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古琴,原名李淑琴,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山西文學》《歲月》《牡丹》《雪蓮》《百花園》等刊。
從某一點開始,便不復存在退路。
——弗蘭茨·卡夫卡
1
徐曉夢為了這個儀式,在昏天昏地的沙塵天,花六百八十元,特地去七星路的東亞美發(fā)中心做了頭發(fā)。
兩個小時后,她站在立體鏡前,美人魚一樣散發(fā)耀眼的鱗光。暗紅色低開叉旗袍,胸前一串西施故里的珍珠項鏈,別一只香檳色奧鉆發(fā)卡,這造型不走紅毯都對不起觀眾。門無聲地推開了,一道亮光輕輕摸進來,呈斜四邊形撲倒在地板上,一個人的影子遲疑地印在四邊形的格子里。徐曉夢朝鏡子做了個端莊的微笑,故意問身后的陳放:“這個喜媽媽不搶新人的風頭吧?”
身后埋伏長時間的巨大的寂靜。徐曉夢猛地轉(zhuǎn)過身,看見隨亮光一起擠進來的那個人坐在床上,眼神胡亂散落在衣柜地板和其他,像夜行人在空曠的山野緊張地掃射遠近的手電光,這是什么操作!
“……這場合你就別去了?!蹦腥寺曇魯鄶嗬m(xù)續(xù),每個字都是從嘴里千辛萬苦剝出來的仁。
徐曉夢慢慢收回笑容,紅唇像兩扇蚌殼用力閉合,精心保養(yǎng)過的手一下一下捋平毫無褶皺的袖子,每一下都是一個鏗鏘的問號。徐曉夢是六年前嫁給陳放的,母親說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二婚不比頭婚,要謹言慎行。她無論走到哪里粘緊兩片嘴唇,像怕什么漏出來。她的眼睛小,鼻子巧,再閉個嘴,整個臉像少了啥器官。
“她的娘家人都坐在下面……我和你站在臺上,他們會難受的?!边@就是他給的理由。她為此準備了兩個月,還跟閨蜜小婉練習貴婦的儀態(tài)和站姿。小婉說這姿態(tài)上臺秒殺全場女人?,F(xiàn)在儀式要開始了,卻不讓去了。“我去那里,她娘家人會死?。俊边@句話壓力十足,噴出來濺了一地水花。徐曉夢把嘴唇往深處隱,鼻孔呼呼冒氣,因為用力下巴微微發(fā)抖。
“理解我,好嗎?”陳放放下這句話,腳步輕輕擦著地板,好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房間里只剩下凜冽的空氣,劃過皮膚生冷的痛。陳放的兒子今天行結(jié)婚大禮,燈光炫目,喜樂高奏,臺下第一排坐著亡妻的親屬,母親、妹妹、弟弟、姑姑、嬸嬸。而她,作為結(jié)婚證上的合法妻子被攔在外面。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結(jié)婚時他說一切都依她,只有個小要求:不放鞭炮。亡妻的娘家就在隔一條街的茶馬巷。她答應了他,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嫁了;大年初二,他要先去亡妻的娘家拜年。他說亡妻的母親失去女兒,不能失去日子。她依了他。徐曉夢是一個人回娘家的,善良的母親安慰她,二婚要找靠得住的人,再說……后面的話她懂。
她像一個被拋棄的青衣,無助地望著遠去的戲班子,不合身的戲服裹得那點氣血上不來下不去。她一手撐著床,一手撐著臉,在坍塌的廢墟里沉浮,眼淚從戴戒指的右手縫溢出。某種陰森的氣體從涂著清漆的地板,墻上掛著的名畫,真絲刺繡床罩散發(fā)出,迅速浸滿房間。徐曉夢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碎石爛瓦圍起來的菩薩,桌上那些貢品都是他娘的只能看不能吃的玩意兒。
