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替身”源于佛經(jīng)和民間故事中“真假難辨”的母題,在張藝謀的電影《影》和《滿江紅》中,都存在這種“影子迷信”,根據(jù)真假人物情節(jié)類型的基本模式“有意促成—導致蒙蔽—身份揭穿”可以分析“真假人物”的關系以及“替身”對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進作用?!疤嫔怼睂嶋H上是對傳統(tǒng)禮法制度的挑戰(zhàn),通過“替身”能激發(fā)觀眾對社會結構、權力爭奪和個體認同的反思,促使觀眾更深刻地思索自身與社會的關系。
[關 鍵 詞] 《影》;《滿江紅》;電影敘事;真假人物
“替身”,又稱“影子”。在張藝謀《影》和《滿江紅》兩部電影的敘事中,都采用了“替身”這一結構模式。溯其根源,乃佛經(jīng)中“真假難辨”的母題?!罢婕匐y辨”是民間傳說與文人小說戲曲中常見且不可忽視的結構模式[1],像《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與六耳獼猴、《紅樓夢》中的甄寶玉和賈寶玉、《聊齋志異》中的兩個阿繡……在文學作品中,“替身”結構模式通常將“真人物”與“假人物”呈對立狀態(tài),旨在教人辨是非、明丑惡。而在張藝謀電影《影》和《滿江紅》的敘事中,其“替身”結構模式則加入了張氏電影慣常使用的“俠”的元素,在“真”與“假”的權謀中展現(xiàn)人性,增強了電影的敘事張力。其基本模式一般是“有意促成—導致蒙蔽—身份揭穿”[1],電影的故事基本走向由此推進。
一、有意促成:“替身”之緣起
在《影》和《滿江紅》中,權勢之人為自身安全有意培養(yǎng)“影子(替身)”,替自己抵擋明槍暗箭?!坝白印睆男〗邮苡柧殻浴罢嫔怼弊鳛殓R像觀照,模仿其一言一行,以求達到合二為一、真假難辨之境界,從而能夠在關鍵時刻作為“真身”登場,此時的“替身”更像是“真身”的“助手”,充當“真身”的“守護神”。真假人物雙方對于對方的存在心知肚明,且“替身”所接受的思想教育、行為訓練皆是經(jīng)過“真身”篩選的,以求在精神上實現(xiàn)對“替身”的控制,明確從屬或協(xié)作關系,以實現(xiàn)同謀。此中之“謀”則來源于“真身”的價值灌輸,如若“替身”是真英雄,則從家國大義入手,以定國安邦為“謀”;若“替身”是小人,則許以私利,以權勢錢財為“謀”。“真身”以強權攻擊人性弱點,達到控制目的。
《影》中境州8歲開始接受“影子”訓練,其作為“影子”的使命一開始便已注定:為子虞死。子虞生,境州生;子虞死,境州必先于子虞死。英雄安排“替身”在充斥著腥風血雨的戰(zhàn)國并不新鮮,底層人民無權無勢,在戰(zhàn)亂時期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替身”雖是必死之結局,但可跟隨英雄享受權勢和財富,是平民階層可望而不可得的。境州若未成“影子”,境州城滅之時或身死或如蜉蝣茍活于世,被子虞叔父帶回已是其最好的宿命。從個人層面來說,子虞是自己的大恩人;從國家層面來看,子虞是沛國大英雄。如果沒有子虞,沛國不知被敵國攻陷了多少次,因此境州愿意為其抵擋明槍暗箭,接受殘酷的“影子”訓練,這是他報血海深仇的唯一途徑,也是自我價值的最大化實現(xiàn)。
