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聽一次收音機。放的是一首老歌,梁詠琪的《短發(fā)》。驀然想起高中時的一位同桌。高一還是高二,記不清了。用力想了很久,才想起她的名字。清晰記得的是她的模樣和她的聲音。她很愛唱這首《短發(fā)》,而且唱得很好,經(jīng)常輕聲哼著。她自己也留著一頭碎碎的短發(fā),個子小小的,總穿一件黑色修身T恤,臉上掛著笑,爽朗大方,但音色細柔,毫不咋呼。沒聽說她跟誰談過戀愛,也沒見她流露為情所困的跡象,不知她為何愛唱這樣的傷心情歌。
我對她從未生過一絲綺念。十六七歲的我,愛慕的是柔弱嫻靜的女生,長發(fā)長裙那種,品位特別直男,而她偏于假小子。由于沒有鬼鬼祟祟的企圖,我們相處得自在而愉快。我的記憶里,找不出一幀她兇巴巴的畫面。即便用筆尖扎我時,她也是笑容可掬的。她真的好愛唱歌。哪怕在她心情低落時,只要誠懇央求她唱首歌,她也會大大方方地唱起來,唱著唱著就云開霧散了,哪怕唱的是傷心情歌。
或許正因為沒有私情,高三轉學后,我就跟她失聯(lián)了,但每次聽到《短發(fā)》,或自己哼起這首歌的旋律,我都會想起她。想起她時的心情,半點兒沒有這首歌里的苦澀,反而洋溢著小剛《暖風》中的氣息。她就像一股干爽的暖風,總在不經(jīng)意間經(jīng)過我的心頭。
一旦想起她,接著就會想起另一位高中女同學,也是短發(fā),小個子。有時她會歪戴一頂棒球帽,更像假小子。我們班男生女生相處是很融洽的,不記得有誰跟誰是死敵,或者誰跟誰是怨偶。課間大家鬧成一片,尤其是晚自修的課間,玩得更瘋一些,仿佛夜色會擦去人的性別意識。我們總是下課鈴聲一響就奔出教室,不需要上廁所的都奔向天臺,在籃球場大小的天臺上,三五成群地談笑嬉鬧。有一次,她走到我面前,將棒球帽的帽檐轉向腦后,對我說:“你能不能趴在地上讓我跳山羊?”我受寵若驚地點點頭,照她說的做。她在我的背上跳了幾個來回,然后說:“起來吧?!钡任艺酒鹕恚崧晢枺骸坝袥]有壓痛你?”我說:“沒有,你很輕的?!彼肿煲恍?,將帽檐轉回來,跑開了。
高一入學不久,我就決定追求一個女生——自然是柔弱嫻靜的類型??上偨o她送了一封情書,還沒得到回音,她就因病休學了。我郁悶了好久,暗暗期盼自己相思成病,當眾吐血,像梁山伯思念祝英臺那樣。然而一直沒有,反而越來越強健,因此我更加郁悶,而且自卑,嘆息自己終非情種。
當時的同桌,一位微黑、微胖的短發(fā)女生,自稱我哥們兒,對我的感情生活很是關切。一天,她忽然對我說:“要不你改追LM吧,我覺得你倆更合適。相信我的眼光?!蔽业哪X海立刻浮現(xiàn)出LM在我背上跳山羊的身姿。盡管我當時面朝地磚,并且是在夜間,不太可能看得見她的身姿——或許是被月光或燈光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吧。同桌繼續(xù)做媒說:“其實LM比你喜歡的那位耐看,而且性格也很好。我跟她是初中同學,對她很了解的。你好好考慮一下?!蔽彝蝗荒X子一抽,憤然作色,斷然拒絕:“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移情別戀的?!边@樣說著,我感覺自己的形象唰地偉岸起來,心中迸射出的道德光輝照得自己睜不開眼。
然而,從那以后,上課時,我便忍不住偷偷打量LM的側臉,心口脹脹的,像吞了一只棒球在里面。我發(fā)現(xiàn)她的五官確實挺好看,眼神還有點兒憂郁。課間我有意避開她走,以免跟她打照面。晚自習課間我也不去天臺玩了,改到樓下溜達。有一次,她在走廊截住我問:“怎么不給我跳山羊了?”我支支吾吾,不記得說了句什么,匆忙奪路而逃。
因為我的矯情,跟她便漸漸疏遠了。高三轉學后,自然也就失聯(lián)了。多年后,我跟她被拉進了同一個高中同學群。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跟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兩家相隔二十公里。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比她當年還要好看些。我決定不打招呼,不驚動她。
我十分懷念高中的前兩年?;蛟S是地處農(nóng)村、較為封閉的緣故,同學們的頭腦大都天真淳樸,同學間的關系大抵親密友善,幾乎感覺不到性別的界線。沒有男生霸凌女生,也沒有壯漢霸凌弱雞。自然也有“早戀”發(fā)生,但純粹是精神性的。擁抱、親吻、性這些,離我們很遠,連牽手我都沒見過。無非是兩個人單獨待會兒,說些溫溫柔柔的傻話,或者放月假時并排騎一段自行車。
高三,我被迫轉學到縣城的重點高中借讀。宿舍里,熄燈后,男生們聊的是網(wǎng)游、群架、電影……我默默蜷縮在高低床上層的蚊帳中,像個不慎掉落在樹杈上的外星人,心驚肉跳,插不上話,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少年時代在黑暗中寸寸崩解,化為烏有。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