她惱怒地站起來,連拉帶拽解開胸前三個大盤扣,戲服一寸一寸褪到腳下。內(nèi)衣也是新嶄嶄,她一把扯下來,因為用力把自己的眼淚也扯飛了。她幾乎是踩著地上的蛇皮一步一步走近衣柜,滿眼都是亮眼的衣裙。她沒事就刷抖音,看中直播帶貨的裙子立刻下單,竟然掛了三四十件。徐曉夢挑了一身淡藍色的旗袍,瞄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像走T臺的模特依舊那么耀眼,這恰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她立刻果斷脫掉,換了一件又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那樣精致高貴,上身像隨時準備上臺的嘉賓。巨大的失落雪片一樣覆蓋了她,寒冷,窒息,漫無邊際。她背對著那個熱鬧的畫面,指尖風一樣呼啦啦掃過真絲裙亞麻衫。
徐曉夢突然看見壓在隔板上的透明包裝袋,里面裝著淺灰色的休閑衣褲,衣服壓得死皺,只能在昏黃的夜里去河邊散步穿穿。她抖出來,倔強地穿在身。上衣瘦了一圈,屁股那里緊了一些。她把盤好的頭發(fā)卸下來,找一根牛皮筋扎了大馬尾,換上輕便運動鞋,報復性的快感立刻讓她呼吸通暢。
2
婚禮在西邊的丁香國際大酒店,徐曉夢拐過健身會所直接走東門,以趕火車的速度甩掉背上的目光。她像一片葉子漫無目的,融入浩瀚的人流,沿人行道走上豐河大橋。
河谷的風吹在臉上,微寒、透徹、無畏,徐曉夢的腳步輕快不少,頓覺少了什么,習慣性地摸一側(cè)的皮包,空蕩蕩的感覺使她緊張了一秒鐘,馬上就有冷笑附在臉上。手機鑰匙落在家。世界拋棄了她,她也遺忘了世界,兩兩扯平。背后的一切與她何干。淺灰色帶帽衛(wèi)衣,緊口運動褲,這穿著太像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這是她最后一次離開天和苑穿的衣服。
那時她和朱俊杰在兩百萬人的城市擁有兩套大面積商品房,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像吐泡泡的魚,一串一串往水面上跳。一個吉姓年輕人相中了他們在風情街的糖心火燒小店,愿意以每年二十二萬的租金承包。糖心火燒是他們的招牌點心,桂花糖餡,芝麻脆皮,一塊錢一只。顧客奔著主食來,自然少不了點櫥窗里一大溜菜品。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天和苑已經(jīng)十點了。徐曉夢精疲力盡,皮包甩在一旁,煎餅糊一樣攤在沙發(fā)上。朱俊杰洗了一把油膩膩的臉,站在客廳用紙巾擦日益粗短的脖子,問她還記得當年的約定嗎?等住進樓房咱就什么也不干,去草原去西藏好好享受人生。他一根手指在空中劃過,如同在天和苑高檔樓群中掃了一圈。
飯店一年的收入頂個小企業(yè)呢。她不舍得。
“錢永遠掙不完,咱們已經(jīng)比別人遲享受了二十年?!?/p>
她想著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最遠去過城郊的熟食店。別說飛機了,高鐵都不知長啥樣。店里一年能掙四十多萬,那是累死累活熬出來的。租出去的話,坐著躺著就能拿租金。價位是低了點,咱也不差錢不是。
