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
自從母親中風以后,生活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不說一地狼藉,至少也是碎碎裂裂,總感覺冥冥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著走,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明日、后日、再后日又該發(fā)生些什么。兩個孩子正是竄個的時候,能吃,而且需要營養(yǎng)。上的雖然是普通公立學(xué)校,但課外班的學(xué)費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工薪階層來說,簡直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
為了節(jié)約開支,我與妻子商量,忍痛賣掉了西四環(huán)附近僅有的一處房子,全家搬到五環(huán)外,租住在一個城區(qū)結(jié)合部的拆遷安置小區(qū)。
妻子不再買化妝品,每次去超市,只看最便宜的香皂。我也在戒煙之后又戒了酒。我們都全力以赴地與生活斗智斗勇。“就這樣熬吧,總得有個頭?!逼拚f。
這個小區(qū)處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緊鄰著一個還沒有拆遷的城中村,城中村的西面有一個大垃圾填埋場。正月一過,天氣稍稍轉(zhuǎn)暖,整個小區(qū)的上空就開始飄來難聞的氣味。城中村住的已經(jīng)不是原住民,而是絕大部分都是外來戶。他們從遙遠的家鄉(xiāng)來到這個城市謀生,為了省錢,三三兩兩租住到這里。村子就像一個印度的貧民窟,破破爛爛、到處都是生活垃圾。這些外來打工者白天打工,夜晚也不愿閑著,即便很晚了,他們也喜歡扎堆、擼串、喝啤酒,大聲講黃段子。
為此,我們?nèi)也坏貌粚幵溉讨鴲灍?,赤膊待在屋里,也不許開門窗。
唯一對我來說能透口氣的,只有每天上下班匆匆走出小區(qū),又匆匆走進小區(qū)。每天機械地出出進進,生活就像被踩在地上弄臟的抹布,我并不想浪費這出出進進的十幾分鐘。我開始學(xué)會在匆匆的生活節(jié)奏里不帶任何思想地去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終于有了一個奇怪的發(fā)現(xiàn)。
我們住的同一棟樓的4層靠東的那套房間的房主,奇怪的行為引起了我的警覺。
這是一個40來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微胖,頭上開始謝頂。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那雙眼睛,灰朦朦的,不帶任何表情。當在過道里偶爾遇見時,看到他的眼睛,不像是看對面的人,總以為他在看著前方乃至遠方。這樣的印象,給我的感覺是,這個人比較自我,似乎總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似乎他對什么事情都不上心。
我注意到他的生活三點一線很有規(guī)律。每天早晨,準時5點半起來倒垃圾,倒完垃圾去買早點。6點半準時出門,有時候身后跟著他的兒子,那個眼神老往一邊斜視的小胖墩。我猜想,早點一準是給這個小胖墩買的,完了送兒子上學(xué)校去。他回來的比較晚,一般都要8點以后才能回來。他回來的時候,那個已經(jīng)有點殘破的舊皮包總是被塞得滿滿的。偶有幾次,我注意到,皮包因為塞得太滿,撐破了拉鏈,露出了里面的東西,有時是一個紅紅的蘋果,有時是一盒純牛奶。我猜他可能是將自己在單位午餐不舍得吃的食物帶回家給他的孩子們吃。他除了那個小胖墩兒子外,還有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太小,還在上幼兒園。他的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胖胖的身軀,總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很怕他的女人。好幾次,我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他被他女人從房間里吼著往外推。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還過手,甚至都很少回嘴。有幾次,我看見他被他女人趕出家門,怯怯縮縮地蜷曲在過道里,靠著墻壁低著頭一動不動。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僅僅在一個人發(fā)呆。
有時候,我回來得晚,看見他一個人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嘴里面嘟囔著什么,聽不清。
又看見他兒子出來喊他,我還注意到他們家的門半掩著,門后面那個胖胖的女人的身影好像在微微顫抖。
這個男人跟著他兒子,面無表情地走回家。門被輕輕關(guān)上。緊跟著,我聽見劇烈的爭吵聲,伴隨著菜碟子扔在地上的碎裂聲。好幾次,我都想沖過去,敲門,但最終都泄了氣搖搖頭,走回自己的家。
那年冬天,我很晚回來,又看見了那個男人,正蜷縮在過道的角落里,做賊似的在偷著抽煙。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抽煙。在我的印象里,他不抽煙也不喝酒。
他抽煙的姿勢很難看,與其說是抽煙,不如說是在狠狠地吸煙。他抽煙的時候,兩只眼睛特別神采奕奕。我故意大聲咳嗽了一下,顯然他被驚醒了。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驚慌失措地看向我。臉上現(xiàn)出一副猥瑣的討好我的表情。我笑了笑,和他點了下頭。
他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于是他也笑著對我不住地點頭。
天氣越來越冷了。他們家傳來越來越劇烈的咳嗽聲。我聽像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終于有一天深夜,我看見他們家的門大開著,小區(qū)里急救車的鳴笛聲不停地響著。我看見幾個白大褂抬著擔架沖進他們家,出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男人躺在擔架上,雖然極度痛苦,但是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是努力擠出一臉的笑容,對我點著頭。
我決心去醫(yī)院看他。
當我拿著一袋蘋果走進病房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男人正半躺在病床上,胖女人正坐在床頭給他喂食物。他笑的樣子很猥瑣。一個小胖子男孩正在病房的桌子上做作業(yè)。病床的另一頭,一個小女孩趴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胖女人突然回過頭來打了個噴嚏,我大吃一驚,這不是我妻子嗎?!
