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湖青翠的蘆葦和湖水一起蕩漾，半湖紅綠相間的荷蓮隨風飄香。盛夏時節(jié)的某個上午，我到微山湖觀光采風，驅(qū)車乘船來到煙波浩渺、四面環(huán)水的微山島一側(cè)的神牛島上，住進了“茅棚雅居”?！懊┡镅啪印钡囊粋?cè)是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的藏書樓，一側(cè)是湖人書屋。這個臨湖而建的雅居本來是我的恩師——著名作家殷允嶺先生的“行文別墅”，但他由于各種忙，平時也不怎么在這兒居住，就讓他一個姓劉的遠房親戚在這里看家守院，幫忙照看果木花草，打掃衛(wèi)生。恩師的這個劉姓親戚看上去七十歲左右，個頭很高，瘦削挺拔，大眼睛，深眼窩，皮膚有些黑，但精神頭很好。有時他爽朗一笑，湖邊柳樹上的水鳥就嚇得立馬飛走，但總體看上去，他仍然還是文縐縐的。

當天中午，這個劉姓親戚把我安置好，讓我喝著荷葉茶，稍事休息，他便手腳爽利地忙碌起來，燉好了一鍋鯽魚和嘎魚。我倆對飲小酌，三杯小酒下肚，他就笑著對我說：“你不要叫我劉老師，都不是外人，你直接叫我老劉就行，叫劉大哥也行。你一叫我劉老師，我心里就不得勁兒，就不是味兒……”

我一邊站起來給他斟酒，一邊有些疑惑地說：“那好吧，真的都不是外人，我就叫你劉大哥吧。不過，在我們本地一般都是稱呼老師的。即便不是教學的教師，一般也都這么稱呼。你咋說聽著不得勁兒，不是味兒呢？”

他示意我再抿半口小酒，神思變得有些恍惚地說了半句：“這事說來話長啊……來，喝干它！”

他似乎想岔開話題。

我來這邊，不就是來尋找創(chuàng)作素材、采風的嗎？“說來話長”的事兒，我能輕易放棄嗎？于是，我再次站起身，為他恭恭敬敬地斟酒，并用打火機為他點燃一根煙：“劉大哥，偌大的神牛島，今兒就咱哥倆，而且我此行就是來湖區(qū)采風、找人聊天的。你剛才說的不得勁兒、不是味兒的事兒，我還真想聽聽，說不定就是個不錯的素材，就可以以你為主人翁寫一篇不錯的作品出來，這也算是咱哥倆的緣分啦！”

他使勁抽了兩口煙，愣愣地看著我：“這事吧，說起來還真有寫頭，我曾經(jīng)想自己寫寫的，也給你老師講過。但他說這事有頭無尾的，是個不好把握的素材，寫不好會出問題的，而且是‘歷史’性的大問題……”他還是有些放不開，似乎不想講。

我又和劉大哥干了一杯，并反復夸獎他的廚藝好，居然把魚烹飪出了濃濃的中藥味兒，而且基本沒有魚腥味了。他小酒一喝，好話一聽，漸漸有些激動，有些眉飛色舞了。我一看時機差不多了，就又鼓動他說：“劉大哥啊，有問題的事兒、不好把握的事兒，咱不會不寫??？光聽聽還能咋的！”

他終于開心、放心地笑了。一邊喝酒，一邊向我講起他的往事、愛情和一肚子的委屈。

二

原來，他曾經(jīng)是學校的高才生，而且當了一名公辦教師。一場令他措手不及的師生戀，一場“拖泥帶水”的師生戀，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師生戀，不僅讓他失去了教師資格，還讓他蒙受了多層的不白之冤。

他是湖區(qū)第一批高中生，學習成績特別優(yōu)異。就在鄉(xiāng)、縣兩級教育部門準備保送他去北京讀名校時，由于湖區(qū)師資嚴重欠缺，他為了讓更多的湖區(qū)孩子有學上，果斷留下來成為一名初中語文教師，后來又調(diào)到縣里任高中語文教師。

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了，命運也就從這里拐彎了。

他當高中教師的第二年，“文革”開始了。他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卻做了高二畢業(yè)班的班主任。有一天，校長突然找他談話，說已查明，他班里有一名女生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盡管這名女生的父親在淮海戰(zhàn)役的炮火中失蹤了，再無法準確考證。作為遺腹子的這名女生也是反動派的狗崽子，也不能再讓她做班干部了，更不能做共青團員了。