事情就那么成交了。兩人回到家中,一左一右泊在沙發(fā)里,像砍斷繩索的渡船坦然停擺。他們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水面上隨風蕩漾。徐曉夢從店里帶了三盤菜,酸菜魚、糖醋里脊、素什錦。取了兩只高腳杯,給自己和朱俊杰滿了一杯。來!向辛苦告別!她說了三遍,一聲比一聲高,最后一聲竟有些哽咽。
他們隨后設計了美好的生活。第一站首先去張家界,百丈天梯、鬼谷棧道、天門山,回來帶一大堆特產(chǎn)分發(fā)給親朋好友。接著馬不停蹄去了內(nèi)蒙,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吃烤全羊喝奶茶住蒙古包,騎馬拍照玩了十來天。兩個月后又去了云南,他們拖著拉桿箱不停地坐高鐵,坐飛機,住酒店,吃美食,想把生命中欠下的都美美過一遍??粗焐系牟试疲鞎詨粲X得眼前就像夢一樣。很多人拼命掙錢連滾帶爬追夢,而夢是無邊無際的,你不停下,它就永遠在路上。她有些慶幸,也有些傷感。才45歲,人生長著呢,不用這么緊追慢趕,享受生活的方式多了去了。
朱俊杰有個同學在江西大道開了一家榮耀名煙名酒專賣。一樓做生意,二樓閑置。他約了七八個高中同學——大部分事業(yè)有成——每人出三萬塊錢把二樓裝修成一間茶室。人少就喝茶聊天聽音樂。人多就玩麻將斗地主,誰贏了誰請吃。他大部分時間耗在那里兜底,晚上回家常常小有醉意。徐曉夢去廣場跳跳舞,看看韓劇,睡囫圇覺。日子太閑了,就注冊了抖音賬號發(fā)作品,給喜歡的博主點贊。
那天傍晚,徐曉夢靠在沙發(fā)上和微信朋友聊天?!昂i熖炜铡笔乔靶┨煸诙兑粽J識后加到微信的友友。開飯店時整天面對顧客,笑臉相迎還得恭送出門,企望人家當回頭客?,F(xiàn)在面對千里之外的人可以暢所欲言,恣意放飛,她對網(wǎng)友發(fā)來的表情不排斥,反而感覺新鮮有趣?!昂i熖炜铡钡慕缑娉霈F(xiàn)了鮮艷的紅嘴嘴,像一個巨大的熱吻撲過來,又縮小一倍彈回去。沒想到朱俊杰突然開門進來,冷不防奪走手機,指法像夾一張撲克牌那么嫻熟。徐曉夢撲上去搶奪,哪里敵得過小有醉意的男人。朱俊杰一把擄在懷里,炸藥包一般舉過頭頂。他足有一米八多,地毯上投下一尊高大臃腫的影子,里面塞滿齷齪的心思。他翹起一根小拇指下滑聊天記錄,赤紅的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每一聲粗重的酒氣長滿了牙齒和拳頭。他用力把手機摔在地上,右眉毛上兩顆豆大的痦子像兩只收妖的法器,射出惡狠狠的光,分分鐘把一切收了。朱俊杰眉毛上兩顆痣隨年齡一起長,年輕時只有米粒大,人到中年長成綠豆粒,隨時要射出來似的。手機殼子和零件蹦了一地,殘片飛在電視上,屏幕瞬間黑了。徐曉夢尖叫一聲,嚇得捂住了眼睛。
他們打了一場吵了半夜,男人一個月輸十幾萬,女人在家搞網(wǎng)戀,互相指責,遼闊的客廳硝煙四起。談到離婚,財富堆積的自信使打斗中的兩個人無比強大,底氣十足。十多年的婚姻像經(jīng)年的暖水瓶,輕輕搖蕩,玻璃渣就濺了一地。
房子、店子、兒女和銀行卡一剖兩半。他們昂起頭簽署離婚協(xié)議,筆跡龍飛鳳舞。徐曉夢就穿著這身淺灰色的休閑服,拉著去香格里拉的皮箱,裝滿衣物和日常用品離開了家。一個月后她依舊穿著這件衣服,一步一步走回天和苑,想挽留一條漸漸遠去的船。可她發(fā)現(xiàn)門鎖已經(jīng)被換了。
3
