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河北邯鄲三名初中生將同學殺害,把尸體藏進廢棄的蔬菜大棚,手段之殘忍,引發(fā)眾怒。面對無從理解的惡意,一時間,無論是在司法領域,還是在社交媒體上,“12歲以上可追訴刑責”“嚴懲惡童”都成為壓倒性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有關校園欺凌、青少年犯罪的新聞頻繁進入公眾視野:3月19日,湖南邵陽綏寧縣一名初二學生帶頭扒光隔壁寢室女孩的衣服;3月21日,陜西神木市8名未成年人在母嬰室毆打2名未成年人……
然而,在給這些孩子貼上標簽、送進監(jiān)獄后,仍有問題亟待被解答:這些孩子之后的路怎么走?家庭、學校、社會、司法、網(wǎng)絡、政府,未成年人的六大保護因子如何協(xié)同?
2018年,在公檢法的委托下,心理咨詢師孫慧和她所在的西寧心理健康研究會走進青海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對未成年犯進行再犯風險評估及幫教跟蹤回訪。截至目前,他們累計服務了超過520人次。
“過去,面對這些涉罪未成年人,大家更多看到‘冰山上’的問題,但咨詢強調(diào)走到冰山下,理解行為背后的原因。她拿孩子撒謊打比方,以往我們更多地會說‘你怎么會撒謊’,咨詢則是問‘你為什么會撒謊’。”
孫慧說,深入“問題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她感受到的更多是善?!拔覀兛吹綈?,常常是因為沒有提早對他們進行合適的干預,導致那些內(nèi)心的傷痛只能通過行為一次又一次表現(xiàn)出來?!?/p>
下文由鳳凰網(wǎng)公益《行動者》根據(jù)孫慧的講述整理。
我服務的第一個對象是個被害人。在檢察院的心理疏導室,檢察官對當事人說,“有什么心結(jié)就和老師聊聊”。那孩子也不清楚咨詢師具體是做什么的,看起來就像一只陷入黑暗的風箏,等我把他一點點拽出來。
2018年,最高檢與共青團中央共同簽署了關于構(gòu)建未成年檢察社會支持體系的合作框架協(xié)議。在這一背景下,西寧檢察院找到了我們。
那會大家都在探路。起初我們做的是心理講座,聽到孩子們的反饋和感悟,未管所的吳所長認識到了心理干預的價值,就邀請我們開展了兩到三次焦點小組的服務,主題包括減壓、創(chuàng)傷療愈。
機緣巧合,我在那里見到了曾經(jīng)在檢察院做社會調(diào)查時服務的個案。他叫小明(化名),當時14歲,因為搶劫案件,被判處一年零八個月。
小明瘦瘦高高的,性格很內(nèi)向。因為之前的社會調(diào)查,我了解到他的過去——從小被媽媽拋棄、爸爸又曾因縱火入獄、上學時遭遇過校園霸凌。是奶奶和他相依為命,撫養(yǎng)他長大。
在未管所第一次見到小明的時候,他一直悶著頭摳手,我問他問題,也不吭聲。因為我之前見過他奶奶,知道那是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就和他分享我們碰面時的情況,告訴他,“奶奶還在家等你哦”。慢慢地,隨著咨詢的推進,到第二次第三次,小明開始和我講他的故事。他抬起頭,我在那雙大眼睛里看見了光。
與此同時,小明在未管所里的狀態(tài)也明顯有了好轉(zhuǎn)——從獨來獨往到幫助伙伴,從對集體活動不參與不主動,到主動在課堂上起舞。未管所的獄警和主任看在眼里,就來問我,能不能引進你們幫助這些未成年犯?
從2014年初到現(xiàn)在,我們也逐步搭建了“接案-入監(jiān)評估-再社會化幫教-出監(jiān)評估-追蹤回訪-結(jié)案”的幫教模式。
首先,建立動態(tài)的“一案一檔案”?;谏孀镂闯赡耆说募彝ズ蛡€體心理測評表格,從家庭困境和個人困境的角度,對其展開風險評估。
接著,制定個性化干預策略,展開一對一心理咨詢、幫教,幫孩子澄清內(nèi)在人格動力、逐步建立完善的人格。在這個過程里,我們也會引入焦點解決小組、支持性輔導團體等形式,讓他們在人際互動的過程中,不斷認識自我、接納自我。
最后,在他們出監(jiān)之后,我們也會做一個評估,同時進行追蹤回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我們通常會秉持“見到人、談上話、交上心”的工作原則,從思想、工作、學習、生活等多方面,把握他們的情況和動向,幫助他們和過去的觸法行為做告別。
此外,因為涉罪未成年人的家庭普遍存在“父母養(yǎng)而不教、隔代撫養(yǎng)、代養(yǎng)代教”的情況,我們會以子女教育和家庭關系為主題,輔導、培訓未成年犯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
在少年司法體系里,如果犯罪者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很多時候就不能按照刑法做處罰,只能一放了之。雖然這體現(xiàn)了對未成年人“罪錯自愈”的信任,但也容易導致他們“一犯再犯”。這被稱為“養(yǎng)豬困局”,指的就是司法體系對這些涉罪未成年人只能選擇“養(yǎng)大了再打,養(yǎng)肥了再殺”。
