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名叫陶家齊,他犧牲時,我還不滿一周歲。
那是1943年9月4日(農(nóng)歷八月初五)的夜晚,父親、母親朱維珍和哥哥等人正在家中沉睡。一陣狗叫聲把我大哥陶和慶驚醒,他感覺不對勁,隨即起床叫醒警衛(wèi)員許海清,兩人一起到外面察看。
剛到門外,走在前面的許海清看到了日軍,立即回頭對大哥說:“有鬼子!”
大哥轉(zhuǎn)身回家,想叫家人快走,但已被日軍堵在門口。他隨即回跑,邊跑邊大聲喊“快跑”。他想喊醒家人,但已經(jīng)遲了。
敵人從附近的水面圍了過來,不習水性的大哥憑著天黑路熟,從陸地繞道脫險了。許海清會游泳,一頭奔向河邊準備從水路脫身,卻被伏在河邊的敵人抓住了。
敵人沖進屋,抓走了父親、母親和新四軍十六旅諜報員戴如高、赤山區(qū)抗日武裝大隊通信員尹貴生。
敵人在全村搜捕大哥的同時,又放火燒了我家的草房。父親看見敵人在抓捕另一名小通信員,就高聲對日軍說:“他就是一個放牛的,抓他有什么用,我們不都來了嗎?”敵人就把小通信員放了。
敵人走了之后,小通信員聽到火中有小孩哭聲,立即沖進火中抱起小孩沖了出來,一路狂奔到了河邊,將這個孩子放進一只小木盆,又將木盆推入河中。路過的老鄉(xiāng)聽到木盆里孩子的哭聲,挽救了他的小生命。
這個得救的孩子,就是我。
我于1942年出生,被親人撫養(yǎng)大,對父親和母親根本沒什么印象。據(jù)年長的鄉(xiāng)親們說,父親是江寧赤山地區(qū)有名的抗日英雄。
從2000年開始,我開始重走父親曾走過的抗日之路,了解父親的戰(zhàn)斗故事。
我先后多次從安徽合肥往返于上海、福建、江蘇等地,特別是在江蘇的赤山、湖熟和句容等父親當年打游擊的地方尋訪。
每到一個村莊,當村民們得知我是“陶聾子”的小兒子時,都紛紛趕來看望。有的老人高興地說:“你還活著?。 彼麄兿蛭沂稣f父親當年抗日的故事,有的故事還很傳奇。
身臨其境,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父親和新四軍官兵戰(zhàn)斗的身影。除了采訪那些鄉(xiāng)親,我還依次拜訪了當年的老縣長王一凡、父親的老領(lǐng)導王直將軍(時任新四軍二支隊組織部長)、王勝將軍及夫人,以及父親的老部下唐光煌等新四軍老戰(zhàn)士。
經(jīng)過幾年艱難尋訪,從當年的報紙、地方志及相關(guān)人員回憶錄等材料中,“拼湊”出的父親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父親生于1890年,又名陶寄塵,江蘇省江寧縣湖熟鎮(zhèn)人(現(xiàn)南京市江寧區(qū)湖熟鎮(zhèn))。父親15歲時,受愛國人士影響,和爺爺說通后,參加了駐扎在南京的新軍第九鎮(zhèn),當了一名炮兵——就是這支部隊,在武昌起義后,打跑了駐守在南京的清軍。
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發(fā)生時,父親正在上海求學,他丟下學業(yè)參加了十九路軍抗擊日軍,在軍中做文書工作。
一次戰(zhàn)斗中,日軍的炮彈在父親的身邊爆炸,他的耳朵從此聽不見聲音了。父親雖然耳聾,但能從別人的口型中“聽”出聲音,準確無誤。后來,人們就稱他為“陶聾子”。
淞滬抗戰(zhàn)后,父親因耳聾回到家鄉(xiāng),在湖熟燕丹鄉(xiāng)做文書工作,后來又當上了國民黨的鄉(xiāng)長,成為湖熟地區(qū)有名的士紳。
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占江寧后,又立即從東、南、西三面攻擊南京城。南京淪陷后,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使南京成了一座血城。
父親眼見國破家危,生靈涂炭,對日軍的獸性暴行、漢奸的叛祖奴性更是切齒痛恨。他在日記中憤怒地記下日軍的這些暴行,發(fā)誓一定要將這群禽獸趕出中國。
1938年夏,新四軍第一支隊東進。