劉大哥知道，校長說的這名女生是他代課班級的班長和團支書史根紅。因為紅衛(wèi)兵在抄她的家，她已經(jīng)兩天沒有上課了。因為這事，劉大哥心里七上八下的。史根紅可說是他最喜愛的學生之一，不僅出落得清秀靚麗，而且特別懂事，善良而聰穎。

校長找他談話的當天夜里，他越想越不得勁兒，知道史根紅的班長和團支書肯定保不住了。而且他也擔心只有母女倆的史家被抄之后會是個什么處境，更是牽掛史根紅目前的處境。這天晚上八點過后，他趁著夜色，悄悄徒步走到縣城西郊史根紅的家里。當他看到史根紅的家已經(jīng)被砸得亂七八糟，目睹她娘倆早已哭紅的眼睛時，他的眼底一陣一陣的火辣。他對史根紅說：“也許很快就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你要堅強……你，你永遠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書！”

“不，劉老師，你可千萬不要再這樣說了，你一定要和我劃清界限！我也不可能再回學校了……我的書包都被沒收了……”史根紅邊說邊流淚。

劉大哥就安慰她說：“暫時不回學校也好。書包被沒收了不要緊，我得空就過來給你補習功課，直到你學完高二的全部課程?！?/p>

“不，不！劉老師，你可千萬不要再來我家了。萬一被他們碰見或逮著，我們就都完了！你沒必要因為我、因為我家而葬送了你自己的錦繡前程！”史根紅說著說著居然不哭了，突然變得堅毅而堅定。

他忘了那天夜里是怎么回到學校宿舍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

三

盡管史根紅非常堅定地拒絕了他補課的善意，甚至拒絕了他的關(guān)心和牽念，但他還是趁著夜深人靜為她送去課本，并多次去她的家里噓寒問暖，送去吃的喝的。

半年后的畢業(yè)季，下午上課之前，一位剛進校門的男生在去校園廁所的小徑上神色緊張地塞給他一個封口的小信封，說是史根紅托他轉(zhuǎn)交的，并說史根紅說，讓老師下課后再看……

他趕緊塞進衣兜，急匆匆地躲進他的單身宿舍打開了那個小信封。他看著眼前的雋秀字跡，心里卻突然驚慌失措。

他拆開了史根紅的信。尊敬而親愛的劉老師：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學生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我原本是非常熱愛這個世界、熱愛生活的，可是，這個世界不僅不能容下我，還異常殘酷地給我致命一擊……

你的學生給你寫這封信的心愿是，在我走后，在你說的一切過后（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盡可能地照顧一下我苦命的娘親……

你不要尋找我，更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母親）。我永遠是你的學生，永遠是微山湖的湖妹子。切記，切切記，你千萬不要打撈我，讓我靜靜地沉睡在湖底吧，求求你，親愛的小老師（其實，你只比我大兩歲，你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娘親之外，唯一讓我相信、唯一讓我感念的人……）。

你的學生：根紅

1968年6月29日

“叮鈴鈴”的上課鈴聲里，他飛也似的跑出宿舍，跑出校門，朝葦荷茂密的湖邊拼命跑去。

離湖還有二三百米的樹林野草間，他遠遠看到行動緩慢、一瘸一拐、晃晃悠悠的史根紅的背影。他趕緊甩掉鞋子（他怕史根紅聽到他的腳步聲加快腳步），飛一般地奔向她，撲向她。

湖水邊的草地上，史根紅被他撲倒的瞬間，她嘟囔著：“劉老師，你對不起我，你不守約！”

四

把史根紅撲倒之后，劉大哥才看清，她的手里提著一條長褲，長褲的兩條褲腿都被打了死結(jié)，里面裝滿了磚頭和石塊——她是決意要與磚石纏在一起永久沉水的。

他哭了。

她看到他的雙腳都被蘆葦扎破，汩汩地流血，她也哭了。

她趕緊將褲管里的磚石倒掉，用力將褲腿撕成布條，給他包扎止血。還在他肩頭狠狠地捶了幾下。

但是，無論他再怎么勸說和開導，她就是不答應(yīng)回家。她還說，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她已經(jīng)死定了，任何人也改變不了這一切。劉大哥陪著她直到深夜，直到學校的教職員工和公安拿著手電筒趕來。