她想不出為啥還留著這身破衣服,甚至有點憎恨自己。也許那個人正開車從橋上駛過,說不定跟她擦了肩,她的灰衣服灰表情正一覽無余貢獻給朱俊杰。過了大橋,她急忙從人流中分叉出來,拐到橋南路。哪里人少車少她就去哪里。從府西街過紅綠燈到環(huán)化街,直到看見街牌寫著育才路,她才感覺腹中空了,整個人只剩薄薄一層皮。沒有手機也沒有鑰匙,她雙手交叉抱肩,低著頭朝前走,長發(fā)散了一臉,奔赴末路一般。
鼻翼突然接收到一股味道,像誰透視到她的城池空虛趁機伸過來的一盤別有用心的誘惑。徐曉夢聚了聚眼神,在拐角處的一塊空地上,看見一頂被四根極細的鋼筋撐著的綠色綴白花的篷子,里面擺放了鐵架臺,最上面的鋼絲網(wǎng)上擺了四五只焦香的火燒。她瞪大眼睛跟著腳步走近攤子,肚子里響亮地叫了一聲。
做火燒的是個大男孩,額頭一層密密麻麻的青春豆,兩顆花椒籽大的痣鑲嵌在年輕的眉毛上方。大男孩系著長及膝蓋的深藍色圍裙,正在鐵皮案板搟開一坨面餅,消瘦的身板弓腰蹬腿,姿勢漂亮得很。某個場面像迅疾的皮影戲一閃而過,徐曉夢眼前蒙上一層難以看透的面紗,不愉快地想起某個人。她恍惚了幾秒鐘,目不斜視地打量大男孩,像鄉(xiāng)下的奶婆在黑夜里端著如豆燈盞找一枚頂針。大男孩拉出烤盤,用不銹鋼長鑷夾出焦黃的火燒擺在鋼絲網(wǎng)上。
她裝作看行人,依著鐵柵欄仔細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餅胚做好,放進烤盤,煎蛋半熟,撒食鹽五香粉蔥花青椒,用刀刨開……她的目光總是先于他的動作到達,好像每個動作都滲入她的指令,那雙手正配合她的眼神機械地按程序操作。她想不起這個年輕人在哪里見過。極細極薄的沙塵將太陽磨成薄薄的餅,發(fā)出微弱的光,遠處的樓房和樹木像混沌的水中生長出的黑白灰植物。徐曉夢感到自己也泡在昏暗的水中,駛離了現(xiàn)實的岸。一陣風吹開她的劉海,幾粒微塵鉆進眼睛。徐曉夢揉揉眼,終于找到一絲真實的存在感。
一個孕婦買了五塊錢的餅夾肉,舉起手機掃描吊在細鋼筋條的二維碼。大男孩用紙袋裝好,還套了一只塑料袋。紙袋是自制的白色紙兜,底部用兩枚訂書針裝訂,上面印著一行斜體字:香又脆的酥皮火燒。如同飄帶在空中劃過。
又一股沙塵從天而降,眼前什么都看不見了。你是誰?從哪里來?徐曉夢拼命摁住脫口而出的問話。
二十多年前,拐角的地面還是半截磚鋪設,一根水泥電線桿杵在拐角當心,她和朱俊杰的篷子依著電桿搭建,還省了一根舊鋼筋條。爐子燒的是蜂窩煤,火鉗一捅,煤塵蛾子一樣紛飛。徐曉夢頭戴藍色工帽弓著身子和面烙餅,蹲下身子從烏黑的鐵爐掏灰。朱俊杰腰系長及膝蓋的藍色圍裙在一側(cè)的案板上揪劑子,一個接一個做生胚。他手握長柄鑷子從烤盤夾出火燒,擺在鏊子邊的鐵絲網(wǎng)上。鐵絲是從印刷廠帶回來的,連夜鉸成小段,用鉗子編成網(wǎng)架。廢紙也是印刷廠帶回來的,徐曉夢在燈下裁成長條,用訂書機裝訂成紙袋。跛腳惠斌刻了一枚印章,還送給她一盒印泥。白色紙袋印一道斜斜的紅字:香又酥的脆皮火燒。
世間咋會有這么巧合的事?
這時下班高峰來了,人群像一股洪水匯合分流,泛著浪花洶涌向前。面還沒做成餅,架上的火燒已經(jīng)賣空了。顧客擠著掃碼,催問里面的餅要幾分鐘。大男孩應接不暇,撩起圍裙的一角頻頻擦汗,動作變得不連貫起來。徐曉夢已經(jīng)沒有了矜持,抽了雙一次性手套,奪過鑷子上了手。大男孩做好生胚放在鏊子上,她烙成兩面發(fā)黃將它擺進烤盤。
人漸漸稀疏了,大男孩臉上熱汗津津,從砂鍋撈出幾塊紅燒肉,加上香菜蔥花,剖開火燒,夾了滿滿一層肉,雙手遞給徐曉夢。徐曉夢挑釁般盯著年輕的眼睛,臉色凝重,像裹著閃電飽含水汽的云層:
你多大了?
23歲。
哪里的?
湖北仙桃。
做這個多久了?
快一年了。
你怎么會做這個?
