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母愛如水的細膩、柔和、溝通,父子之間的感情往往克制、內斂、沉默又疏離。不管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情感社會學語境下,情感表達都是構建父親形象的重要途徑。本文從老衛(wèi)七十大壽的這場喜宴切入,聚焦中國式父子關系中基于沉默與情感溝通缺失的理解錯位,關注兩代人不同價值觀和追求上的認知偏差。老衛(wèi)的守舊的背后,凝聚著對曾經信任自己、崇拜自己的兒子的懷念,留他在過去的,不是冥頑不化的守舊思想,而是記憶中親近自己的兒子。小衛(wèi)的浮夸虛榮背后,是自尊受辱的童年和敏感多思的性格遺留的情感傷痕,他是孝順的兒子,也是在物欲中迷失自我陷入自證的迷茫者,從而讓本該純粹的父子情變得功利。幸運的是,父子雙方固然有著不同的訴求,卻又在對彼此的愛中歸于一致,最終在無言的體諒與理解中,走向和解。喜宴作橋,勾連父子。其喜一語雙關,在長壽之賀,在破迷之醒。
接連一月無雨,日頭硬得連柏油馬路都要曬化。老衛(wèi)開著自己那輛二手電動三摩回村的時候,道上半個人影也無。日光下,白花花的水泥路晃得人眼疼。
將車停在麻將館外,老衛(wèi)屁股一錯,右腳一撐,趔趄著下了車座,拖著兩條腿,一高一低地走向麻將館門口的垃圾箱。擰開蓋子,老衛(wèi)將撈出來的塑料瓶放在腳邊,抬腿用力踩扁,最后再彎腰撿起,重新將蓋子擰上,將歪癟的空瓶丟進車廂。今天顯然是豐收的一天,三摩車廂里已經鋪了厚厚一層。當然,這跟早些年是沒法比的。那時候,老衛(wèi)繞著小縣城騎一圈,腳踏三輪的車廂幾乎塞得半滿,一個瓶子一毛錢,騎一圈回來,也有十幾塊錢。現(xiàn)在奶茶店開得多了,飲料瓶子反倒少了起來,也掉到了五分一個。以前跟老衛(wèi)搶瓶子和紙殼的人都不稀得撿了,倒是他,十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
干癟的塑料瓶從老衛(wèi)干癟枯瘦的手里飛入車廂,與其他瓶子碰撞出低悶的聲響。麻將館里有人走了出來,短袖上卷到腋下,露出啤酒肚,咂了一口煙,繚繞中瞇著眼睛看向老衛(wèi)。
衛(wèi)叔,大熱的天,還往外跑?
沒事么。老衛(wèi)擦了一把額頭的汗,視線落在男人右手的雪碧瓶子上。
男人見狀,掐下煙,咕咚著將剩下最后兩口雪碧喝完,空瓶子遞給老衛(wèi),揶揄,你兒給你過大壽,你跑外頭撿瓶子,小心回去又念叨你。
他念他的,我撿我的。老衛(wèi)接過瓶子,重復先前的動作,悶著的聲音又軸又犟。
老衛(wèi)因為撿瓶子和兒子起沖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小衛(wèi)有出息,在外闖蕩的這些年,賺了不少錢,買了一套大房子之后,就想著帶老衛(wèi)去城里生活。老衛(wèi)扭捏許久,終于同意,結果去了沒幾天,忽然自個兒坐大巴回來了,死活不肯再去。一問才知道,老家伙閑不住,每天早晚兩小時,守在小區(qū)的垃圾點收攏紙殼和塑料瓶。小衛(wèi)和妻子對老衛(wèi)在陽臺堆垃圾的行為極為不滿,扔了老頭的寶貝,又帶著情緒說了老頭幾句,老爺子于是軸病犯了,一拍屁股回了老家。
老衛(wèi)的原話是這樣講的:撿垃圾怎么了?不是你老子當初撿垃圾,能供你念書,你能有現(xiàn)在這能耐?有點本事就瞧不上你老子了?