新四軍來到江寧后,父親看到了希望。那時,他拒絕了日偽維持會、續(xù)靖隊的拉攏,靠變賣家產(chǎn)、字畫維系著一大家人的生計。他雖年近五十,但當年十九路軍的抗日激情時常在他胸中燃燒。正當他尋找報國之門時,新四軍來找他了。
1938年秋的一個下午,家里來了一名戴眼鏡、穿長衫的年輕人,說是要和父親交朋友。父親很警覺,因為當時江寧的情形非常復雜,各種勢力幫派都有意要拉他入伙。
當年輕人道出自己的來意,并推心置腹與父親交談后,父親明白了。來人名叫胡劍松,是新四軍派來的。新四軍到達江寧后,對江寧的士紳作了了解,當他們得知父親主張抗日后,就想讓他出來協(xié)助新四軍工作。
父親一口答應(yīng),并主動要求承擔新四軍的情報任務(wù)。
當時,父親派人叫回了正在上海當學徒的15歲的我大哥陶和慶,動員他參加新四軍,又動員侄兒潘澤松參加抗日活動,還發(fā)動了嚴必昌、戴如高、陳德顯等五六個愛國青年組織情報站,為新四軍提供情報。他們傾注全力從事情報工作,動員民眾參軍參戰(zhàn)。
新四軍一支隊一團團長傅秋濤特書面委任父親為湖熟情報站主任。父親帶領(lǐng)情報站成員,秘密為新四軍探送情報,為新四軍籌糧籌款,動員民工配合新四軍破壞湖熟到淳化間的橋梁、公路,懲治那些為虎作倀的漢奸。
為了能更有效地為新四軍及時搜集到準確有用的情報,父親加入了幫派,拜了南京安清幫“大字班”頭目宋漢文為“老頭子”,自己也廣收門徒。
父親雖然耳聾聽不見,可他所收的安清幫門徒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湖熟地區(qū)日偽的一舉一動,他大都能掌握,并及時通報給新四軍。他還利用幫會關(guān)系,把策反工作做到了日偽內(nèi)部。
經(jīng)過一年多和新四軍官兵的相處,父親對新四軍更加了解,對共產(chǎn)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真心信服。當時,二支隊司令部的短槍班、偵察班的戰(zhàn)士經(jīng)常出入父親家,父母待這些子弟兵親如家人。母親常拿些食物給出征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們也會帶一些戰(zhàn)利品送給他們。
1938年10月,日軍占領(lǐng)了湖熟,為了父親的安全和有利于開展工作,新四軍老四團團長張道庸(陶勇)在一次攻打湖熟的戰(zhàn)斗中,把父親接出湖熟轉(zhuǎn)移到句容縣郭莊廟附近的湯巷陶家村。雖然遠離湖熟,但父親仍能通過情報骨干和幫會關(guān)系,繼續(xù)從事情報搜集工作。
1940年5月13日,新四軍新二支隊司令員廖海濤接到父親發(fā)來的情報,內(nèi)容為:“獲悉由南京開到湖熟的日本侵略軍南浦旅團崗本聯(lián)隊的一個加強中隊,由其中隊長吉田帶領(lǐng),妄圖圍剿三岔地區(qū)的軍民,組織維持會,建立偽政權(quán)。”
廖海濤看罷情報,略作思考后,對部下說:“我們要在赤山腳下打一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p>
次日上午9時許,一隊日軍從湖熟據(jù)點出動,沿著秦淮河堤向三岔鎮(zhèn)方向前行。10時許,日軍進入伏擊區(qū)。廖海濤一聲令下,赤山四周伏兵四起……這一仗打得日軍措手不及,斃敵130余人。除繳獲許多槍支彈藥外,還繳獲一門九二步兵炮,這也是江南新四軍繳獲的第一門大炮。對于打游擊的新四軍來說,大炮不好運輸是個累贅,便把大炮拆卸了機件,由王直轉(zhuǎn)交給父親設(shè)法處理。父親當即派人把大炮拖到湯巷陶家村,秘密埋藏在一個水塘邊的菜園里。
赤山戰(zhàn)斗大大鼓舞了江南軍民的抗日信心,打擊了日軍的氣焰。
1941年1月,春節(jié)晚上,父親被日偽軍逮捕了。幾天后,通過安清幫頭目宋漢文的幫會關(guān)系,父親被保釋出來。但那門九二步兵炮已被偽軍發(fā)現(xiàn)、挖走,向日軍報功去了。
因為此事,父親心有不安,當時常駐江寧的新四軍新四團政委鐘國楚來看望父親時,安慰他:“拿去就拿去吧,這炮對我們已沒有用處了,敵人拿去也不能用了。”父親這才心安釋然。
那次被捕,父親雖沒有暴露新四軍湖熟情報站主任的身份,但他在當?shù)氐挠绊懞吐曂鹆巳哲姷淖⒁狻?/p>
父親出獄不久,日軍便派人來勸說他到渡桂成立偽自衛(wèi)團。