……
年輕的臉上一陣紅暈,像面對老師猝不及防的提問,低著腦袋在題庫搜尋正確答案。大概意識到一串連珠炮有些不禮貌,徐曉夢接過了紙袋咬了一大口。她確實餓了,解圍似地說:“我兒子也快跟你這么大了?!?/p>
大男孩從后面的雙肩包取出一把鈔票,打開手機對照微信的收款金額,一元五毛摞起來放進腳下的木箱。木箱是本色,枕頭大,上面一層薄薄的木板可以來回抽拉。徐曉夢目睹這一系列動作,像一個人看到自己的過去,背上冒出冷森森的汗。年輕人像寫完作業(yè)的學生,沖徐曉夢露出羞澀的無公害的微笑。
4
夕陽沉入西邊的樓群,空中像混沌的水里又加了一瓢面粉,天和地混為一談。想到陳放送完親友回到家,推開空空如也的房間神情緊張的樣子,徐曉夢的情緒竟有些快意。最后幾個餅也賣出去了,大男孩推來平板車,依次把鐵架臺、電烤箱放進車,工具木箱填進空里。準備收工,一陣失意和無措襲來,徐曉夢脫口而出:“你家在哪?”
“畫兒胡同i63G81mQXgIXCYkKSUKm6A==?!?/p>
畫兒胡同?這地方像天邊的氫氣球突然飄到眼前,龐大而炫目,徐曉夢恍然驚醒。她忍不住轉(zhuǎn)向霧霾深處,到處灰茫茫,像人類的記憶長河那么深邃。
“我想到你家去?!?/p>
大男孩露出驚詫驚喜的神情,張著嘴,像收到從天而降的優(yōu)異成績。徐曉夢趕緊加了一句:“你應該叫我阿姨。”
他們拐過兩條街,繞過希富樂廣場,眼前呈現(xiàn)一片相對低矮的住宅區(qū)。從一條胡同鉆進去,兩邊的櫥窗掛滿各類招牌,診所、小吃、補牙、文眉、修腳,治療頸肩痛牛皮癬。不時有黃的藍的外賣摩托風馳電掣沖到跟前,從板車和矮墻邊挪過去,馬上飛起來。胡同依照房屋和地形變換彎度,伸向深不見底的時光深處。徐曉夢盯著墻上藍底白字的牌子,仿佛把它印在腦子里辨認。胡同叫五巷,這樣的胡同有無數(shù)條,橫的豎的斜的連起來像漢語“畫”字。大部分是三層以下的大雜院,一年四季飄散著熬中藥的味、燉排骨燒魚嗆辣椒的煙火味。高樓大廈向城市的邊界擴展,畫兒胡同倒像是開發(fā)區(qū)投下的影子,陰暗寂寞,隨性而簡單。房租出奇便宜,一個小臥幾百塊就能租到。很多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白天從這里出發(fā)到城市前端打拼,傍晚回到畫兒胡同擼烤串打臺球,他們戲說畫兒胡同是創(chuàng)業(yè)者的搖籃。有些開發(fā)商看中這里的商業(yè)價值,一直搞不定老居民。畫兒胡同作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被保留下來。
從一扇紅漆斑駁的小門進去,穿過剛夠一輛手推車進去的狹窄過道,開闊的空地上擺滿蘆薈、君子蘭虎皮蘭之類的盆景,桐樹和電線桿連接的晾衣繩曬滿五顏六色的衣服床單。頂頭無路可拐處,大男孩把板車推進石棉瓦搭建的棚子底下,里面橫七豎八停放著丟棄的自行車三輪車、兒童扭扭車,個個灰頭土臉。徐曉夢仰起頭一寸一寸掃視樓頂鳥窩樣的閣樓,瓷磚大的窗子鑲了四塊顏色各異的彩色玻璃,使灰暗的建筑群格外明亮。外樓道的水泥柱上拴著一根紅皮電線晾衣繩,底下養(yǎng)了一盆枝丫粗壯的橡皮樹,肥厚的葉片在傍晚的天光下濃綠油亮,頂部露出鮮紅的尖像點燃的小火苗,熱烈而壯觀。她忍不住想撫摸它,沿著樓梯攀爬,每上一個臺階,感覺所有的畫面像幻燈片迎面飛來。
