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父親為了貼補家用,養(yǎng)了兩三只羊。
我每天的任務(wù)是趕著自家的羊,送到指定的羊場,待傍晚時分,再從羊場把羊接回來。我們村所有的羊都統(tǒng)一交由龐羊倌放養(yǎng)。羊有靈性,接上幾次,實際就不用接了,它認得回家的路。而我卻是每次要去接的,倒不是我有多么的愛接,其實是為滿足我天性頑皮的心理。每次一接上羊,我會利索地蹦向羊背,把羊當馬騎。羊是不愿讓人騎的,拼命地奔跑撒歡兒,前仰后蹶,或原地打轉(zhuǎn)兒,想把我扔下來,而我卻是緊緊薅住羊毛,兩腿緊夾羊肚拼死不放,任羊怎么折騰也摔不下來。這一切,龐羊倌看得真真的,覺得這個孩子行,是個放羊的料。
放羊是個辛苦活兒。龐羊倌總是肩挎水壺、腰揣干糧,一手拿羊鞭,另一只手攥著幾塊碎石,天冷了斜披一件厚實破爛的羊皮襖。我們那里沒有大片的草場,有的是溝壑和山坡,龐羊倌每天手揮羊鞭,隨著羊群,或者說羊群領(lǐng)著龐羊倌,像一大朵低垂的云彩,飄飄忽忽地走得很遠。他中午沒地兒歇晌,餓了啃口干糧,渴了就口涼水。山溝里的天氣就像孩娃的臉,說變就變。清早走的時候還是晴朗朗的天,午后就會忽然變了臉,尤其是早春或是深秋的時節(jié),狂風夾雜著零星雨雪,以及席卷起的沙粒塵土撲打在臉上,生生地疼。他把厚實笨重的羊皮襖就身一裹,蹲在莽原上,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羊有習性,看頭羊。頭羊不亂,羊群不亂,頭羊去哪兒,羊群就會跟過去。龐羊倌投擲石子的準頭和力度,也是在羊群中樹立威望的一個手段。石子的落點決定了頭羊行進的方向,或是就地安營扎寨。至于甩鞭子,那是給羊群立規(guī)矩的。講究的是脆響!“ 嘌——”“嘌——嘌——”聲音長短不一樣,傳達的信息不一樣。用真皮編成的鞭梢兒,在半空中畫過一道漂亮的半圓弧線。龐羊倌甩的鞭子要達到虛打?qū)崌樆5男Ч?,鞭子并不會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羊身上的。最絕的是鞭梢兒就在羊頭的上方三寸炸響,就像放二踢腳的響聲,聲音干脆,而羊卻安然無恙,讓人叫絕!
龐羊倌通曉與羊溝通的語言。喊一聲“嘚,嘚”,羊群便明白了他的意圖,那是要羊群加快行進的速度,不要光顧著低頭啃草?!班?,啾”,那是在告知,或是注意前面的深溝,或是在警告公羊不要為了爭得母羊的好感彼此掐架,等等。當然,龐羊倌時常也會遇到難纏的事,比如母羊在野外產(chǎn)子。羊不矯情,待到快生產(chǎn)了,但又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仍然是放出去的。在放養(yǎng)的過程中卻是要生產(chǎn)了,這是龐羊倌棘手的事兒。他既要保證羊羔順利產(chǎn)下,又得保護好母羊脆弱的身體。順產(chǎn)好點兒,遇上難產(chǎn),羊倌還得懂點兒接生的技術(shù)。母羊在那里“咩,咩”,無助地叫著。龐羊倌一人忙前跑后,既要弄斷臍帶,又得墊好干燥軟乎的干草,兩只手都是血水。待到裹著血水,濕漉漉的羊羔落地,跌跌撞撞地想站起來,發(fā)出微弱的叫聲,才算完事。處理完這些事,龐羊倌會像看到自己的孩娃一樣,對著羊羔瞇著眼笑著。如遇上下雪下雨大風天,那更是遭罪。龐羊倌就會脫下自身的羊皮襖,包起小羊羔。把羊群趕到背風的土崖下,躲避風寒。摟點兒干柴點個火堆,為產(chǎn)子的母羊取暖。
湛藍的天空下,羊倌的時光是充裕的。
羊兒們低著頭啃食著或綠或黃的草,這時的龐羊倌變得百無聊賴起來?!半S它們?nèi)グ伞保嬔蛸男睦锵胫?,而手頭卻沒有了要干的事情。眼睛模糊了,遠處的山巒變成了煙霧狀,似夢如幻,縹緲起來。找個說話的?四周空無一人,羊群是唯一的伴侶,而此時的群羊是顧不上他的了。龐羊倌隨手在周身摸索著,想找出一件能干的事情。編鞭梢兒吧!這是點兒正經(jīng)營生。經(jīng)年的使喚,鞭干和用皮質(zhì)編成的鞭梢兒都甩磨出誘人的古銅色,鞭梢兒上的紅布條也被抽打成了細絲狀,毛毛糙糙的,沒有了原先的艷麗。龐羊倌解下陳舊的紅布條,嘗試著為它更換一種新樣式或者干脆換掉它。他的心變得空洞起來,好像沒有了靈魂!靈魂去哪里了?可能隨著羊群在四周轉(zhuǎn)悠,也可能隨著信天游的調(diào)調(diào)沖上了云霄!好吧,來一段信天游:“羊啦肚子手啦巾喲,三道道藍……”歌聲高遠、深亢,聲嘶力竭的歌調(diào)引起了羊群的共鳴:“咩——咩——”
多年后,我離開了農(nóng)村,沒成為羊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