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樹帶著殘葉斷枝攔住我晨跑的去路,像跌倒的人伸出求救的手,無助地等待我給予幫助。電鋸以遮擋交通信號燈和防病蟲害的名義,對準香樟樹任性的部分深深割去,脫落的是道義上的冗長,留下的是精心擺布的造型和發(fā)白顫抖的傷口,對著路人喊疼。
植物如人,亦有生命。香樟樹上每個結癤的傷疤都是一次對生存的寬恕和諒解。樹上一半是葉子,一半是慈祥。對于每一棵茂盛的樹木,我只敢說它的挺拔、堅強和仁愛,閉口不提擋道、繁雜和多余。有些話自帶刀光,一旦說出,就會讓更多的樹葉和鳥鳴恐高。
人如植物,亦有低賤。好比瘸腿舅舅年輕時在某廠燒鍋爐,強烈的高溫灼傷皮膚,患上嚴重的爛腿病,廠里搪塞個理由將舅舅丟回老家,沒錢治療,炎炎夏季舅舅成了農村最疼的傷口;好比食道癌的幺姨爺扛著年邁的雙親、腦梗的老婆、讀大學的兒子三座大山,不得不堅持外出打工,過完年返工路上車輛追尾,被氧氣罐的零件戳進腦門,戳走一條生命,戳散一個家庭、戳亂一場命運,幺姨爺的離開成了親人最疼的傷口……
寫到傷口,寫到疼痛,我何嘗不是遠離家鄉(xiāng)在城市漂泊的傷口,父母何嘗不是守著老屋盼著團聚的傷口,只是我們都捂著自己的疼痛像大多數人那樣,忍住不說。
像是一道不可破譯的密碼,桂花開,秋雨來。秋雨把桂花的香摁在地上,一層暗香,一層冰涼,一層掙扎。離桂花最近的人才能體會每一縷香都是一種疼痛,是小小的身體被宿命撕裂成四個小小的花瓣。連綿秋雨里,用香味作線,縫補濕漉漉的人間。
我喜歡站在桂花樹下浴香,看那細小的桂花毫無預兆地凋落,就像一些回憶毫無征兆地涌上心頭,有時是一個鏡頭或片段,有時是從頭至尾的完整故事。這些不必計較,都足以讓我變成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在舊事的枝頭停歇、汲取快樂或悲傷。
久浴桂花香,會讓嗅覺產生錯位和幻覺,有時像外婆木箱里藏著水果糖的味道,有時像爺爺筋骨里冒出的藥膏的味道,有時像父親血液一樣流淌的機油柴油的味道,有時像母親手上變著花樣的食物的味道。而這些味道是時間無法沖淡的毒藥,一旦誤吸,就會加劇迎風流淚的頑疾。
從桂花樹下走出,我已不是兩袖清風之人,深入骨髓的香讓我成為最大的受賄者,也成為最孤獨的孤獨者。我不懂花語,不能分享桂花內心的秘密。桂花不懂人語,不能明白一個放不下往事的人,卻能久立樹下看桂樹把桂花一朵朵放下?
如果一朵花能定義一段歲月,我最甜潤的時光一定始于遇見洋槐花的香甜。
小學時,退耕還林試點在我們村鋪開,站不穩(wěn)腳的坡耕地、跟隨父母做不完的農活、道不完的抱怨被一株株帶刺的洋槐樹苗代替。校園操場邊也種了幾棵洋槐樹,每到開花的季節(jié),那白色的小花蘊藏的濃烈香味籠罩整個校園。教室里是它,書本上是它,鼻子里是它,酒窩里是它,我們也是它的一小朵花吧,否則我們的瑯瑯讀書聲怎會散發(fā)著同樣的花香?
初中時,學校在縣城,一月才能回一次家,一群發(fā)小擠坐在面包車里,是另一串盛開的洋槐花。路過洋槐樹成片的路段,花香與花香碰撞、笑聲與笑聲相擁,春風是軟的,白云是軟的,洋槐樹的刺是軟的,交警查車超載被攆下車的窘境是軟的,車子拋錨推車的汗水是軟的,大把的時光也是軟的,美妙的花香,讓我們眼及之處皆是柔軟。
如今,單位停車場邊也有幾棵洋槐樹,春風依然輕柔,洋槐花依然香甜,我依然癡迷地攬它入懷,只是伸出的手已被洋槐樹堅硬的刺刺得鮮血直流,再也握不住用舊的時光……
像是一輪被晚霞忽略被夜色高捧的月亮,一株核桃樹靜悄悄地在田邊站了三年,第四年結果的時候,結出了存在感,也結出了一場紛爭。
孫家說田是他家的,長出的任何一株植物都屬于他;周家說樹是他種的,當年過路吃核桃落下長出來的;大伯說樹挨著他家的田,除草施肥都是他順帶管理的。
青皮核桃是樹的腫瘤,無情爭吵是村莊的腫瘤。老先生徐大夫行醫(yī)半世、德高望重,終究還得請他開方治病,他的藥方是果實自然落下,三家人合而分食。老先生的話是一劑良藥,徹底消除爭吵。蟬鳴散盡,三家人提籃圍樹而坐,風起,就撿拾核桃;風停,就談天說地制造比風聲更大的“風生”。每天空籃子而來,裝滿核桃的香郁和沉甸甸的歡聲笑語而歸。
歡樂的時間有多歡樂,悲涼的時間就有多悲涼。孫家的兒子在城里發(fā)家致富,一家人搬進了城市;周家人煤氣中毒老小五人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大伯的兒女不是遠嫁就是去外省打工,只留下大伯獨守老屋。村里人道賀大伯獨自享擁核桃樹,大伯不言不語。每到秋收季節(jié),核桃是大伯心頭的腫瘤,一個人圍著偌大的核桃樹撿拾果子,也撿拾曾經的爭吵和歡笑,只是撿著撿著就雙眼模糊,核桃的生物組織過大,不得不以眼淚緩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