因為下午第一節(jié)課就是他的，而且很多教師和學生都看見他飛快地跑出了校門，還有學生看見他跑向了湖邊。校長看他到天黑也沒回學校，就報了警。

二人被公安送進了縣醫(yī)院并連夜審問。看著史根紅已經(jīng)凸起的肚子，公安首先懷疑是劉大哥誘奸或者強奸了她，才導致了湖邊尋死的一幕。直到這時，劉大哥才注意到史根紅凸起的肚子。

為了還劉大哥清白，關(guān)鍵時刻，史根紅說出了強奸她的人是造反派的頭頭。

但是，醫(yī)檢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腹便便的史根紅還是處女。由于怨恨、氣惱或者飲食問題，她肚子里生病了，長了個大瘤子。劉大哥花盡了所有積蓄，并跪求醫(yī)生，給她做了切除手術(shù)。

問題是，她為啥懷疑自己是被強奸懷孕的呢？

后來，直到劉大哥和她結(jié)婚之后，謎底才被揭開。有一天傍晚，她去為感冒的娘買退燒的藥片，正巧被路過的造反派頭頭看到了，并以問話為由，強行拉她到了無人的一角。她的衣服也被撕扯了，人也趴她身上了，但是，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造反派的頭頭就罵罵咧咧地提褲子走人了。按劉大哥的話說，應(yīng)該是生理原因，造反派頭頭沒能成事。

這也許就是常說的萬幸，或者天意。

五

但不幸的是，劉大哥卻因此受到了牽連。有人說他倆早就眉來眼去；有人說在校園搞師生戀罪該萬死；有人說捉奸捉雙，他倆被人在湖邊的草灘逮個正著……流言蜚語，滿城風雨。

劉大哥很快被學校開除，并背上了百口莫辯的罵名。

也許是為了劉大哥，本來決意赴死的史根紅，卻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不僅不再尋死覓活，還回過頭來安慰起了劉大哥。她說：“哪怕整個世界都背棄你，你起碼還有我！”

接下來，無職一身輕的劉大哥帶著大病初愈的史根紅和她的娘親回到了鄉(xiāng)下的自己的家。他和史根紅結(jié)婚，生子，過上了平常百姓雖困苦但卻長久的幸福生活。

說起史根紅大嫂的身世，劉大哥說，他老岳母曾經(jīng)說過，根紅的父親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人物，即便是家人，也一直沒弄清他的真實身份。在根紅母親的一再追問下，他曾對根紅的母親說：“我上對得起家國，下對得起親人，你不會嫁錯人的！”還說“根紅”這個名字就是在根紅的母親剛懷孕時他親自給起的，并說天快亮了，無論生男生女，乳名都叫紅兒，長大后就叫根紅，那時候這名字就給定下了。

聽到這兒，我的心情異常沉重，就問劉大哥：“你岳父的名字你知道嗎？后來到有關(guān)部門查詢過嗎？”

劉大哥說：“知道啊，叫史可鑒，但在國民黨淮海戰(zhàn)役的陣亡名單里查不到這個名字，在解放軍淮海戰(zhàn)役的陣亡名單里也查不到這個名字。這最后成了一個死案，成了一個謎了?！?/p>

聽到這里，我的心頭猛地一震——我聽父親說過，他的戰(zhàn)友中有一個叫史什么的，最后不知下落了，再也找不著，查不到了。父親還說，他所在的解放軍微湖支隊，盡管沒有情報部門，在解放戰(zhàn)爭中卻曾有三位戰(zhàn)友作為“探子”，要么滲入敵占區(qū)、要么打入敵人內(nèi)部，為戰(zhàn)爭的勝利，尤其是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做出過看不見、甚至是無以考證的巨大貢獻。難道劉大哥的老岳父就是我父親說過的那個失蹤的戰(zhàn)友？難道真就有這么無巧不成書？

六

帶著巨大的疑問，我邀上劉大哥一起回到兗州，來到我九十多歲的老父親身邊。

當劉大哥提到“史可鑒”這三個字時，我年邁的老父親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你是誰？你咋知道這個名字的！”

