我必須給他發(fā)個信息,哪怕只有“在嗎”兩個字,哪怕他不回復。我抓起手機,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我堂弟和我的聊天記錄。我和柯亮的聊天記錄早找不到了——我每次發(fā)完就刪,省得看到他不回復讓我心煩。
我的手顫抖著,給堂弟發(fā)了信息。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復了,但我還是發(fā)了。發(fā)后,我聽到一塊巨石墜落于心井之中,激起純凈的水花。片刻后,一切歸于沉寂——
“弟弟,姐在?!?/p>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