在村里練出來的大嗓門,隔著通風的窗戶將話送到隔壁。沒幾天,半個小區(qū)都知道垃圾區(qū)那個新來的老頭,住在十六棟八樓,就連小衛(wèi)出門時也時常被人指點。
這頭,老衛(wèi)嫌棄城里把束,鬧著要回;那頭,小衛(wèi)被自個兒爹的離譜之舉氣個半死,也沒攔著。之后的小半年里,兩人別說見面了,父子倆電話都沒打過一通。但小衛(wèi)到底是孝子,消氣后,念著這些年老衛(wèi)一個人不容易,找工程隊拆了家里的老房子,在原來的地基上起了一棟氣派嶄新的三層洋樓給老衛(wèi)住,每個月固定打幾千塊錢,還特地請了個保姆給老衛(wèi)做飯。
盡管保姆干了兩天就被老衛(wèi)找理由辭退,但小衛(wèi)的孝順周到和財大氣粗,還是一度羨煞村里眾人。
慶賀新居落成那天,小衛(wèi)安排人擺了十幾桌流水席,請了歌舞團,氣派至極。原本事情到這里就算圓滿落幕,誰知道飯后小衛(wèi)喜慶盈盈送客,老衛(wèi)卻在喜棚里和村里另一個撿廢品的老太太因為飲料瓶子該歸誰起了沖突。小衛(wèi)聞訊趕來時,兩個加起來年歲過百的人已經不依不饒吵了起來。得知事情的始末,小衛(wèi)心里蹭蹭冒起無名之火,一方面,為老衛(wèi)直至今日依舊丟不掉的拾荒惡習而生氣,仿佛自己這些年虧待了他似的;另一方面,老衛(wèi)這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氣,更讓他覺得顏面盡失。前面慶賀喬遷的流水席有多長臉,此時此刻的爭吵就多讓人顏面盡失。種種籌備越發(fā)像是巨大的笑話,化作巴掌落在小衛(wèi)臉上。
那點空瓶子能值幾個錢呢?連自己指縫里漏出來的零頭都夠不上。于是小衛(wèi)大手一揮,將空瓶的歸屬權劃分給老太太,誰能想到,這決定竟是惹惱了老衛(wèi),父子倆當場吵了起來。還是村里眾人勸著,又提醒老太太趕緊走,事情最終才得以平息。一場喜事,就這么以鬧劇般的結尾草草收場。時隔幾年,村里人再次想起那次喬遷宴,總難免揶揄老衛(wèi)的錙銖必較。
比及當初,如今的老衛(wèi)已經不再是一點就燃的性子了,但在撿瓶子這件事上,他的執(zhí)拗卻一如往昔,甚至有變本加厲的架勢。
小衛(wèi)在外面賺大錢,人家缺你這賣瓶子的幾個子兒?要我說,衛(wèi)叔,何必呢?安心享福少勞累。
男人咂吧完最后半截煙,將煙屁股丟在地上踩滅。麻將館里有人吆喝著他的名字,男人轉身進了屋。老衛(wèi)從車上拿出夾煤的火鉗,夾起那枚被壓扁的煙頭,丟進垃圾桶。
何必呢?
