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遠(yuǎn)去,舊事如煙,但那份朦朧單純的情感始終藏在內(nèi)心深處,還有那座只在地圖冊上看過的珠穆朗瑪峰。當(dāng)年北京城里的鄉(xiāng)下小保姆,而今為女兒待產(chǎn)又來到這座城市,物是人非事事休,青春的記憶都已蒙垢,唯有那座遙遠(yuǎn)的山峰因著堅持與信念而閃光。
一
在火車上,朱麗透過車窗,俯瞰到沿岸的村莊被洪水淹沒了,鐵軌架在高處,低處的房屋和田地積木一樣立在水中,有些房子的瓦頂被沖垮了,露出木梁。朱麗靠那些立著的電線桿猜出路原先在哪里,水代替了陸地,水面微皺,細(xì)小的浪被風(fēng)趕著在湖面上向前波動,鷺鷥單腿立在屋頂?shù)碾娨曅盘柦邮掌魃?,把頭埋在翅下,用喙梳理羽毛。假如沒有這些房屋,她會以為這里本來就是水澤。
洪水預(yù)警是上個月的事了,朱麗家所在的段莊也接到了預(yù)警,不過,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去村里的羽毛球廠做工,她沒有按照村委會的要求收拾家當(dāng),更加沒有聯(lián)系住在別處的親戚——誰家愿意被叨擾呢?何況,活了快六十年,朱麗的耳朵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聽到有關(guān)洪水的消息,蕪城處在長江和淮河水系的交界處,又臨近巢湖,水系復(fù)雜,夏季常有洪水預(yù)警。
最初她是從外婆嘴里聽到關(guān)于洪水的故事的。
童年的記憶大都是片段式的,她記得那是一個好天氣,外婆在楓楊樹下扇著扇子,她說天慢慢熱起來了,不過好在今年的雨不是很多。那一年生產(chǎn)隊長敲著鑼滿村跑,說大壩要破,她拖著孩子們躲到山頭上,大雨過后日頭毒得很,水汽被烤得往上蒸,再加上沒什么吃的,人的內(nèi)里都被熬虛了,肉松垮地貼在骨頭上,老了好幾歲。好在袋子里的紅薯干被吃光之前,洪水退了,大壩保住了?;氐郊遥块T下半截在水里泡爛了,生了青苔,屋子里面灌進(jìn)了半截腿那么深的淤泥,從泥巴里摳出桌椅板凳,縫隙里嵌進(jìn)去的淤泥弄不出來,好多年后,都有一股泥味。至于人,在洪水中失蹤了幾個,吃了不干凈的水后拉肚子又死了幾個。外婆告訴她,大妹,以后你成了家,記得水缸里要抹上明礬,等水澄清了再喝。蕪城不缺水,但外婆所知道的人中因水而死的,她隔三岔五便能從腦海中打撈一個出來。
外婆活了九十五,洪水沒能帶走她的性命,她死于一株地耳。雨后這些橄欖色的藻類從土中發(fā)出,外婆蹲下采摘時忽然腹痛,送去醫(yī)院檢查,腸子破了。或許是早年就有的腸道疾病引起的,又或許是因為她年紀(jì)太大,腸道變得很脆弱了,在蹲下時忽然裂開,總之因為一株地耳,她走完了九十五年的生命。外婆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懂得分辨各種野生植物,雨后會有地耳和筍可以挖,喉嚨痛的話,去無人居住的老房子附近能找到土牛膝,它的根莖能治喉疾,要記住,被牛尿淋過的不能吃。諸如此類,外婆將許多鄉(xiāng)村生活常識教給了朱麗,但時間走得太快,九十年代末各個村漸漸都通了自來水,外婆教的那些知識很快便像明礬一樣不再被需要。
旁邊的男人問朱麗能不能把簾子往下拉一點,陽光有點刺眼,朱麗拉下簾子,洪水侵入的村莊被隔絕在窗戶之外。朱麗住的村子還沒被洪水沖毀過,最多是雨下得滿了,倒灌進(jìn)屋子,把冰箱和皮質(zhì)沙發(fā)架到板凳上就行。她為此責(zé)怪過丈夫段志軍,按照她的說法,沙發(fā)就買木頭的湊合一下就行,找村子里的木匠打一副,還能省下不少錢。段志軍卻在商場里的一組皮沙發(fā)前徘徊了半個多月,終于下定決心把它買回家。沙發(fā)很重,兩個搬運工人才把它搬進(jìn)屋子,段志軍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面前落地水族箱里游動著的金魚。朱麗希望段志軍能夠多去外面,哪怕像那兩個搬運工一樣,白天出去做活,晚上口袋里帶著錢回家,可段志軍更情愿過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他在一家羽毛球廠當(dāng)會計,下班后會去大排檔喝酒,把錢花在酒和一些沒用的玩意兒上,諸如落地魚缸和笨重的皮沙發(fā)。朱麗想,哪個農(nóng)村家庭需要這些東西?
