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西部校園的東北角,有一幢紅樓。二十幾歲時,我在那兒待過。
幾個大房間里有足夠多的文學好書,每天看書,選詞,抄寫到特制卡片上,捧給語言學教授,他們編寫漢語大詞典,我則懵懵懂懂觸摸到母語的精致和巧妙。
這么一個宏大、豪華的工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安排進來的,“沙子摻入黏土”,誰發(fā)給了我這張好牌,所以除了恭順、小心,便是認真、勤懇。
坐在屬于我的那個角落的光影里,精神飛揚,翅膀很弱,便竭力張開。讀著,抄著,每一字寫得端端正正,是一個真正的優(yōu)秀中學生模樣,我那時的確是一個中學畢業(yè)的農(nóng)場知青。抄完一個就留神地讓自己記住,好像約定了以后一定要和它們相逢。
那個年代,教授們小心、恭順,但是,坐在桌前寫字、研究、細聲交談的學問神態(tài),無論如何總有些挺直的傲氣。我坐在角落的光影里暗自瞥去,覺得知識、學問真是貴重。
我會看看祖慰,也看看張師傅。
祖慰和我一樣,也是從農(nóng)場來的,張師傅是大白兔奶糖那個食品廠的工人。他們也都在自己的光影里目不轉(zhuǎn)睛,端端正正,張師傅當過兵,已經(jīng)四五十歲,他的字真漂亮,每寫一筆都跳動著心滿意足。他是東北人,說話語音平穩(wěn)、安靜,從不挑高。但是他長得高高的。他從廠里買了便宜的大白兔奶糖分給我們吃,也抓了一大把送到教授們面前。教授們說著謝謝,神情比我們含蓄。有好學問的人是很容易含蓄的,不容易假富貴,更不容易真窮相。語言學教授更是話語簡潔,不浪費詞語。他們好像很懂得粒粒皆辛苦,句句都干凈。我們和他們總是有距離,但是那種距離里又充滿我們的渴望。
休息時我們打會兒乒乓球。一起去食堂吃飯,也會去紅樓右側(cè)樹林里的平房書店看看。每一天都開心得神情恍惚,心里哼著各自的神曲。他們沒有告訴我在哼,但我可以聽見。十三歲的時候我跟著一個昆蟲學家參加捉蝴蝶做標本夏令營,他問我們,你們覺得一只蝴蝶看得見另一只蝴蝶的飛舞,聽得見翅膀的聲音嗎?我點點頭,他也朝我們點點頭。
我們不是大鳥,的確飛得像蜜蜂、蝴蝶、蜻蜓,自己愉快充足,各有花叢。
張教授總是對我親切、關懷,他指著書櫥里的書告訴我,哪本書必須要讀。他也站在窗前,指著對面一幢紅樓,它被樹擋著,露出西面一角,他說:“你看到嗎?那幢樓的二樓,會有講座,你可以去聽聽。就是那個墻上開著小花的樓?!蔽艺f:“上班的時候,也可以去嗎?”他說:“可以去,我?guī)湍阏埣?,聽聽好的!?/p>
我在那兒聽到了講《子夜》 ……
講《子夜》的是一個有大名氣的文藝理論家,講得穩(wěn)穩(wěn)的,沒有艱深,明確得讓人立即可以轉(zhuǎn)述。對于那個時候的我,每一句話都如同是寫在書里的可靠。那是我第一次聽文藝理論家的課。后來,我和一群人在紐約遇到他的孫女,一起吃上海點心,我對她說:“我聽過你爺爺講《子夜》,兩種資本,股票,大魚和小魚,我那時是一條小魚,小魚的筆記做得特別認真!”她正夾起一個春卷,笑得不好意思吃。小學課文里有一篇《魚游到了紙上》,我那時是真的游在紙上。
我后來知道,攀著墻開的花叫凌霄花,雖普通,但異常好看,滿枝熱烈的時候,撲撲騰騰。
樹林里的那個書店是綠木框的窗,漆褪得淡了,店門也有隙縫,四周墻沿,生出青苔,有些小紅果子從草叢里長出,麻雀繞著四周飛飛停停,立在枝上,立在屋頂,啾唧不已。光線在這兒多半被綠蔭掩得影綽。書店沒有豐富的書,那是一個書籍很少的年代。隔著柜子,指著架上的書,營業(yè)員遞著書,收著錢,生意進行得格外不像生意,像是交換一個含蓄的約定,柔和得很。
我在紅樓的光影里讀過《高老頭》,在這兒也看見了,紅樓里的書,外面通常不見,所以雖然舊,我還是買下了,營業(yè)員說:“舊了?!蔽艺J真地付錢,他仔細地收,都柔和得很,他用紙包好遞給我,我拿著巴爾扎克走出店門,踏進影影綽綽的光中,心情是一種搖搖擺擺的美妙。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巴黎巴爾扎克家的書桌前,油然記起這搖搖擺擺的心情,恍惚得有些摸不著邊。
人是天生約定美好的。
后來,我也閱讀到懷德的《小木屋》,它是長卷的兒童小說,寫出生活和歷史的遷移,走著艱難,走往文明。讀的時候,也油然想到樹林里平房的綠窗書店,想到《高老頭》。有一個新改名的出版社叫天地出版社,跑老遠地尋到我,告訴我,他們要在書展上表達開始出版兒童文學的新方向,請我為他們想一句橫幅標語。我問他們,有沒有出過文學童書,他們說,出過《小木屋》,我便脫口而出:“那就叫‘小木屋里走出大天地’?!边@個“小木屋”依然還是有那個小書店的光影,更有紅樓,它們被我織成了屬于我的光影象征,反光,倒影,我自己看得明白。
后來,那個年代結束,我進了這個有紅樓的大學上學。也在聽《子夜》的凌霄花教室聽過課,后來自己在那兒講課,當教授。
記憶令人忍不住,總會講起紅樓歲月的里外,學生們隨同進入我搖曳的講述,雖然聽得難免有些懵懂,屬于從前的事,聽得懵懂才是最好的感覺,如同閱讀童話,不要問別人讀懂沒有,而是應該笑嘻嘻地看著別人懵懵懂懂,彼此都有些夢的感覺。
動容地多講些溫暖的光影故事,世界會變得慈祥。
可是,那張“好牌”是誰發(fā)給我的呢?總是有一個發(fā)牌人的,我在后來的大天地中,猜著想著他和她。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