平時停車的院子,已經滿是臨時搭起的鍋灶和幫工的人,老衛(wèi)將三摩車停在離家七八米遠的一戶無人老房前的空地上,思索著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小衛(wèi)問過他很多次,外人也問過很多次,但老衛(wèi)從來都沒有回答過。于他而言,撿拾廢品似乎早已成為本能。
老衛(wèi)沒念過書,因為天生跛著腿,沒學過什么手藝,外出打工也沒什么人愿意要他。過去的幾十年里,他就是靠著搜尋與撿拾的“功夫”,娶妻、生子,又在妻子病逝后,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在旁人看來又臟又累不是人干的活計,卻讓他真正活成了一個人。
當院子里壘起空塑料瓶堆成的小山,他就像飄萍忽然生出了穩(wěn)固又牢靠的根須,成為虬臥的大樹,緊緊抓住這片土地。那是他用過往數(shù)十年人生歷程驗證過的通途,是彎下腰身卻依舊能挺起脊梁的生計,更是他證明自己還有些許用處的方式。
但遺憾的是,小衛(wèi)從來不明白這一點。
小衛(wèi)是坐在他的腳踏三輪車上長大的。那些年的夏天,老衛(wèi)不僅收廢品,還會載著一車西瓜,走街串巷,從這個村到那個村,一路吆喝。一個個漫長又炎熱的夏日,跛腳的男人在翻滾的熱浪中用力踩著三輪,他的兒子則坐在瓜上,立志長大后也要和他一樣厲害,載一車瓜,從這里到那里,穿行闖蕩在沒有邊際的世界。
或許每個兒子都在很小的時候,崇拜過自己的父親,他們暢想著成為另一個父親,成為那個高大的頂起一片天地的英雄。可等到他們逐漸長大,見識到更廣闊的天地,就會明白那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性在年幼的兒子面前,僅有的英雄時刻,也是他們這一生,最輝煌又最短暫的英雄歲月。
彼時的兒子如此純粹,他以孺慕的眼神崇拜著自己的跛腳父親,想要成為另一個他。而在這種時候,老衛(wèi)都會驕傲又心虛,說道,賣西瓜收廢品算什么本事?我們小衛(wèi)以后要干更厲害的工作,成為更有出息的人。
時隔多年,如今的小衛(wèi)有著人人艷羨的工作和收入,成為村里人激勵后輩的別人家的孩子。老衛(wèi)固然欣慰,卻在近來,時常懷念那段短暫又和諧的被兒子崇拜的時光。尤其在他和小衛(wèi)接連爆發(fā)爭吵的時候,這種荒謬的落差感和對往昔的緬懷便越發(fā)清晰。
久而久之,在這一天,老衛(wèi)忽然意識到,或許這種鄙薄與不理解,是在多年前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自己于不經意間種下的因。曾經的他,或許也和如今的小衛(wèi)一樣,覺得撿拾廢品是看不到未來與出路的營生。他是廢人,這輩子也就如此,但他的兒子不是,他理當去更廣闊的天地,有更光明的未來。而當小衛(wèi)終于功成名就的這一天,于老衛(wèi)而言,拾荒這曾經上不得臺面的舉止,忽然便成為他的勛章,成為他多年辛勞不易的腳注。
可他似乎忘了,這并不是兒子的勛章。
摸出常用的旱煙桿,老衛(wèi)從囊袋里捏出煙碎塞進拇指大小的銅鍋按實,打火機點著,從另一頭的木桿處吸咂兩口,黑金色的小銅鍋里紅光翕閃,煙霧便從口中吞吐出來,老衛(wèi)的神色也跟著松弛下來。
停在左手邊的寶馬車窗倒映出他靠坐在三摩駕駛座上吞云吐霧的樣子,頭頂扯著嗓子的蟬鳴將老衛(wèi)的思緒拉遠。
這是小衛(wèi)年初新買的車。這幾年,小衛(wèi)前后買了三輛轎車,曾想著給老衛(wèi)留一輛在家里當代步工具,但老衛(wèi)一輛都沒開過。沒駕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就連坐車他都渾身不自在,更遑論要他開車。