徐曉夢高中沒畢業(yè)進了國營印刷廠,在那里認識了管理食堂的朱俊杰。兩人都是正式職工,九十年代初那時抱上不會哭的娃。兒子三歲那年,國營印刷廠像不堪重負的大竹筐毫無預兆地解散了,二百多號職工一夜之間被拋到無邊無際的大海。那年深秋,他們用自行車馱著被服和洗臉盆,腿上綁了沙袋一般從印刷廠宿舍走出,在畫兒胡同租了一間小二樓的頂層。朱俊杰像一條生病的黑狗倒在舊皮革沙發(fā)上,躺了滿滿一周,有天半夜突然騰地站起來,天不怕地不怕踩在吱吱扭扭的木凳上,給玻璃貼一層五顏六色的薄膜,陰暗的屋子飛旋五彩繽紛的氣泡。第二天,他買回一盆小橡皮樹,擺在門前,松土澆水。橡皮樹一點不認生,在風中揮動手掌大的葉片。街上的法桐國槐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環(huán)衛(wèi)工裝一車又落一車。小橡皮樹完全不懂季節(jié)的安排,每一片葉子油光發(fā)亮,好像就它自己是春天。
朱俊杰不知從哪搞回一只舊鐵皮爐子,在樓下裝爐芯接煙囪,舊鋼板當鏊子,火燒鋪在拐角處浩浩蕩蕩開張了。他依著電線桿扎起一頂綠色點綴黃花的棚子,說這顏色罩在頭頂,太陽一照,咱臉上都是春天的影子。朱俊杰腰系藍圍裙,弓起腰身蹬直后腿,伏案板上揉面,姿勢像飛奔?;馃纳夥浅:?,有糖心、棗泥、紅豆。徐曉夢把掙來的五毛一塊的鈔票鎖進木箱,說錢放進箱里就能生崽子,崽子成堆日子就過好了。她凌晨三點起來和面,朱俊杰早把爐火搞得吐著藍光。晚上回到胡同,第一件事就是把木箱反扣在床上,數(shù)數(shù)今天賺了多少錢。
有一天晚上回家,朱俊杰看到巷口有個老頭賣兔子,兩塊錢一只,就剩兩只,他連筐子都買了。人都沒有地方住,還買兔子。朱俊杰說:地方再小也是生活。他在樓梯拐彎處收拾了一個平臺,給兔子安了家。每天回來,徐曉夢都要扒開蓋在上面的油氈,抓幾片曬干的蒲公英草丟進去,“兔兔兔兔”地吆喝,兩只圓滾滾的灰兔嘴銜青草,機警地豎起長耳朵,像在傾聽天邊的雷聲。
有時收工很早,一家人去湖邊拔草,朱俊杰騎著那輛加重自行車,兒子坐在橫梁,徐曉夢坐在后面。他不抓車把,手掌用力握緊橫杠,拇指自然撘放。雙手不時旋轉(zhuǎn)扶正車頭,完全是操方向盤開車。到了湖邊,他惡作劇般拔一片苦丁菜當甜草,讓徐曉夢嘗一口,徐曉夢苦得要死,呸呸吐苦汁,他卻朝著夕陽哇哇叫喚。
火燒鋪做了六年,朱俊杰有了想法,他不愿在路邊風餐露宿,想要有自己的實體。他倆給自己的點心取了好聽的名字“糖心火燒?!痹陲L情街開了一家以主食命名的飯店。
離開畫兒胡同,他們帶走了那棵陪伴多年的橡皮樹。
5
朱俊杰竟然給房間換了鎖,徐曉夢怒視防盜門,恨得嘴唇都咬青了,她毫不猶豫轉(zhuǎn)過身沖進電梯,戳準下行鍵用力按到地底下。一路上她只管踩緊油門往天邊疾馳,風從車窗吹進來,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如思緒一般掀起跌下。八十邁,一百二十邁,離那里越遠越好。她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晚上不開燈白天不開窗,一杯一杯的紅酒灌進枯萎的田里,只想淹沒它毀滅它。閨蜜小婉在威海銀灘有套海景房。徐曉夢坐八小時高鐵,天黑找到海之緣小區(qū)。她趴在床上,十九年婚姻寫了十九張字條裝進礦泉水瓶。一大早步行一千米站在海邊,迎著海風把它投進大海。瓶子隨潮水飄蕩,不忍離去似的,最后掉頭飄到無邊無際的太平洋。