旁邊的男人指了指她腳下的紅色塑料桶,跟朱麗說,你可以把桶放到走道盡頭,那里地方寬敞。朱麗搖搖頭,用腳輕輕踢了踢桶說,里面都是土雞蛋,我怕人家不注意弄破了。他們聊起天來,朱麗知道男人是去徐州工作的,他對朱麗說,你會做飯嗎?我的工地上剛好缺個做飯的。朱麗搖搖頭,說,我要去北京伺候女兒坐月子。
出發(fā)之前,朱麗想讓段志軍將蕪城去北京沿途經(jīng)過的城市寫在紙上,她害怕自己會坐過站。段志軍告訴她,北京是最終站,不會坐過站的。段志軍說,你又不是沒去過北京。朱麗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你。
那時候朱麗才二十歲出頭,在幾個村合辦的小學(xué)里讀了幾年書,認(rèn)識了一些基本的漢字,便回了夏莊的家,織草包賺錢兼照顧弟妹,后來村里有人做生意,販鴨毛和鵝毛去江蘇那邊的羽毛球廠。朱麗也跟著幾個姐妹一起,挎著籃子走街串巷去收鴨毛,收來的鴨毛再賣給那個生意人。朱麗記得,那時收一籃子毛,差不多能賣五角多錢,五六個硬幣揣在口袋里,朱麗覺得自己像一張宣紙,被這幾角錢壓得穩(wěn)穩(wěn)的,什么風(fēng)也吹不跑。錢掙回來,當(dāng)晚就要交給阿娘,阿娘把錢收在餅干罐子里,放在衣柜最深處。阿爺有時幫村里人做木工活,也能掙點錢,但木工活不是經(jīng)常有,鄉(xiāng)下地方,生個兒子蓋個樓,兒子出生到娶妻,最短也要近二十年工夫。阿爺決計不是個勤勞的木匠,他不拉自己的隊伍,也不走村串巷找活干。刨子和墨斗放在墻角,有人上門了,遞一支紙煙,講幾句“上梁缺個人”之類的話,阿爺便帶上工具,隨來人走了,一去一整天,回來后一身酒氣,兜里帶回來染色的花生和紅棗,以及幾塊錢毛票。他靠在墻角,張著膀子,笑瞇瞇看孩子們的頭拱在他的腋下,爭搶荷包里的花生和棗。
朱麗有時會偷偷去衣柜里查看,銹斑覆蓋住了罐子上的油彩畫,穿旗袍的美人臉上滿是點點銹斑,打開蓋子,餅干殘留的味道撲面而來,朱麗一角一角地數(shù)著硬幣,將它們攥在手里,再“嘩啦”一下丟進(jìn)罐子里,朱麗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填滿這個罐子。
那個秋天,在北京打工的二嬸寄來一封信,她同時也給村子里其他有姑娘的人家寄了。阿爺看完后,夜晚同阿娘商量,朱麗睡在隔壁,木板隔的墻不隔音,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傳來。這間房睡著她和二妹,二妹朱華17歲,兩個小點的弟弟,一個15歲,一個14歲,孩子們同父母在一個房間里睡到12歲上下,阿娘磨著阿爺用木板另隔了這間房,給兩個姑娘做房間,男孩子們就在堂屋里用木板搭了個床。二妹說:“阿姐,你要去北京了嗎?”朱麗翻個身:“別瞎扯,搞不好是要你去?!薄拔夷昙o(jì)還不夠?!北粏紊w到嘴邊,二妹的聲音嗡嗡的:“青姐、荷葉姐她們都收到了信,荷葉姐認(rèn)得字,她講二嬸在北京當(dāng)了保姆頭子,要在村里挑幾個頂事的小姑娘去做工?!币娭禧悰]說話,二妹又問:“阿姐,你說北京是不是家家都有電視機呀?”
朱麗同阿爺去縣城買雞飼料時見到過電視機,那時候夏莊去縣城沒有水泥路,甚至連條像樣的石子路也沒有,春天下完雨后,小土路上布滿水坑。那時候也沒有膠鞋,阿爺和朱麗赤著腳,阿爺把扁擔(dān)豎著拿在手上,朱麗則提著一只化肥口袋。相較于在暑熱尚存的秋收后挑公糧進(jìn)城,朱麗更喜歡在春天去買雞飼料,路旁的田里油菜花長勢正旺,黃色鋪滿大地,甚至見不到一點綠,春雨下得不急不躁,讓一切生命慢慢從沉睡中蘇醒,發(fā)芽的發(fā)芽,開花的開花。朱麗看到水坑里有白樺樹和灰色天空的倒影,路上一只蛤蟆被她的腳步驚動了,跳著掠過水坑,躲進(jìn)了油菜花田,樹和天空的倒影也被震碎了??爝M(jìn)城時,阿爺招呼朱麗在水稻田里把腳洗干凈,穿上鞋子。縣城的柏油馬路,朱麗覺得腳踩上去硬硬的,跟軟爛的泥巴路觸感完全不同,進(jìn)了城,她看到路上的人中有不少騎著自行車,偶爾還能見到汽車,只不過隔著幾條路,城里和鄉(xiāng)下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朱麗喜歡進(jìn)城,每一次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鮮事物。在阿爺買飼料時,朱麗看到商場的櫥窗旁有不少人在圍觀,她擠進(jìn)去,看到一個臉盆大小的盒子,里面在放《地道戰(zhàn)》。每年夏天,放電影的人下鄉(xiāng)時,都會放《地道戰(zhàn)》,但朱麗還是第一次見到?jīng)]有幕布和放映員就能演的電影,朱麗問旁邊的大叔,這是什么東西,那個人告訴她,這叫“電視機”。