從腳踏三輪到小三摩,老衛(wèi)有自己滿意的座駕。不必被四周狹小空間包裹,寒來暑往,風裹進發(fā)動機的喧囂里,哪怕日曬雨淋,也可以就這樣開下去,一直開下去。在漸起的夜色里破風而行,總是讓老衛(wèi)想起年輕時喜歡過的費翔,發(fā)舊的短袖鉆進了野風,在背后鼓起不息的駝峰,縱然是背著殼的蝸牛,沉重又執(zhí)著地就奔向不明方向的終途,也可燃燒成冬日里的那把火。
最重要的是,這敞對日月天穹的車廂里,曾載著他的兒子,他的全部。
老衛(wèi)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小衛(wèi)恰坐在旁邊那輛寶馬里。手指夾著煙,手臂搭在外頭,一窗之隔,望著老衛(wèi)坐在三摩上神游天外的身影。
臨時出了趟門,小衛(wèi)也就比父親早回來十分鐘。全因下車前接了個電話,一來二去耽擱了,這才一直坐在車里。光鮮的人并不時時刻刻都光鮮,這一刻,他需要獨屬于自己的一根煙的時間,而不是誰的兒子,抑或某村的能人。正如此刻的老衛(wèi)寧肯被熱浪包裹,汗涔涔地抽一鍋旱煙。
空調無聲地吹著,隔著一扇升起的車窗,小衛(wèi)望著另一端的父親。兒時高大挺拔的背,如今早已佝僂蜷縮,仿佛被曬得蜷曲的樹枝,精心裁剪的衣服也穿不出好形。三摩車廂里鋪著一層被踩扁的塑料瓶,這是父親一貫的手法,極省空間。早些年的時候,他也曾跟在父親身后,撿到一個空瓶便激動地上前邀功,然后有樣學樣,將那些瓶子里的飲料倒掉,踩空,擰蓋,丟入車廂。
從腳踩三輪到三摩,他的童年,似乎就是在這樣無所庇佑的車廂里肆意抽條,也在這滿車的塑料瓶和紙殼中漸趨沉默。年少的人最是敏感脆弱,在聽不到那些非議的時候,他也曾向往著和父親一樣,載著一車西瓜在風中馳騁穿梭,回家前再將賣掉的塑料瓶子和紙殼換兩根雪糕??僧斈切┤⌒θ攵?,曾經飛馳的痛快便被父輩不甚光鮮的謀生方式取代,不知不覺化作鋒針將少年的自尊戳破。同學異樣的眼神,使他在每一個散學的下午,保持高度警惕,以避開父親在校門口的接送。那個跛著腳的,每天踩著三輪車撿垃圾的男人,那個堆滿了塑料瓶的院子,如同一張破爛的網,將他裹得窒息。
直至多年后,他在外面的世界闖蕩出一片天地,那低埋胸前二十余年的頭顱,這才慢慢抬了起來。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一次次招搖的返鄉(xiāng),一次次街頭閑聊不經意顯露的驕傲,終于讓人們看向他的眼神,變得艷羨又敬畏??赡且矁H僅是對他。對一個脫離了鄉(xiāng)村,終于在城市占據一席之地的男人的尊重。至于他的父親,身上卻始終褪不去幾十年來習以為常的卑微與佝僂,洗刷不掉泛酸的汗?jié)n和令人嗤鼻的窮氣與滑稽。
這讓小衛(wèi)感覺到挫敗。于是他推倒舊屋,蓋起村里最好的洋樓,享受著那一道道目光里的欽羨與嫉妒,卻萬萬沒想到,會在父親愚昧又執(zhí)拗的窮酸小氣中,淪為新的笑柄。似乎在他振翅一躍只差臨門一腳的時候,總有人會以一種極為可笑又離譜的方式,將他從那一道即將跨越的高坎上拽下。
而這一次,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他試圖理解老衛(wèi)的艱辛與堅持,但始終窺探無門。就像他不理解,老衛(wèi)分明可以和城里那些老頭一樣,吃飯遛彎兒看電視,含飴弄孫享清福,為什么偏要去小區(qū)的垃圾桶撿那不值錢的塑料瓶;就像他不理解,分明每個月他都會按時打錢回來,老衛(wèi)卻偏要頂著日曬雨淋,去四處翻找那些被丟棄的空瓶和紙殼。
家里的住宅翻了新,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新,可包裹在內里的軀殼和靈魂,似乎從來沒有跟隨這個時代的變化而進步。直到如今,老衛(wèi)用的依舊是老款的按鍵機。小衛(wèi)曾以為他心疼錢,拿著自己用了小半年的手機給老衛(wèi),卻依舊被拒絕。
我手機好著呢,能接電話能打電話。
你不管。