子虞有勇有謀、深得民心,因其能力出眾,敵國不敢作亂,但也因功高蓋主,遭到君王忌憚。子虞在與楊蒼的大戰(zhàn)中身受重傷,為此子虞正式啟用“影子”,以假亂真,以求境州能代替自己在下一次與楊蒼的對決中取勝,自己則委身在暗室中運籌帷幄……而電影《滿江紅》更是充滿戲謔意味,觀眾直到影片最后5分鐘才知道有“真假秦檜”,雖然影片有意促成的部分被省略,但不難想象培養(yǎng)一個一般無二的“替身”耗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這也在最后一刻把真秦檜的奸猾狡詐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傳統(tǒng)的真假人物故事情節(jié)中開篇即是“天使魔鬼”的對立關系以對抗和沖突增強敘事張力,張藝謀電影中的“替身”文學更像是貴族的養(yǎng)成系游戲,不僅英雄看到自己精心雕刻的藝術品會產(chǎn)生愉悅,觀眾在觀影時既期待看到“替身”在陰暗中爬行、倔強成長,又渴望看到英雄和“替身”反目成仇;同時,“替身”的悲劇宿命能激發(fā)觀眾的同情心。正如尼采所說:“生命本身就是對異己的東西和弱小的東西的占有、傷害與征服?!保?]“替身”的悲劇宿命源于強權統(tǒng)治的社會,影子舍命效主、出生入死,卻無法在歷史中留下任何痕跡。在兩位名義上的“英雄”的有意促成下,“替身”得以以假亂真,作為“助手”幫助英雄掃清障礙,張藝謀將原始社會的“影子迷信”運用到電影創(chuàng)作中,除了權謀政治外,還體現(xiàn)了底層人物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無奈。
人們受到社會規(guī)范的制約,會努力維持積極、正面的形象,陰暗的一面就會被藏在內心深處,而電影具有“未償宿愿”的補償功能[3]。
二、導致蒙蔽:真假人物之“暗恐”
與傳統(tǒng)明清小說中的假人物不同,張藝謀電影中的“假人物”是被迫為“假”,他們沒有傳統(tǒng)假人物般作惡的權力。成為“影子”的那天起,他們便不再擁有自己的姓名和身份,所作所為皆為得到“真人物”的認同,也由此導致自我蒙蔽,喪失了主體人格?!坝白印痹诔洚敗坝⑿邸钡倪^程中出色地完成了各項任務,開始享受生活在陽光之下真英雄的身份權力,渴求除真人物外的“他者認同”,主體意識不斷覺醒,而當人們在情境中有機會選擇執(zhí)行何種身份時,他們將扮演更突出的或更有價值的身份[4]。隨著經(jīng)歷的積累,影子有了自己的是非觀,人格卻因“影子”的身份始終無法完整,因而有了反抗主人的意識,此時真假人物的關系從協(xié)作轉向對抗,實現(xiàn)了功能上的角色轉換。
影子從蒙蔽自我轉向蒙蔽他人,產(chǎn)生了取而代之的野心。在這一階段,英雄及其“影子”的關系更趨向于“英雄—假英雄”,其“真”與“假”僅為身份差異,不代表政治立場,更不代表善惡好壞。當境州還在迷茫地囈語“我只是影子”的時候,小艾告訴他“你是人”,這是他成為替身后第一次感受到自我,因此他愛上了這個不該愛的女人,蒙蔽了都督;楊蒼亦不知與自己決斗的是假都督境州;沛國的百姓和將士都認為擊敗楊蒼的是沛國都督子虞……而《滿江紅》里一個小小的替身蒙蔽了三批人:首先是真秦檜,他完全不知道“鵬舉絕筆”一說,亦不知道“鵬舉絕筆”在自己的“影子”手里;第二層是劇中人,無論是敵是友,都是被蒙蔽的對象,沒有人知道秦檜有“影子”,也分不清真假;電影結束時的最后5分鐘,假秦檜的那句“我終于做回我自己了”讓觀眾意識到自己也是被蒙蔽的對象,這種穿透屏幕的互動效果增強了電影的諷刺意味,也讓“秦檜背誦《滿江紅》”變得合乎情理。秦檜謀劃多年,雖被視為奸臣,但朝野上下全無可與之抗衡之人,怎么可能當眾背誦《滿江紅》落實自己奸臣的罪名。假秦檜蒙蔽了所有人,只為了等待一個時機,讓“鵬舉絕筆”得以昭于世間,他戴著秦檜的面具,第一次做回了自己。