那天回來以后,朱麗一直想著電視機的事,秋天進(jìn)城交糧,一向不愛參與這件事的朱麗主動提出要去,回來后一副想心事的樣子。出門倒洗臉?biāo)臅r候,她突然停止了動作,二妹問,阿姐,你在想什么?朱麗說,我在想,那些人是怎么進(jìn)電視里去的?她把臉盆放在地上,抬頭看了看天,又蹲下來,用手掬里面的水玩,天空的倒影被她揉碎了。
朱麗看著屋頂,稻草混合草木灰抹的房頂,上頭再用稻草鋪一層,年歲久了,雨水和雪水吃掉了不少稻草,下雨天煙黃的水滴下來。隔著木板,朱麗沒少聽父母談?wù)搩蓚€弟弟的事,他們沒有一個熱心讀書,大點的弟弟說,冬天寫字太冷了,手凍了瘡。小點的弟弟常常背著書包,跑到橋下睡一上午,再背著書包回來。
朱麗知道弟弟們長得有多快,她還記得從阿娘手里接過兩個弟弟的樣子,紅紅的一團,五官擠在一起,阿娘說她剛生下來也這樣,還沒來得及細(xì)看,孩子們就長開了。阿爺阿娘用蔬菜和米湯養(yǎng)大了幾個孩子,他們的身體都出奇地結(jié)實,像田埂上的牛筋草,一點點泥巴和雨露就能活。然而要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大弟弟穿舊的褲子,褲腳用布頭接了幾次,再傳給小弟弟,很快褲子便不再能滿足小弟處在青春期的身體,阿娘在煤油燈下追著孩子們的生長速度一般添布頭和補丁。男孩子們每長高一寸,距離起樓蓋房的時間線就近一寸,餅干罐子里的硬幣支撐不了這個家庭的重?fù)?dān)。
于是,過完年,朱麗就隨著村中其他幾個女孩子去了北京,沒過兩年,二妹也跟著來了。兩個女孩在北京攢下的錢,全部寄回了家,給弟弟蓋房子,在當(dāng)時的夏莊,這簡直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二
當(dāng)年蕪城到北京沒有直達(dá)火車,是二叔領(lǐng)著朱麗和陳青、陳荷葉兩姐妹去合肥的,在合肥火車站過了一夜,第二天三個姑娘再坐火車去北京。
二叔年輕時當(dāng)過軍醫(yī),退伍后回到夏莊,做了赤腳醫(yī)生,他會打針、開西藥,也會針灸放血,自己拿白漆在藥箱上寫“中西結(jié)合”,藥箱里除了青霉素之類的西藥,還常年放著一個不銹鋼酒壺,是在部隊里得來的,里頭盛著散裝白酒。酒喝多了,針灸的時候扎錯了穴位之類的事便發(fā)生過幾次,萬幸不曾出過人命,但來找他治病的人因此少了很多。二叔和二嬸生了四個孩子,其中有三個男孩,二叔喝酒耽誤事,家里漸漸入不敷出。二嬸的父親當(dāng)年是大隊書記,她做姑娘時跟著父親后面見過些世面,常去村里大隊部拾舊報紙回家,丟進(jìn)灶膛之前總要看一遍。當(dāng)她看到“蕪城保姆進(jìn)京熱”的新聞后,二嬸受到了啟發(fā),四下打聽附近哪個村有人在北京,幾個月后,她成了夏莊第一個去北京的人。
在火車站附近,二叔給三個姑娘一人買了一碗餛飩,他自己要了一碟花生米,從懷里掏出不銹鋼酒壺喝了一口,笑瞇瞇地對三個姑娘說:“快吃吧,明天要坐一天的火車呢?!?/p>
餛飩湯里放了豬油和香蔥,朱麗心想,真舍得,一碗不知道得多少錢!好在最后是二叔掏的錢。火車開動前,二叔在窗外,又給三個姑娘一人塞了五角錢,囑咐她們路上不要跟陌生人搭話,下了車不要亂跑,手牽手走路,出了車站別亂跑,等二嬸來接。
火車上的一天極其難挨,朱麗抱著自己的布包,不敢放到架子上,陳青和陳荷葉兩姐妹的位子跟她隔著個過道。二叔買票的時候光顧著買連號的,沒注意中間有個過道。到了飯點,朱麗從包里掏出阿娘烙的面餅,白面加香蔥,放足了菜籽油煎的,平時家里從不敢這么浪費油。罐頭瓶里裝著涼白開,她不敢多喝,只抿一點。陳青和陳荷葉兩姐妹的飯盒里裝著摻了高粱的米飯,只在飯盒一角堆了點腌雪里蕻。她們家日子過得艱難,阿娘生了四個女孩,第五個才得了男孩,月子沒坐好,病懨懨的,大夏天穿長袖褂子,做頓飯都要扶著灶臺。原本兩姐妹的阿爺在磚窯廠燒磚,也算是個活路,但阿爺春上忽然害了纏腰龍,到現(xiàn)在都沒好透。和朱麗一樣,陳青沒讀過幾年書,她的妹妹陳荷葉讀書成績好,原本能讀中專,但她心氣高,想上大學(xué),讀到高二,阿爺?shù)牟淼妹?,實在找不出錢再給她讀書了,陳荷葉是哭著坐在陳青的自行車后座離開學(xué)校的。
雪里蕻腌的時間有點久,味道不好聞,對面的姑娘捂了捂鼻子,陳荷葉用飯蓋住了菜。陳青幾口把菜吃完,車廂里不少人離開了座位,她問對面的姑娘,這是到站了嗎?姑娘說,去餐車吃飯呢,火車餐不用糧票,運氣好肉能吃到飽。陳青問多少錢一盒,朱麗也把頭往過道那邊歪了歪。姑娘說,三毛五一盒,葷素都有。朱麗低頭咬餅,陳荷葉把頭幾乎埋在飯盒里,只有陳青,把飯盒蓋上,對陳荷葉說,我去餐車看看。又問對面的姑娘,餐車在哪里。