小衛(wèi)想,為什么呢?這個他曾經最熟悉的人,似乎在以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方式,固守著老舊的生活習慣,將自己困在過去,掩耳盜鈴般不肯面對新的一切??稍谒洃浿?,這個男人年輕時并非如此。他也曾梳過大背頭、穿過皮夾克,在卡拉OK盛行的年代,買一支廉價話筒,連上淘來的二手液晶電視跟著碟片里的費翔高歌。
是從什么時候,他們開始爭吵不斷?又是從什么時候,他們不再如以往親密,而只剩電話里三言兩語的問候,和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點卯的程式。
燃盡的煙蒂燙得小衛(wèi)手一哆嗦,他回過神來。
車窗外,老衛(wèi)將燃盡的煙鍋在車架上敲擊幾下抖空,又用勾勺挖掉殘渣,重新將煙鍋裝好。左腳一點,他近乎趔趄著從車座上下來,需得扶一下車把,才能穩(wěn)住身子。曾經長腿一跨,就能輕而易舉下車的男人,如今仿佛縮了水的衣服,跟記憶中那個高大偉岸的形象重疊,又分離,最終只剩下深一腳淺一腳,跛足前行的佝僂蹣跚。
小衛(wèi)從后視鏡里,目送那道身影遠去,又消失。自始至終,這個男人似乎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就在不遠處。就像中學時代,他刻意躲著人群走,想要將父親甩開,卻不曾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紅色的喜棚搭在不算寬闊的水泥村道上,二十八桌流水席,占據了整條路,每一張圓桌最中,都擺放著一只擺盤精美的大龍蝦,煙酒成雙,菜色精致,跟平日里村中紅白喜事宴請的規(guī)格截然不同。旁邊三層小洋樓高大的黑色鏤空雕花門上綁著大紅的綢帶,院子里從前門到二門,掛著兩長串鮮艷的紅燈籠,村里來幫襯的男勞女工在掌事人的調度下忙碌著。鑼鼓隊的喜樂一起,鞭炮齊鳴,直沖天靈蓋的嗩吶聲瞬間蓋過盛夏的蟬鳴,伴meyj6lA7+4FIsDl9CNwVpC58NfCQ82+XvOC6kiEDGb0=隨著上百響此起彼伏的煙花沖天竄去,在半空炸開看不見的絢爛裂縫,為正午的烈日灌入一股躁動的、激越的巖流。
懨懨無神的村子被喚醒。
籌備許久的壽宴終于開始。
焰火、鞭炮的噼啪炸響,持續(xù)了足足五分鐘,直到半人高的蛋糕被推上喜棚前精心布置的鋪著紅毯的舞臺。
老衛(wèi)穿著新衣局促而坐,小衛(wèi)牽頭,帶著晚輩們依次上前祝壽。席位上、舞臺前,兩三百道目光齊齊看來,讓老衛(wèi)前所未有地緊張。臺上臺下離得遠,嗩吶與鞭炮聲中,他聽不清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說著什么,只看到那些人的嘴巴在動,烈日下,仿佛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他身上蜿蜒攀爬。他無意識地扯著衣角,越發(fā)顯出肩背的佝僂嶙峋,直到司儀撞了撞他的胳膊提醒,老衛(wèi)這才回過神來,從旁邊的托盤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一個個分給這些兒孫后輩。局促拘束的舉止,引發(fā)又一陣哄笑。
臺上的時間漫長至極,當司儀把話筒遞給老衛(wèi),讓他講話時,他張著嘴,訥訥好一陣,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后脖頸處,新衣服衣標鎖邊位置傳來的刺癢感吸引,他想伸手去撓,卻又覺不妥,只能來回轉脖子,最終吐出一句謝謝大家。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的發(fā)言,對七十歲的老頭來說,仿佛一場公開的處刑,比扒光了他的衣服還要讓人難受。老衛(wèi)從沒有出過這么多汗,涔涔黏意從額頭一路下爬,他連擦汗都忘了,一滴熱汗就這么沿著眉骨滑入眼窩溝壑,穿透稀疏短促的睫毛,在眼里浸出酸蜇刺激的痛感。他霎時閉上左眼,皺了臉。臺下那無數(shù)張笑臉,在嗩吶鑼鼓的協(xié)奏里,匯成一條荒唐的河。河水就像那酸蜇的汗滴,透過皮膚穿過毛孔,給他四肢百骸帶來針扎般的刺痛。