三天后,男人出院了,胖女人帶著男孩和那個小女孩,一起將他接回家。當他們走進東邊那套房子的時候,我突然看見那個房間的門牌號是415,與我家的門牌號一模一樣!
兩個女人
女人第一次見到婆婆的時候,是在一片豐收的玉米地里。婆婆頭上戴著草帽,背上背著一個長及腰間的背簍,婆婆彎著腰,每掰下一個玉米棒子就很熟練地往身后拋進背簍。金色的玉米棒子在空中劃著一道小小的漂亮的弧線,落入竹簍里,發(fā)出脆脆的響聲。
女人覺得婆婆掰玉米棒子的姿勢特別優(yōu)美。
婆婆回過頭來,隔著綠綠的玉米葉的縫隙,看見一張充滿好奇的年輕漂亮的女人的臉。那臉上的皮膚白里透紅,富有彈性。那臉上始終浮著一層由衷的笑意。
婆婆也笑了,對年輕女人說:“回家。”
年輕女人活蹦亂跳地跟在婆婆身后,興奮得像一只春天曠野上的小獵狗。
回城的時候,婆婆硬給年輕女人的背包里塞了好多個玉米餅子,那是她頭天晚上熬一宿蒸的。女人一路上都聞著那玉米餅子甜甜的氣息。
第二年的秋天,玉米地葉子泛黃的時候,婆婆接到電話,說兒媳婦懷孕了,讓到城里去照顧。婆婆興奮得一夜沒有合眼。大清早就坐頭班長途車一路顛簸趕到城里。見到女人后,仔仔細細地將女人上上下下周身看了一遍,才很篤定地說:“我瞧你這胎形,準是個兒子!”
女人的臉瞬間就紅了。
婆婆每天除了打掃房間,洗衣服做飯外,還每頓都要給女人開小灶補營養(yǎng)餐。
女人說:“媽,您別整那些,我吃不下?!?/p>
婆婆斬釘截鐵地說:“這可由不得你。為了咱大孫子,吃不下也得吃?!?/p>
女人第一次看到婆婆臉上那說一不二的表情。
孩子是女人的杰作,看著孩子那肥嘟嘟的小手和小腳,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抱著孩子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婆婆每一次都立即阻止,伴隨著大聲訓(xùn)斥:“哎喲,都做媽媽了,怎么還這么沒正行?多大的孩子啊,能叫你這么帶?!”
女人的興奮和驕傲一下子被潑了盆冷水。女人感到特別委屈。
婆婆從此不許女人帶孩子。除了讓女人哺乳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婆婆親自上陣,陪孩子玩,給孩子把尿,喂孩子吃零食。只要孩子一離手,婆婆就心里跳得慌。有一回,女人趁婆婆不在家,抱了孩子回娘家。婆婆回來不見了孩子,臉色煞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后來連夜走十里多路,硬是跑到女人娘家,把孩子給要了回來。
女人起初還讓著婆婆,時間一長,感覺自己就是個哺乳機器,心里面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氣。女人開始用行動來表示自己的憤怒。先是給婆婆冷臉,接下來拒絕給孩子哺乳,說是要保持體形。
婆婆并不慌,也冷著臉轉(zhuǎn)身去買了一大箱奶粉,此后就真的不再讓女人哺乳。
女人和婆婆的冷戰(zhàn)愈演愈烈, 兩個女人都看不到戰(zhàn)爭的邊。
孩子上幼兒園了,一天里見不到孩子的時候,婆婆感覺生活中一下子就少了些什么。只有送孩子上幼兒園和去幼兒園接孩子的時候,婆婆才格外興奮。孩子一天天長大,婆婆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把風干的青菜,僅有的一點汁水也漸漸被抽干了。很多時候,婆婆靠在沙發(fā)上靠著靠著就睡著了。有幾次,就錯過了接孩子的時間。
女人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回來就隔著空氣數(shù)落。句句都沒有提婆婆,可婆婆聽起來,卻句句都像針一樣深深地扎進心里面。像拋豆子一樣盡情地說著,女人覺得全身都像洗了一場熱水澡一樣通透。婆婆的笑臉越來越少,可額頭的皺紋卻越來越深。
終于有一天,婆婆狠了狠心,收拾好隨身衣物打了一個包,扛在肩上,佝僂著身軀堅持要回老家去。女人冷著臉沒有作聲。婆婆臨走前,走近熟睡中的孩子,深深地吻了一下孩子的小腳。
婆婆走了,女人心里好想大聲說:“謝天謝地,她可算是終于走了!”女人開始盡一個母親的責任。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自己洗漱完,七點開始叫醒孩子。給孩子洗漱、換衣服、整理書包,帶孩子去學(xué)校。下了班騎著電動車,像騎著風火輪似的,一路急火火趕到幼兒園,接孩子回家。每天分分秒秒都像打仗。女人的臉越來越白,女人的脾氣越來越大。
終于有一天,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女人自言自語:“我怎么老得這么快?”
女人的電動車每次在路上跑著的時候,都像一條氣喘吁吁的沙丁魚在魚群中艱難而又險象環(huán)生地游走。當那個紅色的轎車像瘋狂的野馬沖過來的時候,女人看見自己和胯下的電動車,就像被撕開的碎片向空中飛去。醒來的時候,女人打著厚厚的繃帶躺在病床上,床邊坐著從老家連夜趕來的婆婆。
兩個女人眼睛對著眼睛,淚水幾乎同時從里面奔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