火車到站以后,三個姑娘下了車,跟著人流出了站,朱麗記著二叔的話,挽著陳青和陳荷葉的胳膊,怕被人群沖散。二嬸舉著牌子在站外,陳荷葉認(rèn)識字,老遠(yuǎn)就看到牌子上的字,走近點,朱麗才看到二嬸。她頭發(fā)不長,但還是燙了一頭卷發(fā),衣服倒沒買新的,還是一身藍(lán)色西裝褂,二嬸做過村里的婦女主任,這身西裝她去縣里面開會時才會穿,里頭是一件米色的確良襯衫,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絲巾。朱麗說不上二嬸哪里變了,若說洋氣了,也談不上多洋氣,穿的還是過去在家時穿的衣服。那條絲巾,在路上二嬸說了來處,是雇主淘汰下來的,只有頭發(fā)是花了三塊錢做的。但跟在鄉(xiāng)下時不同,二嬸走路時步子變小了。她過去邁著大步提桶去湖邊,赤腳站在石板鋪的洗衣臺上,甩開膀子捶衣服,像一株支棱著葉子的蓬草。二嬸帶她們?nèi)ゴ畹罔F,三個姑娘沒聽說過,二嬸說,就跟汽車一樣,不過大一點,在地下跑。朱麗說,那不會撞車嗎?直到進(jìn)地鐵站,朱麗站在亮堂堂的大廳,她第一次知道地底下也能那么亮。
二嬸給三個人找好了雇主,一個個送到雇主家。陳荷葉的雇主是一對中年夫妻,在航天所工作,平時工作忙,家里有老人,需要一個燒飯洗衣的保姆。二嬸說,他們兩口子研究衛(wèi)星的,你讀書厲害,跟著他們沒準(zhǔn)能學(xué)點知識。陳荷葉站在門口,看著朱麗她們離開,忽然怯怯地說,二嬸,我要是有事該怎么找你?二嬸才說,我都忙忘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三張小紙條,給三個姑娘,對她們說,這是我干活那家人的電話,你們要有事就打過去,說找李嬸就行。
二嬸給陳青找的那家人是老兩口,拿退休金的,兒女不在身邊,陳青在老兩口的指揮下把東西放在房間里那張折疊床下,她少見地沒有說話,站在門口目送她們離開,朱麗覺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了一根風(fēng)箏線,走遠(yuǎn)了,陳青的身影仿佛變成了天上的一小點。
二嬸悄悄說,我給你找了個條件最好的主家,住百萬莊。朱麗說,什么是百萬莊?二嬸說,去了你就知道。二嬸領(lǐng)她坐公交車去的百萬莊,她們經(jīng)過小區(qū)的廣場,四周是一溜店鋪。朱麗問二嬸,北京也有縣城嗎?二嬸說,這是小區(qū)里的商業(yè)街。
二嬸領(lǐng)她來到單元樓,門把手黃澄澄的,朱麗摸著那個把手,二嬸走在前頭,回過頭,說,這是銅的,是從蘇聯(lián)運過來的呢。她再一次叮囑朱麗,來這家,只要做好事就行,錢不會少你的,一個月三十六塊,比陳家姐妹還多四塊錢。別的事,不要問也不要管。她又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嘴巴上碰了碰,輕聲說,這家的姑爺,是個殘疾人。
三
這一趟朱麗原本沒打算這么早去北京,女兒的預(yù)產(chǎn)期在十一月,她從親戚家收集了一些嬰兒的衣服,拆開來縫了一件百衲衣,打算到時候一起帶過去。
在女兒的電話打進(jìn)來之前,朱麗正拿竹草耙夠臺子上的鵝翎。剛出烘干爐的鵝翎,聞起來有燒焦的頭發(fā)的味道,朱麗一開始覺得那味道在鼻腔里橫沖直撞,討厭得很。但在羽毛球廠做了三十幾年,那味道已經(jīng)順著鼻腔吸進(jìn)了身體里,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了。
兩個男人用床單裹了滿滿一大兜的鵝翎,爬上木質(zhì)的大臺子,床單翻過來,鵝翎覆蓋住了臺子,堆起了一個尖尖的角,像墳包。四周圍著的女人們用竹耙把尖角打散,鵝翎雪崩般滑向她們,女人們坐得很近,難免有爭搶羽毛的事發(fā)生,尤其是鵝翎這種值錢貨,分揀一斤能掙六塊多,搶毛拼的是速度,羽毛一被搬上臺,就要盡可能多地往自己面前攬,前一秒還在閑聊的兩個人,這會兒不動聲色地爭搶起來。朱麗快速用竹耙把鵝翎往自己面前扒,直到堆成一堆,看不到對面的情形才作罷。
羽毛從東北進(jìn)到這里,先要清洗一遍,曬干后再烘干,烘干的羽毛需要人工分揀出左翅羽和右翅羽,才能送去加工成羽毛球片。女人們的手速很快,身體兩側(cè)的篾筐很快就會被分揀好的羽毛填滿。羽毛,到處都是羽毛,大片的翎毛,小朵的絨毛,輕飄得飄毛,一天做下來,鞋子里、頭發(fā)上、衣領(lǐng)子邊、鼻腔里到處都是毛。電話響起,朱麗在腳下的毛堆里找到了鞋子,出了門,院子里幾個男人正用網(wǎng)兜把剛清洗好的羽毛抬到露臺上曬,污水滴滴答答從網(wǎng)兜中落下,朱麗揀稍微干凈點的地方走出院門,院門外是一條弄堂,幾個老人坐在弄堂口的香樟樹下,手持蒲扇,說閑話。穿堂風(fēng)把朱麗身上的絨毛吹走了一點,她覺得鼻腔里舒服了一些。
朱麗接了電話,女兒在電話里問她什么時候來北京。朱麗說,你不是還有兩個月才到日子嗎?女兒說,陳旭還在海上,過兩個月才能回來,但我月份大了,白天一個人在家不方便。朱麗看了看弄堂口,幾個老人停止了說話,手搖蒲扇的動作也放緩了。
那我過兩天去。
放下電話,老人們對朱麗說,要去北京享福啦?