朱俊杰離婚一個月后娶了二十六歲的新妻。他之所以這么快,是要作給徐曉夢看,你不是在家里撩帥哥嗎?我就撈個靚妹。他的目的很明確,要比徐曉夢年輕漂亮,重要的一條不能背著他和網(wǎng)友聊天。他報復般把鈔票拍得啪啪響,像舀了一勺誘人的餌料。婚宴設在小城最繁華的湖賓大酒店,親朋好友生意伙伴請了三十多桌。朱俊杰身著挺括的藏青色西裝,胸前一朵鮮艷欲滴的紅玫瑰,柔美的長絲帶,垂下的酒紅色絹布印著“新郎”二字,滿面笑容和新娘給客人敬酒,宴會上口哨聲掌聲不斷。
年輕的妻子好歹大專畢業(yè),長期坐在家里無聊,就上電腦看心理咨詢課件想找個不累的工作。朱俊杰說:找工作可以,但不要積勞成多。他只有初中文化,用個成語還張冠李戴,小妻子揶揄他,經(jīng)常在他的言語里挑刺。朱俊杰花大價錢買回來一尊刺子頭,哪里受得了這個憋屈,不到半年又離婚了。
第二個女人是在打牌的時候認識的,帶著五歲的娃,三十多歲的少婦像沒生過娃一樣,細腰存不住半兩脂肪,走起路裙子飄飄蕩蕩。朱俊杰叫她“仙女”。仙女一頓飯只吃半碗米,十指不沾陽春水,但要求他每月給自己八千塊生活費??匆娚渡莩奁泛敛皇周洠苣├H生兒子吃西餐玩游樂場。一年下來消費十幾萬,比朱俊杰輸?shù)腻X還多。朱俊杰每次進洗手間,看見妝臺上琳瑯滿目的日本韓國化妝品,嘲笑仙女都能開店了。
朱俊杰想起糖心火燒店開張初期,客戶還不太穩(wěn)定,經(jīng)常上演空城計。每天早上,徐曉夢做好烙餅豆?jié){端上桌,有時大米粥小菜,朱俊杰想去步行街換換口味。徐曉夢就呵斥他:去外面吃一頓,等于給別人拉一單生意,咱的店子還開不開?徐曉夢化妝很慢,坐在梳妝臺前用極大的耐心潔面、修眉、緊膚,畢竟老板娘容妝精致代表店里形象。她的化妝品都是國產(chǎn)的,用完才去買新的。
那天仙女看中一張歐鉑麗高低床,安裝師傅剛走,朱俊杰的兒子跳上去大字狀躺下,臭鞋子沒脫,還美滋滋地學老虎打滾。仙女的兒子當然不肯讓,哭哭啼啼。仙女也不仙了,直接上腳踹了他兒子。朱俊杰一怒之下,將仙女的化妝品丟進樓道,果斷將她請出家門。
6
徐曉夢從銀灘回來后,奔赴在美容院的路上,美體美容,比開服裝店的小婉年輕十歲不止。四十歲的男人一枝花,她四十歲也不是豆腐渣。
那年冬天,霧霾連天,能見度只有一米。陳放的妻子被一輛拉鐵礦石的大卡車掛倒,人和電摩被拖了十幾米,當下就沒命了。小婉趕緊托人把陳放占住,等他妻子過了百天祭就安排見面。陳放和妻子青梅竹馬長大,拒不相親,直到三年后兒子上了高中,才在小婉的安排下和徐曉夢見面。見到和亡妻相貌幾分相似的徐曉夢,他突然淚流滿面,點頭決定開始新生活。
徐曉夢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鞭炮沒有胸花,一輛黑色的廣本開到她家樓下,一家人吃了十五個菜,主食一盤餃子就完事。徐曉夢也不計較,形式不重要,人靠得住就行。
聽說徐曉夢也結(jié)了婚,朱俊杰匆匆開始了第四段婚姻。他說女人就像撲克牌,一張不理想再摸一張,只要手里有錢,輸一場兩場就跟彈玻璃球一樣。他要證明給前妻看,離了她徐曉夢,世上有的是年輕女人。第四次娶的女人是從省城回來的,離異,比徐曉夢有氣質(zhì)。朱俊杰的婚禮絲毫不敷衍,每一次都像第一次。
徐曉夢就是那時候?qū)W會了沉默,她一個人待在家,有時去風情街糖心小店門前走走,她總是緊閉雙唇,四十多歲的她保持這個表情,唇邊有了兩道明顯的法令紋。陳放在網(wǎng)通公司負責寬帶設備的裝檢修業(yè)務,她總是親自做早餐端上桌,和他兒子也能和諧相處。但平靜的生活總像不可觸摸的山谷,空曠,似乎輕輕敲擊就有震耳欲聾的回聲。
她常去華億商場找小婉,幫她給顧客選衣服,整理貨品。
