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本書最后一句話“還有，如果有機會，請你放一束花在后院阿爾吉儂墳上?！笔窃?024年1月9號晚上11點32分。我知道我必須得睡了，第二天要早起看早讀。關燈那一刻，卻失聲痛哭，然后在被窩里抽泣著久久無法入睡，我對自己和這本書都產生了巨大的疑惑，用流行的話說就是“后勁太大了”。

后來我一再翻閱它，重讀，一遍又一遍，勢必找出緣由，一顆已經中年滄桑，漸趨堅硬，理性冷靜，幾乎消解了抒情的心，為什么會被瞬間擊潰。讀《史記》霸王自刎烏江，也覺蒼涼悲壯，周亞夫餓死獄中，也罵帝王無情；讀《紅樓夢》林黛玉香魂一縷隨風逝，也悲慨感傷；讀搖搖晃晃的余秀華，也唏噓同情；讀余華的《文城》，男女主棺墓相望，也柔腸百結，《第七天》中男主魂魄在茫茫虛無中找尋父親，也觸動心弦；讀金庸筆下過兒姑姑十六年后絕情谷底執(zhí)手相看淚眼，也無語凝噎；讀托翁安娜臥軌，也生同情；讀毛姆的《面紗》，美女吉蒂被棄，也嘆奈何……但是，未曾像這樣，失聲痛哭。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講述的是一個三十二歲的低智成年人查理·高登，通過一個腦部手術，智商急速飆升，然后又飛速回落的故事。高登唯一記得的就是小時候被拋棄之前，媽媽要他變聰明。于是他一直想要“便匆名”，弄清楚自己是誰。腦科學研究組的專家找到他，給他看了一只接受過腦部改造而提升智商的名叫阿爾吉儂的白老鼠，一直想要“便匆名”的他接受了改造腦部的科學手術，并且開始用文字如實記錄實驗的全過程。這本書就是他的實驗報告。接受腦部手術后，他的智商漸漸飆升至185，會20種語言，他浸泡在圖書館，讀康德、黑格爾、莎士比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狄更斯、海明威、?？思{……他一天之內能吸納別人窮盡一生才能吸納的知識，增長別人一生難以增長的智能，大學教授、科學專家在他的眼里都成了弱智的螻蟻，他能看穿他們傲慢專斷下的恐懼與不安，能輕易找出他們研究里的疏漏錯誤，精準地預見他們的實驗走向……

但這些都不是他的終極目標。他一直想要的是確認自己是一個人，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被承認。無論是弱智時期，還是高智時期，他“不是一個實驗品，也不是一個廢棄物?！彼叫柙诩彝ァ尚?、社會三個維度，建立聯(lián)結，確立自我。

于是憑借依稀的記憶，他踏上了找尋之路。第一個找尋的是父親，小時候父親曾帶給他些許溫暖，也愿意接受他本來的樣子。時隔二十年，他不敢相認，只敢以顧客的身份進父親的理發(fā)店理發(fā)；他去尋找拋棄自己的母親，跟老年昏昧的她說自己終于變成了她期望的聰明樣子，他不怪她當年的狠心拋棄，甚至幾十年從未來看過自己；他與小時候囂張跋扈欺負他的妹妹和解。最初我不理解這樣的卑微求全，但在后來我明白了他——得到家人的承認和愛，這是作為人的第一重身份認同，找到自己的來處，也是我們走向社會的原始起點。今天的心理學宣揚，如果無法與原生家庭和解，就干脆徹底分離。我想，那樣的分離，一定伴隨著難以彌合的巨大創(chuàng)傷。查理·高登之所以要執(zhí)著地回歸原生家庭，最隱秘的愿望，是尋求愛。人活在世上，誰不希望被承認、被愛？而家，是我們的貼身“愛”衣，只有穿好了這件衣服，你才能再去穿一層又一層的鎧甲，來抵擋生活的刀槍劍戟。

兩性關系上，他愛上低智成人中心的老師愛麗絲，愛麗絲也愛他，兩情相悅，但他一直無法突破桎梏，每當他們想要進一步，體內那個低智能的查理（或說是另一個人），就會跳出來橫加干涉。為此他沮喪、懷疑、恐慌，直到最后再次失智前，他終于弄懂，這種退縮本能源于童年時期，母親禁止他接近妹妹和一切其他女性，否則就施以嚴厲的打罵呵斥。明白這點后，他奮力剝離了愛麗絲的照顧者、控制者、懲罰者身份，終于完成了兩性關系上的突破。這段文字我必須摘錄出來：