朱麗笑了笑,沒說話。女兒和女婿去年才買的房,在通州,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兩室一廳,花去了他們?nèi)康姆e蓄付的首付,才總算在北京安了家。朱麗知道自己過去不過是帶孩子做家務(wù),若說這是“享福”,那朱麗情愿在家待著,可親家母年前中了風(fēng),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左邊身體不大便利,走路都畫圈,實在帶不來孩子。女婿陳旭是搞船舶工程的,具體做什么朱麗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有時候會出海,一去三四個月,杳無音訊。
朱麗收拾行李的時候接到段志軍的電話,對面?zhèn)鱽硭砭频暮詠y語,要朱麗給他送錢過去,他要“繼續(xù)贏”,朱麗沒有理他。晚上十一點多,段志軍才從外面回來,朱麗起身,沒有開燈,只把房門開了個縫,她看到堂屋里段志軍叼著煙,開了魚缸的蓋子,用夾子將一株枯死的水草從魚缸中夾出,他喝了酒的臉漲紅了,眼睛被煙熏得瞇起來了,朱麗才發(fā)現(xiàn),他胖了好多,在魚缸里白燈的照耀下,仿佛成了另一個人。
朱麗知道,段志軍沒救了。
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倒也般配,他高中畢業(yè),雖然沒考上大學(xué),但在派出所做輔警,也算正經(jīng)人,她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長相上挑不出毛病,加上剛從北京回來,也算見過世面。
生完女兒段明明后,朱麗感到生活完全失去了控制,段志軍沒有繼續(xù)做輔警,具體原因他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經(jīng)歷了長達(dá)五年的待業(yè)狀態(tài),最后才在親戚的幫助下,在羽毛球廠當(dāng)會計。朱麗知道,那是人家可憐他,施舍給他的。他倒也不覺得難受,有幾個酒肉朋友,有些愛好,掙的錢總是能很快花掉。朱麗問他,有沒有想過,孩子大了,將來怎么辦?段志軍說,一個女孩子,不用我們操心的。他越是從容、悠閑,朱麗的內(nèi)心越是焦躁不安。縣城開了新樓盤,她也去拿了宣傳手冊,她告訴段志軍,咱們存點錢,也能買上。段志軍卻完全不理會,只說,生活花銷、女兒讀書都要錢,哪里存得下?
好多次,朱麗覺得自己的力氣打在一團棉花上。
她在黑暗中等了一會兒,段志軍才上床,他沒有洗澡,身上是煙酒混合的味道,他把汗津津的身體靠向她,朱麗于是往里面挪了挪,說道:“別鬧,明天的火車?!?/p>
“不就是去北京看孩子嗎?搞得多么嚴(yán)肅似的,又不是去開人大會議?!?/p>
段志軍說完,側(cè)過身睡覺。
朱麗看到眼前的白墻上有窗外樹枝投下的影子,耳邊傳來鼾聲,她知道段志軍睡著了。跟過去三十多年里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離婚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盤旋,但一個什么都不會的農(nóng)村女人,離婚后能干什么?
或許去北京后,她能找到活命的辦法。她這樣安慰自己,帶著這種想法沉沉睡去。
四
三十多年前朱麗第一次去北京,在鐵家做保姆。鐵家老夫婦是退休干部,一共生了三個子女,長子和長女都已出去單過,只剩下最小的女兒鐵蘭蘭跟著他們住在百萬莊。朱麗由二嬸領(lǐng)著上門后,鐵家老夫婦很客氣,讓她喝茶,二嬸卻說:“鄉(xiāng)下來的,手腳勤快?!北阕屗叩夭链?,朱麗知道二嬸是給她表現(xiàn)的機會,麻利地掃了地擦了窗。在這之前,朱麗沒見過這么亮的玻璃窗,家里的房子,窗戶不過是在墻上開了個洞,到了冬天漏風(fēng),就用草把塞起來。鐵家的房子寬敞明亮,客廳跟陽臺之間砌了半人高的臺子,又用一排玻璃窗隔了,陽光能射進(jìn)來,朱麗擦著窗戶,她感到陽光把她整個人曬得暖融融的。
鐵家夫婦最終留下了她,二嬸便走了,朱麗那時并沒來得及感到傷感,她像個小孩一樣打量著這里的一切。地板上鋪的不知道是什么磚,光滑平整,比得上冬天河面的冰凍,天花板上的燈上也罩著圓形玻璃罩,使得燈光柔和,廚房單單鍋子就有三四個,菜刀、碗碟更是不計其數(shù),那大小不一的碗碟居然各有用處,客廳里擺放著一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鐵家老兩口白天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霍元甲》和《射雕英雄傳》——她仿佛來到了一個新世界。