直到下一刻,有人拿來紙巾,替他擦去眼窩汗?jié)n和滿頭淋漓。
手里的話筒被拿走。老衛(wèi)有一瞬錯愕,睜著無事的那只眼看去。
是小衛(wèi)。
感謝各位鄉(xiāng)親父老抽出時間來參加我父親的壽宴。天熱,咱閑話不多說,大家吃好喝好,開席吧。
熟悉的聲音通過話筒傳入耳中,恍惚的不僅僅是老衛(wèi),還有司儀和臺上其他提前對過流程的人。誰也不明白,這場壽宴的話事人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但宴席的所有出資都是小衛(wèi)承擔,其他人就算不解,面面相覷過后,自然也不好多言。
小衛(wèi),我剛才……老衛(wèi)顫著聲音,以為自己沒背出來詞犯了錯。
跟您沒關系。太熱了,菜放久了容易變味。小衛(wèi)無所謂地笑著,替這個分明不情愿,卻還是硬著頭皮配合著自己完成這場充滿虛榮浮華壽宴的男人擦去滿頭的淋漓大汗。新衣服就是不經穿,瞧這都濕透了,走吧,我跟您一起換件衣服,折騰了一上午,咱也吃飯。
老衛(wèi)幾乎是云里霧里被推著走的。直到坐在席間,還在想著剛才臺上的事,父子間多年的微妙相處,讓他就算再后知后覺,也清楚自己給兒子丟了面子。但奇的是,小衛(wèi)好像不甚在意,不僅沒有跟他嗆聲嘲諷,反倒耐著性子給他剝蝦、夾菜、倒酒。幾杯酒下肚,飯菜的香氣夾雜著酒氣,在交錯的碰杯中,一點點卸去老衛(wèi)的緊張與不解。
老衛(wèi)酒量不算好,平時也只一個人小酌兩杯,飯桌上難得兒子頭一回給自己夾菜,愣怔過后,不免喝多。只是笑著笑著,眼角就泛了酸,直到被小衛(wèi)攔著,才不情不愿地停了酒。宴席后半場,吃也顧不上,只不住地拍著兒子的肩膀,笑著打量端詳,來來回回,只有一句話。
好,好,小衛(wèi),我兒子。
嗯,你兒子。小衛(wèi)笑著應聲,在眾人不解的目光里,給老衛(wèi)夾一筷子新上的菜。
宴席什么時候散場,老衛(wèi)這個醉酒的老壽星早已沒了印象。一覺睡醒,已是傍晚。老衛(wèi)摸著爬起來,正準備去趟廁所,卻在起身的時候,看到院子里的光景:
辦宴搭建的鍋灶早已收拾干凈,馬路上的喜棚也已然拆除,夕陽下,穿著襯衫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堆空瓶子間,拿起一只放穩(wěn),抬腳,用力將瓶子踩扁,再擰上蓋子,按照大小,在靠近墻角的地方,一只只、一層層壘起彩色的小山包。白色的襯衫已經被夏日的暑熱浸濕,小衛(wèi)卻渾然不覺,只專心重復著這個簡單,但是又費腰的動作,時不時反手捶兩下后背。
直到老衛(wèi)加入其中。
腰不能貓?zhí)?,容易酸。一次可以拆多個瓶子,等都踩空之后,再一起收攏,這樣更省力。邁入七十的老衛(wèi)傳授著經驗,同時熟練又從容地演示著。
好,我試試。小衛(wèi)從善如流,聽勸照做。嗯,果然這樣更方便。
直到聽到這一句,老衛(wèi)才恍然驚覺,自己剛才做了什么,而小衛(wèi)又在做什么。可是過往的爭吵沒有傳來,瞧不上的嘲諷也沒有出現(xiàn)。已經比自己高出一頭還多的中年男人,如他所教的那樣,耐著性子踩扁一個個空瓶子,再擰好蓋子,將這些丟面的東西細心壘疊,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傍晚,踩扁一只新發(fā)現(xiàn)的空瓶,舉在手里雀躍著向自己奔來的孩子。
夕陽漸沉,將兩道站立又彎腰的身影不斷拉長。在地面,在墻角,在映著余暉折射出彩光的塑料瓶里,在夏日的蟬鳴與晚風中,在不斷與過往重疊,又走出過往的幻影中,收攏著這場喜宴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