我不需假裝了解愛情的奧秘，但這回并不只有性或女人的身體。我覺得我被升離地面，跳脫恐懼與折磨，屬于一個比自己更宏大的個體。我升離自我心靈的暗房，成為別人的一部分……我的身體因為給予而驚顫，她的身體因為接受而驚顫……我和她一起躺在那里時，我了解肉體的愛有多重要，我們需要埋在彼此懷里，一面給予，一面接受。我們的身體融合成人類鎖鏈中的一個聯(lián)結，以免被掃落到虛無中。

這是他作為獨立男性個體的第二重身份認同。這對關系圖式中，參照物是他與另一名女子，可以毫無阻礙地發(fā)生關系。而跟愛麗絲不行，直到最后，在過濾掉復雜的情感成分后，他才能夠燃起蓬勃赤誠的情欲，完成靈與肉的最高表達。愛情中，他是勇敢熾烈的，同時又是怯懦謹慎的，通過對自我精神發(fā)展之路的溯源和爬梳，掙脫了心靈藩籬，他完成了對自己心智更高的建設。

在社會關系中，他的最淺層次需求是要朋友，要他們都喜歡自己，無論低智還是高智時期?？僧斔兟斆骱?，他的意識在記憶長河中回溯，他看到了他當做朋友的人對自己的愚弄、嘲笑、欺辱、栽贓，友誼的獲得是以自己的善良懵懂、忍辱負重、尊嚴掃地為代價的。那些痛苦的過往，潮水一樣涌過來。他回到原來工作的面包店，卻看懂了很多不堪的人和事，他想做正直的人，大家卻都把他視為打破規(guī)則的鯰魚，開始排擠他，如父親一樣照顧他幾十年的老板開除了他。這個世界對待優(yōu)秀只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畏懼排擠，另一種就是仰望崇拜。天才的花兒只盛開在人跡罕至的幽谷中，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孤獨彌漫在他的生命中。所以智商的升高、真相的揭露，于查理·高登而言，是福還是禍？《南華經》說，巧者勞，仁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以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生命的混沌蒙昧和清醒分明，究竟哪種狀態(tài)更接近幸福？

書中最觸動我的是“高登——阿爾吉儂效應”科學研究報告。白老鼠阿爾吉儂的智力開始漸漸失去，最后死掉了，查理·高登明白，和阿爾吉儂一樣，他智能的退化速度與增長速度成正比，智力頂峰時期讀過的書他漸漸讀不明白，他自己寫的報告也逐漸看不懂，他的日記里面又開始出現(xiàn)了錯別字……毀滅近在眼前。重墮黑暗，重回那種活生生的死亡，不曾充分地活著或了解，靈魂從一開始就枯萎，并注定要對著每一天的時間與空間凝望，這是多么深重的恐懼！于是他把自己和阿爾吉儂都作為觀察和研究的對象，寫成了“高登——阿爾吉儂效應”科學研究報告，為了能對那些尚未出生的或是已經失智的成人有一點幫助，“這樣就等于讓我活過千百次正常的人生?！彼f，“這樣我就滿足了?！?/p>

他最后的歸屬，是去到自己曾千方百計逃避的低智成人中心：州立沃倫之家。走之前，在自己的進步報告最后一頁里，他寫道：“如果有機會，請你放一束花在后院阿爾吉儂墳上?！?/p>

如果我們的眼睛不曾見過光明，那將不會畏懼黑暗幽閉；如果我們不曾去到盛開鮮花的地方，將不會畏懼凄風苦雨；如果我們沒有品嘗過愛的清冽甘甜，將不會畏懼孤獨的苦澀酸楚；如果我們的心智從未離開蒙昧，將不會畏懼低智的混沌；如果我們的靈魂從未綻放過馥郁芬芳，將不會畏懼凋零的潰敗痛苦。

這是人與神的對抗，人力與命運的撕扯，看得見的科學與看不見的神諭之間的對決。你對我揮劍，我向你砸拳，你在嘲笑，以逸待勞，我在吶喊，絕不認輸！在這場名為改命的戰(zhàn)斗中，查理這個低智成人展現(xiàn)出的勇敢，真誠，熱忱，善良，對自我的探索、對自身價值的創(chuàng)造、對同等人的悲憫，對愛與尊重的渴望，對世界的理解與寬宥，深深打動了我，這是一個被上帝關進黑屋子的高貴靈魂，看到他潰敗的那一瞬間，我失聲痛哭，我想不僅為查理，也為了每個在命運之手揉搓下血肉模糊卻還想給別人撐傘的生命！

命運之手，翻云覆雨，你祭奠阿爾吉儂，也是祭奠你自己。在你重墮黑暗之前，以自己的報告，希望為那些失智的或將要失智的人，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科學研究數(shù)據(jù)，如果他們能踩在你死去的靈魂上變得聰明，那就相當于你過了千百次正常的人生，何其高貴的人性！有首小詩這樣寫的：如果把自己當成珍珠，就時刻擔心著被埋沒；那就把自己當做泥土吧，讓千萬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