鐵蘭蘭下班回來后,朱麗才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像雞爪子一樣縮著,一開始朱麗以為她是受傷了,后來做得久了,她從來沒有見到那只手展開過,不過鐵蘭蘭也能用它做一些事,甚至能用它夾著毛筆寫字。
“別看它長得怪,有比沒有強。”后來有一次鐵蘭蘭帶朱麗去游泳館,下水前她這樣告訴朱麗,朱麗穿著鐵蘭蘭給她的泳衣,坐在泳池邊十分拘謹(jǐn),鐵蘭蘭伸出左手,告訴她,自己長著這只手都不怕,你怕啥。然后跳進(jìn)水里,朱麗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在水里游開了。
相比之下,鐵蘭蘭的老公佟明在家里的存在感弱多了。
第一天進(jìn)門的時候,朱麗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有這號人,直到晚餐時,朱麗做了一桌子菜,忐忑地等著鐵家人的評價。關(guān)于做菜,朱麗原本是不懂的,二嬸在來信里特意寫了幾張菜譜,告訴姑娘們提前看一下,這些菜譜中好多食材朱麗都沒見過,因此她盡揀一些知道的學(xué),記在心里。好在鐵家人并不講究吃喝,一桌家常菜,幾個人也沒見不滿意。鐵蘭蘭幫忙擺好碗筷,才去敲房門,佟明搖著輪椅出來了。
鐵家人不講究什么主仆等級,老夫婦給朱麗端來了凳子,朱麗不敢坐。
“你坐吧,我不需要椅子?!辟∶髡f。
因為坐在輪椅上,他沒辦法起身夾遠(yuǎn)一點的菜,但他似乎對這些菜也不感興趣,吃完飯,便立刻回房了。
佟明不上班,白天基本上就在房里,哪里也不去,鐵家老夫妻對朱麗說,他要是愿意出去,記得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防止他跌倒。然而他很少外出,只有一次,他的房門開了個縫,朱麗打算敲門進(jìn)去打掃衛(wèi)生,看到他盯著窗外打羽毛球的人。
“你要是想出去打羽毛球的話,我可以陪你打?!?/p>
朱麗過去的生活一直圍繞著吃飽肚子這個主題,沒有“體育運動”這個說法,但羽毛球她打過,那是村中外出打工的人帶回來的,她學(xué)著玩了幾次,誰能想到,之后村里辦起了羽毛球廠,朱麗往后的小半生都在羽毛球廠里度過,但她幾乎再沒有玩過羽毛球。
佟明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會打嗎?”
“會一點?!逼鋵嵵禧愐膊淮_定自己到底打得怎樣,但佟明每天悶在房里也不是個事兒。
雖然坐在輪椅上,但佟明的行動卻不笨拙,他一手操控輪椅,一手接球,速度很快,有一HgEG5sYMO7kaHAQg+7rr9TiDNvosN3dht5UsxXTnP50=次他幾乎要一頭栽下來,但他用一只手完美地平衡住了自己,朱麗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與平時不一樣的神采。
根據(jù)朱麗拼湊起來的信息來看,佟明其實不是北京人,他老家在陜西,因為體育特長被選拔進(jìn)國家登山隊。佟明的兩條腿,自小腿以下截肢,是在一次登珠峰行動中凍傷造成的。佟明不怕冷,再冷的時候也洗冷水澡,他房間里有一個沙袋,靠著床,平時他的輪椅就放在床和沙袋之間,練習(xí)拳擊。
朱麗在鐵家做了四年保姆,第三年的時候,佟明配到了義肢。再一次站起來后,佟明吃飯的時候不再需要人喊,他像其他人一樣坐在餐桌旁。他也很少再使用輪椅,但鐵蘭蘭告訴朱麗,他出去的時候還是要跟著。
有了義肢,佟明活動方便了很多,一天的活動結(jié)束后,他會在洗澡時脫下義肢,這時候,朱麗需要把義肢拿回房間,再把輪椅推到浴室里面,等他洗好澡,自己坐著輪椅回到房間。一開始,朱麗幾乎是把腿扔回房里的,雖然知道那是假的,但逼真的形狀還是讓她油然而生一種恐懼。等到她同這個家里的其他人一樣,熟悉了這一雙塑料腿后,害怕和不適也隨之消散,佟明像個正常人一樣外出,偶爾需要拎一些重物的時候,便讓朱麗跟著他。
佟明愛買運動器械和書,因為雙腿不方便,佟明很注重雙臂的鍛煉,后來同段志軍結(jié)婚后,朱麗曾給段志軍買過一副彈簧拉力器,那是她逛街的時候看到的,她想到佟明也有這樣一副拉力器,每天清早,他會在陽臺上用它練習(xí)臂力。不得不說,那雙義肢給了他自信,原本他的活動空間大多在房間內(nèi),坐在輪椅上總讓他有一種矮人一等的感覺,現(xiàn)在呢,他盡可以像過去一樣站著。只不過,好幾次朱麗拿那兩條假腿的時候,都能看到里面有血跡,她把這事告訴了鐵蘭蘭,鐵蘭蘭讓她不要當(dāng)著佟明的面說起這件事,她看他走得輕松,以為佩戴假肢不過像拄拐杖一樣容易,但原來那并非一件輕松的事。
佟明買的書中,有不少封面上畫著地圖或者山脈,朱麗看不懂,她遵照鐵蘭蘭的囑托,盡量不去問他跟登山有關(guān)的事情,只不過有一次,她在整理書桌的時候,忍不住指著地圖冊問佟明:“這些山里面,哪一個是最高的?”
