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孤單的燕子在水面上的空氣中滑翔。它的旁邊有什么在翱翔,那個東西細(xì)小而潔白,也在飛翔——或者飄???它消失,又重新出現(xiàn),比那只鳥兒小一點。
現(xiàn)在那只鳥接近地面,現(xiàn)在它本身就在海灘上面。那個飄浮的物體也在海灘上面。一片羽毛!
那只燕子從空中猛然攫住那片羽毛,用喙銜著它,同時向前迅速劃動了三四次翅膀,然后就放開那片羽毛,俯沖著離開。
那片羽毛在上升的氣流上停頓,然后就開始飄落下來。那只鳥兒轉(zhuǎn)動,逆行飛回來,在那片羽毛上面和下面滑翔。那片羽毛翻滾不定,燕子俯沖下來,從空中猛然攫住它繼續(xù)飛翔,然后又再次放開它。
這一切也許重復(fù)了十幾次。最后,那只燕子不再理會羽毛,那片羽毛便飄向沙丘和大海之間長滿野玫瑰的灘沿。燕子藍(lán)色的肩頭極速抽動,飛升到更高的空中,然后就搖蕩、滑翔、轉(zhuǎn)向大海,消失了。
我穿過一叢松樹散步,從粗枝上驚起一只夜鷹,它一直躺在那里休息,或者在睡覺。那只鳥的顏色跟那根灰白的粗枝極為相似,而且它橫著而不是豎著躺在上面,因此幾乎就顯得無形。它拍動它那鷹一般的翅膀飛上天空,消失不見了。
夜鷹不會在這里筑巢,僅僅是在漫長的旅途中停留數(shù)日而已。我知道,這只夜鷹一定是厭倦了飛行,我很遺憾自己打攪了它。
第二天,我在同一片樹林中散步時,小心翼翼地接近那里。那只鳥兒再度閉著眼,歇息在那根粗枝上。我退了回來,沒有打攪它的好夢。
第二年,幾乎也是在這同一天,我進(jìn)入那片松林,恰好想起那只夜鷹,于是我及時小心謹(jǐn)慎,默不作聲——那只鳥兒就在那里,就在同一棵樹上,就在那片對我們倆來說顯然多么漂亮也多么閑適、寧靜的松林中。
在這個南部縣份,太陽遲遲才升起。由于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jìn)外面的世界,我就在這里沿著一條幽暗的路散步。樹木眾多,還有灌木和藤蔓——懸鈴木、常春藤、忍冬。我走在兩道葉片繁茂的綠墻之間。
偶爾會有一只兔子躍過道路,或者是一群鹿,它們搖擺著腦袋,長距離跳躍。也許,其中一些鹿會從地上一齊躍起。星星的湖畔就不能有牧草場?黑暗中,萬物不會過于奇妙而不準(zhǔn)確,還被限定?
例如,那棵佇立在湖畔的白松,高大而濃密,在起風(fēng)的早晨,它就成了一頂呼嘯的冠冕。要不它就沉默不語。它從湖面上看過去,仰望道路,我的意思并不是它長有眼睛,它長著一束束長長的松針,每一束有五根。它的冠冕上散發(fā)出一種芳香,空氣因為這種芳香而鮮明。萬物都在它里面,但沒有哪一部分可以分離于另一部分。
我讀到,在非洲,羚羊整整一生都只吃樹葉和草叢,只飲荒野的水,當(dāng)它的軀體最初張開,芳香就幾乎過于愜意,過于精致,過于美妙,因而讓人無法承受。如果獵人要抵達(dá)另一邊,繼續(xù)自己的個人生涯,他們在這一刻就必須聚精會神,甚至聚起宗教的注意力,小心翼翼地通過。
現(xiàn)在我散完了步,靜悄悄地佇立在樹下的幽暗中。
好吧,沒有人能寫出交響曲或詞典,或甚至是給老友的信,其中充滿回憶和安慰。
盡管沒有風(fēng)的推動,藍(lán)鴝成天在枝頭抱怨、呼嘯,也沒有人能使用單獨一個聲音。
但說實話,一會兒之后,我就因為渴望它們被地衣弄皺的厚重身軀而顯得蒼白,你無法阻止我前往樹林,無法阻止樹林的龐大,以及它們閃耀的綠色頭發(fā)。
今天類似任何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點陽光,一點雨。
雄心說,聽聽吧,把它的重量從一只靴子緊張地轉(zhuǎn)移到另一只靴子——你為什么不邁步出發(fā)呢?