張藝謀電影中的“替身”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禮法制度的挑戰(zhàn)。人物往往因其“影子”形象的否定性回歸而獲得某種類似于“暗恐”的陌生化對峙[5]。一開始都懷揣著俠義報國之心,經(jīng)歷了朝廷的爾虞我詐才有了一人之下的權勢和地位。子虞在滿懷為國獻身的境州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但一個國家不容許有兩個都督,“替身”的有意蒙蔽也讓他者采取了應對之法:子虞發(fā)現(xiàn)境州的野心后,用境州的母親作為決斗勝利的獎勵和威脅手段應付自己的“影子”;國君知道“真假都督”一事后,以真都督的地位和身份為誘企圖讓境州加入自己的陣營,同時派刺客刺殺真都督子虞,為防萬一,還派人殺害境州的母親嫁禍給都督,望能造成二人間的隔閡,讓境州萌生取而代之的野心;都督在朝堂將國君反殺,又用自由和妻子小艾誘殺境州……
身居高位者每日提心吊膽,唯恐摔下高臺,這是上位者的身份焦慮;而“影子”依附主人而活,同樣迫切需要身份認同?!疤嫔怼睂嵸|上代表的是渴望實現(xiàn)身份突破的群像,他們不滿足于現(xiàn)有身份和生活狀態(tài),企圖通過假冒等錯誤方式達到上位的目的,滿足自己的野心,因而上位者害怕被超越、假冒者害怕被揭穿、普通人不滿于現(xiàn)狀,整個社會都陷入了集體性的“身份焦慮”。這也是張藝謀通過電影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象。
三、身份揭穿:“替身”之英雄夢
張藝謀電影的“替身”文學強調的是“假源于真更能亂真”,真假人物的核心是身份的改變,假在對真進行替代后,他便從自己原來的身份改變?yōu)檎嫠鶕碛械纳矸?,亦或者說,假正是由于扮演為真才獲得了真所能帶來的新身份[1]。假對真的扮演,除了外貌,還要神態(tài)、動作、言行一般無二,在真人物的主體人格上,假人物通過歷練萌生自己的主體意識,代替真人物做出選擇,也因為選擇的正確性,假人物收獲了他人的認可,使他人“惑于似士者而失于真士”。
替身現(xiàn)象既存在于文學作品的人物鏡像關聯(lián)之中,也會以巴赫金式的對話性邏輯呈現(xiàn)為顯性情節(jié)與隱性進程所共同構建的敘述動力學[5]?!半[性進程”是從頭到尾與情節(jié)發(fā)展并列運行的敘事暗流[6]。以《滿江紅》為例,人物大致分為兩個陣營,一個是追隨宰相的秦檜陣營,一個是岳家軍。在電影的顯性情節(jié)中,所有人的共同目標是得到那封“密信”,秦檜陣營是為了守住宰相的首輔地位,岳家軍則是為了扳倒奸臣秦檜,揭露其與金人暗中勾結的賣國行徑。一個有共同追求的社會組織,一般不允許有“絕對他者”的存在,而所有“相對他者”在共同追求中都必須走向“同一”[7]。所以與秦檜為敵的岳家軍難逃一死,而表現(xiàn)出搖擺不定的孫均在親手殺死張大后才成功獲得秦檜的信任,但他早就被岳家軍的魄力折服,成為岳家軍陣營走向“同一”的“相對他者”……直到結局,故事的隱性進程才得以顯露——讓秦檜交出“鵬舉絕筆”。而假秦檜正是這個隱性進程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只有他才知道“鵬舉絕筆”的內容。替身的存在推動了故事發(fā)展的進程,以刺殺之名,行昭雪之實,雙線并進,“真假”自然物理邏輯關系再成功地轉化為正邪倫理與善惡道德的附屬關系[8],成為導演讓觀眾接受“秦檜背誦《滿江紅》”所施的障眼法?!队啊吠瑯邮请p線敘事,一方面是真假英雄的權謀對抗,另一方面是個人與國家之間的對抗沖突?!疤嫔怼本驮谶@種雙線敘事中不斷完善人格,找機會成為突破“影子”的個體。