閨蜜小碗解氣般給她說,說朱俊杰又快離婚了,那個離異的女人在娘家已經(jīng)住了一個月,前幾天到店里買了兩件衣服,說又要去省城。朱俊杰好久都不去茶屋了,天天把自己鎖在家里,舉起半瓶酒往死里灌。再有人給他介紹女人,死活都不見面了。有一天他搖搖晃晃到了糖心火燒店,把人家吧臺小姐趕出去,自己趴在菜單上招徠客人。店主客氣地請他坐,他把人家推到一邊,當胸就是一拳:老板娘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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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孩打開房門,身子貼著門板讓到一邊。徐曉夢小心翼翼走進去,好像里面藏著不敢揭開的故事。她突然看見對面墻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三行字:五年做好糖心火燒,十年做成自己品牌,十五年開連鎖店。三個巨大的感嘆號戳得她站立不穩(wěn)。徐曉夢再也無法克制,眼淚忽地盈滿眼眶,她直視著大男孩:“現(xiàn)在該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大男孩接了一杯水,遞給徐曉夢說:“我是湖北工商學院畢業(yè)的,播音主持專業(yè),面試了兩家公司都沒有成功。正迷茫的時候,看到抖音上有則人臉招聘啟事。那個中年人的照片和我有幾分相似,應聘條件很誘人:甲方出設備出技術出場地,我只需按要求在某街角做一種叫火燒的小吃。他每天付費一百元,做火燒的收入歸我自己。一年內(nèi),如果有個女人跟我到胡同,合同結(jié)束,他付給我十萬元;如果一直沒有,兩年合同到期,我繼續(xù)找別的工作。當時我馬上撥打電話,來到這個小城。出租屋是他找的,我根據(jù)他的要求做,已經(jīng)快一年了?!?/p>
“剛才我在下面給他打了電話。他也許正在趕來的路上。我的任務完成了?!蹦贻p人露出松弛的微笑,好像長途跋涉到了盡頭。他從衣架上取下衣服,折疊好裝進皮箱,開始做出行準備。
徐曉夢拼命搖頭,似乎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一聲一聲踩在她的身上。那些遙遠的已經(jīng)沉落的畫面又在慢慢出現(xiàn),她在顫抖中急于尋找解脫,慌不擇路奔下樓梯。
徐曉夢在狹窄的胡同里高一腳低一腳奔跑,踩在一塊活動的地磚上,搖晃了兩下倒在地上。這時,她看見昏暗的路燈下一個人騎共享單車飛奔而來,那人雙手不抓車把,而是手操橫杠,身子大幅度扭動,兩只胳膊像把著汽車的方向盤。自行車在他身下痛苦地扭動,從徐曉夢的身邊急促駛過。
徐曉夢打車回到家,敲開門,陳放迎上來急切地問:“你去哪里了?手機也不拿,我開車在城里找了你好久?!彼┲鴯湫碌囊r衣,用無數(shù)個碰過杯的手抓起手機遞給她,上面顯示二十一個未接電話。徐曉夢走進臥室打開窗戶,背對房間里甜膩的空氣和渾濁的酒味,夜晚的風兇猛地刮割她的臉。手機上有陳放兒子的五個未接電話,也有陳放的。
明亮的燈光下,房間里物品像水洗過一樣,整潔如新。徐曉夢站在窗前,夜像霧氣重重的深淵,看不清,也看不透。她聽不見陳放在背后說什么,忘記了即將面對的一切,白天經(jīng)歷的故事像一道閃電從眼前劃過,墜入畫兒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