因為我在那里,在樹下那苔蘚般的陰影中。
說實話,我不想松開閑散的手腕,我不想把我的生活拿來賣錢,我不想在雨中進(jìn)進(jìn)出出。
我熟悉一株荷包牡丹,它繁盛了不下六十年,從未錯過一個春天,始終把自己鋪展成一叢光滑的灌木,上面懸晃著很多小小的紅心。難道你就沒想過那值得思考?那個種植它的女人消失很久了,那時每個見過它的人也都去世或搬走了,因此,就像很多故事一樣,這個故事也無法恰當(dāng)?shù)刂v完。你注意到了嗎,大多數(shù)重要的東西都缺乏某種整潔。無論如何,更美好的是去回憶我祖母的愉快——那時,冬天的融雪結(jié)束了,那些綠色的疙瘩顯現(xiàn)出來,開始長大,創(chuàng)造出它們的心。你會說她是個簡單的女人,簡單的事物就讓她幸福。我覺得真是那樣。在我漫長的生活中,我不止一次希望成為她。
每年夏天,我都要從海灘上采來一些石頭,放進(jìn)玻璃缸。我時不時把水倒在它們上面,淹沒它們,而它們會飲水,這一點確切無疑。我把錫箔紙緊緊蒙在玻璃缸上,水就消失了。盡管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有過交談,或者它們擁有我們的那些情感,但這可能意味著什么呢?無論這些石頭是什么,它們都并沒有無所事事地躺在水中。
我的一些朋友即便是看見這一幕,也拒絕相信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但其他一些人——我看見他們拿著一些石頭沿著海灘行走,現(xiàn)在有些人更仔細(xì)地端詳那些石頭。我發(fā)誓,我甚至?xí)r不時聽見他們當(dāng)中有一兩個人在說“你好”,我想,這不會傷害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對吧?
每一只蜆蛤都是小小的生命,但有時候,如果沒找出它在宇宙中的位置,它的生命就很長。像我們一樣,它們有一顆心和一個胃,它們知道饑餓,或許也知道一點點滿足。不要嘲笑它們的溫和,它們有一種熱愛活躍的肌肉。它們脫離光芒,沉下去,把自身縮成一團(tuán),拒絕張開。
但有時候,它們喪失自己的位置,在風(fēng)暴中朝著海岸翻滾而來。然后它們喘息,塞滿了沙子,別無選擇,只得張開一條最微小的縫隙。然后,世界的火焰觸及它們。也許,在這樣的日子,它們也開始極度努力地思考,想知道是誰,是什么,為什么。如果可能,它們就會再度把自己埋進(jìn)沙里,如果不能,它們肯定會消亡,盡管消亡得不會那么快。它們也擁有超越肉體的才智,它們也非常努力地嘗試不死。
誰能猜出那生命如此短暫的月亮蛾的悲哀?誰能猜那渴望被碾碎,渴望再次成為一部分更活躍的事物的石頭的焦躁?誰能想象河流在何等沉重之中想起它們原始的清澈?
奇怪的提問,然而我在這些東西上面耗費了值得耗費的時間。我還對你暗示它們,你那生長在好奇中的精神,你那比原來更豐富的生活,你在感到大地實際的存在時對它鞠躬,我們多么聰明,雄心勃勃,自私,而且無拘無束,只是那移動的事物,那眾多快活的事物的一個圖案。
我不知道那只黃蜂為什么在我的床上,我知道我為什么在床上,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足夠我們倆的空間。我閑散地看著它。閑散可以是一種死亡的形式,我知道那一點。那只黃蜂并沒表達(dá)它感覺怎樣,它在白色的床單上顯得困惑,仿佛降落到了北極的某個地方。當(dāng)我抬起腿,它就輕輕抖動翅膀,導(dǎo)致它飛起來。我不想躺在那里,我不想朝那個方向行進(jìn)。因此,當(dāng)它上升到空中,我就說那是一種天賦,就像黃蜂們所做的那樣,以突然而目的正確的運動來表達(dá)自己。它那深深的、不可彎曲的螫針幾乎令人愉快。
我走在海洋邊,然后轉(zhuǎn)向,在第一條護(hù)坡道旁邊繼續(xù)前行,距離半漲潮的水僅有幾碼之遙。最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尋找什么:一種具有生鹽味道,葉片狀若箭頭的綠色植物。那之前,在漫長的海岸下面,我看見了很多東西:貝殼,波浪,一度還有一對杓鷸,水上的海鷗和燕鷗,邁開長腿穿過護(hù)坡道之上密叢的野兔——我就跪在那條護(hù)坡道上,在那些綠葉當(dāng)中采摘,并不是把一株植物的葉片摘完,而是從每一株植物上都采下幾片,直到裝滿背包。留住你的菠菜,我將擁有這些綠葉。然后我溜達(dá)回家,我將簡單烹煮這些葉片,M和我會吃掉一些,把剩下的放進(jìn)冰箱,留待冬天再吃。我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就是,這一天的活動應(yīng)該被稱為勞動,還是消遣?
夜里,我的心盡可能越過無常事物的崎嶇地面而前行,但僅僅持續(xù)到夜晚相遇,然后被早晨淹沒,光芒在加深,風(fēng)在舒緩,在等待,正如我也等待(我什么時候失望過呢?)紅雀歌唱。
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r, 1935-2019),美國著名女詩人,生于俄亥俄州的楓樹高地,早年在俄亥俄州立大學(xué)和瓦薩爾學(xué)院學(xué)習(xí),自20世紀(jì)60年代初以來出版了三十余部詩集,主要有《不是航程及其他詩作》《夜間旅人》《十二個月亮》《夢工廠》《光的房子》《白松:詩與散文詩》《西風(fēng):詩與散文詩》《葉與云》《藍(lán)色鳶尾:詩與評論》《渴意:詩》《紅鳥》《證據(jù)》《天鵝:詩與散文詩》《一千個早晨》《狗之歌》《藍(lán)馬》等,先后獲得過“雪萊紀(jì)念獎”“全國圖書獎”“普利策詩歌獎”等。其作品主題多涉自然,語言平靜,但蘊藏著啟發(fā)性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