人物性格決定故事的情節(jié)走向,正如坡在小說《威廉·威爾遜》中所寫:“我死了,眼前就是你自己的身影,你看見了你本人如何將自己徹底地殺害。”[9]如若境州不貪戀小艾,都督或許會繼續(xù)信任他;如若都督不對境州起殺心,境州或許還能視其為恩公。但影片最后,都督被戴上了面具,成為無法得見天日的“影子”;而秦檜丟了威信,坐實了奸臣之名,再無法迫害忠良。替身借秦檜之名在全軍面前背誦“鵬舉絕筆”的這一刻,令無數(shù)岳家軍的前仆后繼變?yōu)橹档?,為岳飛昭雪,也坐實了秦檜奸臣之名,成為自己心中的真英雄。
作為一個武俠小說迷,張藝謀曾表示“中國任何一個男導演都有拍武俠電影的強烈愿望”,從《英雄》的為天下蒼生秦王不可殺,到《影》中為“自由的靈魂”殺主弒君的反叛與吶喊,再到《滿江紅》為正義而舍生忘死,他將傳統(tǒng)武俠電影的“俠義”置于政局之下,越來越親近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他的權謀影片中,敵人不一定是壞人,英雄也不一定是好人,體現(xiàn)的正是人性的丑陋面,是“健全的人”,不能以好、善概而論之。假都督被貶為平民后以粗布衣應戰(zhàn)楊蒼并取勝而歸,此刻是他作為境州的主體人格成為的英雄,而不是作為子虞的“替身”;假秦檜在閣樓上滿懷激情地背誦《滿江紅》,極具諷刺效果,這也是影片稱之為“喜劇”的原因,為了讓情節(jié)合理,導演增加了“替身”角色,“替身”在扮演秦檜的過程中目睹“鵬舉絕筆”,卻隱忍不發(fā)瞞著主人,只待有朝一日讓《滿江紅》得以見天日,那一刻,他成為自己心中真正的英雄。即使身份揭穿,“替身”也能坦然面對,因為主體人格的覺醒使他們已不滿足于頂著他人名字成為英雄,他們有自己心中的道義,有自己的“英雄夢”。這一刻,導演滿足了自己與觀眾的“英雄夢”,成功入戲。
張藝謀電影中的“替身”敘事結構模式承襲佛經(jīng)和民間故事“真假難辨”的母題,并賦予現(xiàn)代的新詮義,通過“有意促成—導致蒙蔽—身份揭穿”三個階段實現(xiàn)了從“英雄—助手”的協(xié)作關系到“真英雄—假英雄”二元對立關系的轉變,敘事的重點不是傳承母題求真尚美的傳統(tǒng),而是詮釋人性,是對人性陰暗面的揭露。電影把英雄的個性全盤展現(xiàn),正視英雄品格,而非通過“替身”的形式將英雄之丑惡面施以他人,強調的是“假源于真更能亂真”?!疤嫔怼痹氐募尤胧菑埶囍\武俠電影“俠義”精神、自由靈魂的延續(xù),是對社會秩序的反叛與吶喊。其電影的“替身”文學具有寫實性,“替身”實質上代表的是渴望實現(xiàn)身份突破的群像,長期在規(guī)矩下生活的人遭受著無形的壓抑,電影“未償宿愿”的補償功能可以滿足人們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私欲”,但只要有人可以通過以假代真的方式獲得原本可能無法取得的利益,真假人物的情況便不會完全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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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ee Edgar Allan Poe. The Complete Poetry of Edgar Allan Poe Tales [M].Avenel Books, 1981.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
作者簡介:梅晗(2000—),女,湖南岳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文藝與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