“在后面,有一頁寫著,珠穆朗瑪峰。”
那山的名字太長了,她一頁頁地翻著,山脈、河流、樹林組成的世界在她眼前幻燈片一樣地滑過——她從未真的去過這些地方,但在地圖冊中,它們被壓縮成一方A4紙大小的圖案,仿佛觸手可得。
“單看這個圖,好像也沒有很高?!?/p>
“實際上很高?!?/p>
“你爬過它嗎?”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爬過,我這雙腿就是在那里丟的。”
她不敢繼續(xù)問下去,倒是佟明開口說:“但是我現(xiàn)在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你一定覺得被凍掉雙腿應(yīng)該是一件讓人一直記著的事,但我真的不太記得了,在醫(yī)院的事我倒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麻醉藥效過后的事?!?/p>
他看起來似乎并不忌諱這件事,于是朱麗問他:“那你還會去爬嗎?”
單單看圖片,她并不覺得那座山有多高,后來她在電視上看到過介紹,才知道它遠(yuǎn)比圖片里看起來要高,在她的概念里,對一個沒有雙腿的人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朱麗不大記得那天佟明有沒有說到底要不要再去珠峰了,她的生活里有許多事情被遺忘了,也被許多瑣事塞滿。離開北京也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當(dāng)時她收到家里的來信,說阿娘病了,總是拉肚子,她便跟鐵家人告了假,鐵蘭蘭還給了她三十塊錢,讓她回家?guī)О⒛锟床。踔林粠Я藥准N身的衣服,她的行李——另一些換洗的衣物,依舊留在鐵家。
回家后,阿娘的病已經(jīng)快好了——信是上個月寄出的。離家四年,她已經(jīng)二十五了,到了說親的年紀(jì),既然回來了,就要好好考慮這個問題,從相親到定親,不過兩個月。她總說,下個月絕對要回北京,阿娘告訴她,主人家一定找了新的用人,誰會等一個小保姆這么長時間呢?她回來的時候剛過端午,婚事在年底,她于是沒再回過北京。
五
朱麗覺得,有些變化是隨著歲數(shù)的增長自然而來的,她也早不是當(dāng)初那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了。經(jīng)歷過生育,她的腹部不可避免地堆積上了脂肪,眼眶四周的脂肪卻一年年變薄,額前生出許多白發(fā)。像樹的年輪一樣,這些痕跡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在她身上。
這些年她與陳青見得不多,只知道她嫁了個北京人,這一點阿娘也說過,都是去打工的,陳青和陳荷葉的命就好得多,陳青嫁了北京人,成了皇城根下的老百姓,陳荷葉因為讀過書,受主家賞識,供她讀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在天津一家大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朱麗反駁阿娘,要不是你火急火燎地要我回來結(jié)婚,沒準(zhǔn)我也行。阿娘便不再說話,這個家里的人沒什么大的心思和志向,只知道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知道機會近在眼前,那些年去北京當(dāng)保姆的蕪城女孩,留在北京嫁人的也有,轉(zhuǎn)行做起小生意的也有,像她這樣回來的更多,她們沒有學(xué)歷沒有特長,到哪兒都是做差不多的活兒,像陳荷葉那樣改變命運的,是極少數(shù)。
她和陳青再次取得聯(lián)系是來北京照顧女兒以后的事,在女兒待產(chǎn)的那兩個月,她幾乎無事可做,在微信上同老朋友聯(lián)系后,他們給她推了陳青的微信,說她不是也在北京嗎?嫁了個北京工人,這么多年也沒怎么回過蕪城。
陳青約她在一家面包店見面,面包店兼賣咖啡,陳青點了一杯摩卡,問朱麗喝什么?朱麗擺擺手說,喝不慣。十月末,陳青穿一件白色外套,里面帶毛,里面一條綠色的法蘭絨裙子,腳蹬粗跟短靴,頭發(fā)燙了卷,出門前像是抹了發(fā)蠟,臉上抹了粉,文了眉。她依舊跟當(dāng)年一樣瘦,上了年紀(jì)后,這種瘦讓整個人看起來更為干癟。朱麗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十多年前,那個穿著的確良襯衣,扎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的女孩,她怯生生地站在主人家門口看著二嬸和朱麗遠(yuǎn)去。
“咱們這是多久沒見了?”
“小二十年了,你媽出殯的時候咱們見過,后來這些年你也沒怎么回家?!?/p>
“忙!”
“這些年你在哪里發(fā)財?”其實朱麗不知道該問什么,但她覺得,這句話問出來肯定不會出錯。
“掙口飯吃而已?!标惽嗪攘艘豢谀ㄕf,“北京就是機會多點,但我們家那個也是個老實人,就是上班下班,有幾年我們開過服裝店,掙了幾個,后來發(fā)生了些亂七八糟的事,店也就關(guān)了,現(xiàn)在自己做點小生意?!敝劣谏馐鞘裁?,她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是呀,這年頭,做什么都不容易?!?/p>
后來兩人又約著見了幾次面,都是在外面,朱麗這邊是擔(dān)心女兒對帶人回來有意見,陳青那邊估計也是如此。事情發(fā)生在她們第四次見面時,陳青對她說:“現(xiàn)在有個老板看中我的經(jīng)驗,想跟我合伙開個服裝店,前期投進(jìn)去錢的,都算股東,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朱麗說:“這得回家問問我女兒?!?/p>
“是得問問,不過機會難得。”
“是呀,年輕的時候沒把握住,現(xiàn)在也折騰不動,還是你二妹好,年輕的時候抓住機會讀了書,現(xiàn)在大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p>
陳青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隨后壓低聲音說道:“都是有代價的,我二妹那個書怎么讀的,你們不知道,我爸媽要臉!——那家女主人不能生,她給人生了個兒子……”
朱麗不知道陳青是不是故意透露出這個信息的,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就連陳青的話的真假她都沒辦法辨別。
她年輕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做生意,跟段志軍結(jié)婚后很快生了女兒明明,她不愿再生第二個,為此婆婆跟她之間生過嫌隙。她在電視上看到豆花加盟店,打電話過去,對方很熱情,說只要匯款過來,他們親自上門送機器,包教會。段志軍卻說什么也不肯,一來,五千塊在二十一世紀(jì)初是一筆不小的錢,二來,他覺得對方一定是騙子,要是真能賺錢,還能教會她?歸根究底,他不覺得這個家需要有人出攤做生意才維持得下去。可是很快世界變了個樣,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漸漸開了車回來過年,朱麗和段志軍還是走路去拜年,她看每一家小店,都像在賺錢,就只有他們在過著重復(fù)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地萌生過出去做生意的想法,但段志軍的心思全在酒桌和養(yǎng)魚上?!盀槭裁匆鋈ィ磕阒豢催^賊吃肉,沒看過賊挨打?!倍沃拒娮杂凶约旱囊惶走壿?,“出去誰照顧孩子?孩子學(xué)業(yè)荒廢了,你賺再多都沒用!”