父親去找鐘國楚商量。鐘國楚認為,渡桂是個交通要道,把渡桂抓在自己人手里,對抗日大有好處。他讓父親利用合法身份為新四軍工作,父親欣然接受了,并派我大哥陶和慶與抗日民主政府密切聯(lián)系,新四團派參謀黃一南參加偽自衛(wèi)團的籌建。
渡桂偽自衛(wèi)團成立后,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立即派人來拉攏父親,遭到他的拒絕。但日軍與忠義救國軍不斷來找麻煩,父親陷入了艱難的處境。
就在此時,即1942年6月,鐘國楚、黃玉庭在龍都圩會見了父親,任命他為江寧縣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區(qū)區(qū)長。
從此,父親以抗日民主政府赤山區(qū)長的公開身份進行抗日活動。由于當?shù)厝罕妼λ煜?、信任,赤山一帶的抗日活動更加活躍。
1943年9月,被捕后的父母被押到日軍的溧水總部,父親備受折磨但堅貞不屈,決不投降。日寇又逼迫母親帶他們?nèi)プノ掖蟾缣蘸蛻c與新四軍,她堅決不從,受盡酷刑,幾次暈死過去。
組織上雖盡最大努力設(shè)法營救,但終未成功。
1943年11月12日傍晚,父親與母親被日寇押著來到江寧湖熟鎮(zhèn)城崗頭山上。當時,許多老百姓也被日軍趕上山,觀看父親與母親被殺的過程。
句容的張翠華老人那天也去了,據(jù)她回憶,當時,父親雙眼深情地盯著山下自己家的方向和鄉(xiāng)親們;母親身上的衣服血跡斑斑,完全粘在身上,她艱難地走著,嘴里被塞了一嘴的草(不讓她喊),只能用眼睛看著父親。日寇一刀從左邊砍下去,母親在倒下的一瞬間,嘴里的草噴了出來,一聲慘叫倒在了父親的身邊,鮮血噴到他的臉上、身上。
講到這里,張翠華已經(jīng)講不下去了。她說,日本鬼子實在是慘無人道??!父親閉上了眼睛,淚水瞬間從緊閉的雙眼中流了出來。山崗上一聲又一聲地回蕩著母親“啊——啊——”的慘叫聲,鄉(xiāng)親們捂著臉不忍看,哭聲一片……
另一個日本兵走近父親,問他還有什么話要說。父親猛然睜開眼睛,暴怒的雙眼已經(jīng)突出眼眶,一口帶血的唾液噴到日本兵的臉上。
一個日本鬼子奔過來,舉起大刀砍向父親,父親無聲地倒在了家鄉(xiāng)土地上。
父親犧牲時,53歲;母親犧牲時,年僅37歲。
父母犧牲后,大哥把我和12歲的小姐姐陶和英一同托付給我的大媽。
大媽帶著我們住在郭莊赤山湖長岑頭潘家四姨媽家,她們用米湯喂我。直至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抓新四軍家屬時,在中共江寧縣政府幫助下,大媽帶著我逃離了江寧湖熟,東躲西藏一路逃到南京三元巷,隱姓埋名以做小生意艱難度日。
南京解放不久,大媽帶著我回到了湖熟鎮(zhèn)姚東后街10號的祖房內(nèi)。
人民政府對我家特別關(guān)愛,逢年過節(jié)總是敲鑼打鼓地送一大堆節(jié)日食品,我與大媽根本吃不完;給家中掛上“光榮之家”長匾,房間木板墻上掛上“烈屬證”“軍屬證”兩個鏡框;大媽還當上了街道“調(diào)解委員”。
我高中畢業(yè)后,參軍到空軍部隊。
1981年,鐘國楚、王一凡等首長專程來到江寧,向縣委書記、縣長等介紹了父親的特殊貢獻,建議在我父親墳前立碑紀念。
鐘國楚還專門把大哥叫到他家里,說:“我們部隊來到這個地區(qū)能立住腳,和你父親的功勞是分不開的。他為抗日犧牲了,一定要樹碑立傳?!?/p>
1981年11月12日,在父親犧牲38周年時,江寧縣人民政府邀請我們參加了為父親立碑的儀式。老縣長王一凡受鐘國楚(當時因病住院)委托,帶病前來參加父親的立碑儀式。
作為烈士子女,我們始終不忘父輩的英勇獻身精神。特別是大哥陶和慶,牢記父親教導,參加新四軍后,隨軍北撤過江,參加了解放南京、上海的戰(zhàn)斗和抗美援朝——他的名字也與父親的英名一起,刻在了上海的新四軍廣場。
每年清明節(jié),陶家的子孫們都會到南京雨花臺祭奠父親,我們也會一代一代將烈士的精神永遠傳承下去。
(轉(zhuǎn)載自2018年第2期《檔案春秋》,有刪節(jié))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