劉大哥就把來龍去脈又在我老父親面前重復了一遍。我老父親聽著聽著就流淚了，最后真的是老淚縱橫，他喃喃自語道：“胡西明啊，我的老戰(zhàn)友啊！解放后我到微山縣、魚臺縣、徐州等地查找過你多次，就是找不到你的下落，也找不到你家人的下落，今天你的女婿卻找上門來了，天啊……”

聽說劉大哥的老岳母還健在，我的老父親當即對我說：“走！我跟你倆馬上回微山，去看望我老戰(zhàn)友的遺孀，去為我的老戰(zhàn)友正名，去為我的老戰(zhàn)友平反昭雪，去為我的老戰(zhàn)友立碑立傳！”

于是，老父親帶上他剛領(lǐng)到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急急火火地上車，急急火火地趕往微山。

在路上，老父親說：“胡西明同志不僅是解放戰(zhàn)爭的烈士和功臣，也是抗日戰(zhàn)爭的功臣。我們曾經(jīng)一起和日本鬼子多次鏖戰(zhàn)，他智勇雙全、英勇善戰(zhàn)，抗戰(zhàn)時就是功績卓著的偵察兵……我的這枚紀念章今天就轉(zhuǎn)送給他！”

見到劉大哥的老岳母之后，一說一敘，老人家立馬泣不成聲。她說她也不知道丈夫在部隊還使用過“胡西明”這個化名，難怪怎么也查不到他的下落。

我的老父親就說：“這是軍隊的紀律，而且是鐵的紀律，可鑒被派往敵占區(qū)時使用的化名，除了我自己知道，任何人都不得知曉，這是單線聯(lián)系啊。可是，解放后我曾多次四處尋找你們的下落，每次都是失望而歸。當時，你和孩子去了哪兒??？”

劉大哥的老岳母說：“他失蹤之后，有個老鄉(xiāng)是地方武裝的頭頭，他說可鑒被俘虜了，可鑒投敵了，還當上了營長，淮海戰(zhàn)役中被解放軍的炮火炸死了。我一聽，這還了得？我就帶著根紅躲到鄉(xiāng)下的親戚家去了，好多年之后，感覺沒事了，才又回到了夏鎮(zhèn)西郊的家中。”

老父親就說：“你家里還有可鑒的衣帽之類的嗎？我要為他立碑！”

劉大哥的老岳母說：“衣帽沒有了，只有一雙他穿過的布鞋，還是我親手納鞋底做的。我曾經(jīng)對紅兒說過，只要你父親的這雙布鞋在，你父親就沒走遠，就永遠和我們一起……”

根紅大嫂這時再也忍不住，抱著那雙里三層外三層用藍布裹著的布鞋號啕大哭。

半個月之后，石碑刻好了。老父親又和我一起來到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微山湖畔，親自為他的戰(zhàn)友史可鑒同志的布鞋墓鏟土奠基。

老父親決意把那枚紀念章也與那雙布鞋葬到一起，被根紅娘倆拒絕了。根紅大嫂說：“在您老的過問和證實下，現(xiàn)已查明和落實了我父親的身份，這就是對我父親最好的撫慰和紀念！”

半湖青翠的蘆葦和湖水一起蕩漾，半湖紅綠相間的荷蓮隨風飄香。英烈的鞋墓石碑臨湖而立，倒影依依……

原載《北方文學》2024年第5期

文訊

“香港書展2024”活動落幕深港元素小說備受追捧

7月23日，由香港貿(mào)易發(fā)展局主辦的“香港書展2024”活動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圓滿落幕。作為亞洲最大型書展之一，“香港書展2024”在為期一周的展期中吸引了眾多香港市民和游客觀展。作家張建全先生也攜兩本新作與廣大書迷見面，引發(fā)大批書迷排隊購買、簽名留念。

據(jù)了解，本次張建全的兩本新作分別為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紀實散文集《我的商海往事》與深圳出版社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那時深圳愛情》，其中《我的商海往事》為2022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作品，共收錄60篇散文。而《那時深圳愛情》則是張建全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集，在這部作品中，張建全運用平實而細膩的筆法，通過13個中短篇小說講述了自20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20年代發(fā)生在深圳的情感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商海往事》還亮相了本月初舉行的“總裁讀書會”，成為“美好生活，書香中國”城市行的第三站——鄭州站“商業(yè)倫理與新商業(yè)文明”主題活動的推介書籍。為此，直接導致北京出版社加印再版此書，掀起又一波閱讀熱潮。

原載《香港商報》2024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