回家后,她對女兒提起陳青對話,女兒正在上網(wǎng)購買生產(chǎn)包,孩子的預(yù)產(chǎn)期不遠(yuǎn)了,女婿不在身邊,她當(dāng)然有點煩躁。
“什么生意?媽,我這都快生了,你要做哪門子生意?”
朱麗不敢說話,半晌才問:“孩子奶奶,能幫忙帶孩子嗎?”
“她中過風(fēng),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能照顧自己就不錯了,媽,你不是現(xiàn)在才跟我說,你不能幫忙帶孩子吧?”段明明幾乎要哭了。
“沒有沒有,我就這么一問。”
她打電話跟陳青說明自己的情況,電話那頭說:“也不是要你去坐場子,就是出一筆款子,當(dāng)作啟動資金,以后賺了錢,給你分紅?!?/p>
朱麗說,再考慮考慮。
“你想好了,我是拿你當(dāng)親姊妹才拉你入股的,咱們這小半輩子都快過去了,總得要做點什么……”
對于自己快六十歲這件事,朱麗還沒能好好消化。掛掉電話后,她開始頻繁夢到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她還很年輕,被人叫作“朱總”,有時候,她坐在會議室開會,有時候,她在市場里考察,那些圍著她的人告訴她,這里的東西都是你的,她還夢到了很多鈔票,多得像地上的野草,她只要彎下腰撿一撿就行,但是由于夢境獨有的混亂,那些錢總是到不了她的口袋,圍著的人群也總是很快散去,有一次,她甚至夢見自己破產(chǎn)后被關(guān)到牢里。段志軍在電話里告訴她,這叫“黃粱美夢”,平平淡淡才是真。她聽到對面有水流的聲音,知道段志軍又在搗鼓魚缸,便沒好氣地掛下了電話。
拒絕陳青后,她總覺得,或許自己拒絕了一個賺錢的機會。女兒段明明說,北京這地方,到處是想賺錢的人,那錢憑什么進(jìn)你的口袋?
段明明過了預(yù)產(chǎn)期,還是沒有動靜,朱麗著急,在老鄉(xiāng)群里問,有什么催生的方法,大家七嘴八舌一通,話題繞到了陳青身上,有個人說,陳青到處跟人借錢做生意,大家注意點。
“她這個人,以前嫁了個北京人,自覺了不起,都不怎么聯(lián)系我們,現(xiàn)在要做生意,倒想起我們來了?!?/p>
“她跟我也十幾年沒聯(lián)系,現(xiàn)在一開口就是借錢做生意?!?/p>
“還是要當(dāng)心點?!?/p>
“你們不知道嗎?陳青的老公有乙肝,孩子生下來也感染了,她這些年,不管老公孩子,在外面說是做生意,其實誰知道在干什么!”
“我就說,沒點毛病的人,正經(jīng)北京人,怎么會看上鄉(xiāng)下丫頭?!?/p>
朱麗看到群里的對話,不知道是謠言還是事實,她想勸大家不要亂說話,但八卦這種東西,一旦起了頭,就很難按下去。女兒卻在房里喊,媽,快打120。
外孫女是當(dāng)晚出生的,朱麗抱著她到女兒面前,恍然間她想起多年前女兒出生時的場景,一轉(zhuǎn)眼,她做了外婆,這些年好像做夢一般。
當(dāng)晚女兒睡著以后,她在醫(yī)院大廳的長廊上坐著,晚風(fēng)吹進(jìn)來。她想給陳青發(fā)微信,問她最近怎么樣,老公和孩子的病還要緊嗎?一連輸入一長串,又刪了。
她看著窗外,醫(yī)院花園的路燈照出假山石的輪廓,她想起多年前佟明說的珠穆朗瑪峰,她鬼使神差般地打開抖音,輸入佟明的名字。
“無腿勇士攀登珠峰,三十年后再續(xù)登珠神話。”
他看到佟明在珠峰上的照片,他當(dāng)然老了,兩鬢白發(fā),他穿著登山服,站在中間,兩邊是幾個比他年輕很多的登山者,他們一起拉著橫幅,慶祝成功登頂珠峰。
朱麗眼眶一熱,她知道自己哭了。
作者簡介
水笑瑩,1992年生,安徽蕪湖人,碩士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作品見于《十月》《上海文學(xué)》《長江文藝》《特區(qū)文學(xué)》等刊物。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