但結(jié)合我們的工作經(jīng)驗就會發(fā)現(xiàn),“養(yǎng)豬困局”并不是無解的。經(jīng)過“臨界預防”干預的未成年人,犯罪率會顯著降低——這就要求我們要協(xié)力學校、司法部門、社區(qū)、群團組織形成更完善的幫教網(wǎng)絡:一方面,積極開展法治、道德、心理等科普教育;另一方面,基于寬容不縱容的原則,以更具個性化的幫教策略、更長線地向未成年行為人展開風險測評和社會危險性評估。
經(jīng)手這么多個案,我們得到一個規(guī)律,如果一個孩子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比較完善,關系建立通常會容易,行為恢復和個人成長的速度也更快。回應到今年的某些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好多人說,這些孩子身上存在絕對的惡。但我卻想說,我看到的更多是人性本善。
為什么這么講呢?我們看到惡,是因為沒有成功的干預,不了解問題背后的原因。如果沒能積累成功的案例和經(jīng)驗,長此以往,大眾看到的只能是“冰山”一角,好像陷入了某種惡性循環(huán)。
從2018年到現(xiàn)在,我經(jīng)手的個案至少有200個了,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很多。
第一次見到曉華(化名)是在檢察院的心理疏導室,當時她只有15歲,個子很高、很漂亮,被指控過失致人死亡——死去的是她尚在襁褓的孩子。
上職校期間,曉華在短視頻軟件里遇見了當時21歲的“男朋友”,發(fā)生關系后懷孕。她賭氣在學校衛(wèi)生間用手掐斷臍帶,把孩子生下來。15歲突然成為母親,她承擔不了這個責任,壓力非常大。
懷孕期間,曉華在學校宿舍整宿整宿睡不著,孩子出生后,不斷的哭聲讓她害怕。她抱著孩子去姥姥家,孩子還是哭。怎么辦?精神錯亂間,她不小心把被子蓋得高了一些,遮住了孩子的嘴。
孩子就這樣死了,因為窒息。對于一個媽媽來說,這種痛是一輩子的,但曉華才15歲,她還有接下來的人生。
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曉華的身體和聲音不停顫抖。
我們機構(gòu)一直秉承的理念是,先把未成年犯看成一個人,再去看到他背后的“問題”。當我們可以尊重到他的時候,他就能放松下來,關系也就可以開始建立。
我沒有讓曉華先和我講述犯罪經(jīng)過,而是問她:“上學的時候有什么事情讓你很驕傲嗎?”她愣住了,在思考回答的過程中,她的身體慢慢不抖了。
我跟曉華一起工作了三年。隨著交流深入,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信任。我發(fā)現(xiàn)她很能干,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會做大盤雞,喜歡畫畫。她說夢想成為醫(yī)生,但受困于薄弱的知識體系。她還有一個弟弟,從小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
新冠疫情期間,曉華和我說想做點事。我就推薦她去做公益,那個暑假里,她服務了八次。這個過程被檢察機關看在眼里,他們幫曉華換了一個學校,她可以繼續(xù)學醫(yī)了。在新學校,她當上了班長,得了很多獎項。在曉華身上,我看到了希望,這讓我對自己的工作產(chǎn)生了更多熱愛。
和曉華一樣,見到小光(化名)之前,派出所的同志對我說,“你大概做一下就行了!”好像潛臺詞是,這孩子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我一看案件,確實嚇了一跳,偷竊三百多次,可以說得上是“賊王”了,這得是什么樣的孩子?。?/p>
但我見到小光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的氣質(zhì)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樣,穿著一件運動服,看起來就是特別普通的孩子。
聊的過程中,他幼稚的一面會冒出來。他會和我炫耀:“老師,我抽的可是400元一條的煙”!但深入下去,我就發(fā)現(xiàn),小光的父母早早離婚,又各自再婚,在某種意義上,他被家庭拋棄了。
在小光的描述里,他過的是這樣一種生活:沒有地方去的時候,就一個人待在山上,聽一下午歌;兩三天只吃一頓,肚子餓得睡不著了,就一個人出門狂走十公里。他告訴我,有一次他去找爸爸,從鐵門縫里看到他們一家人在吃飯,他使勁敲門,可過了很久也沒人開門。
這個孩子受過的傷,可能大多數(shù)人體會不到,甚至我都沒法講。有次我和他提起我的事,我說“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結(jié)果他告訴我,“蒼蠅有什么,我都吃過好幾次了”。
我也是母親,我的孩子和他同齡,都是14歲,那一刻,我真的很心疼。
對于慣犯,包括偏惡性案件的當事人,我們作為咨詢師有時會因為擔心風險或是有個人議題想要轉(zhuǎn)介。面對小光的情況,我也被認打過預防針,讓我有的時候不要太輕信他的話。
但目前為止,在我和小光接觸的四個多月里,他都沒有去偷。我們聊到“再犯”,他甚至說,老師,你別相信我,盜竊的人是還會再偷的,有時候我們真的無藥可救。我看到了他對我的坦誠。
有人會問,為什么這些孩子要再犯呢?
我們通過調(diào)研了解到,大部分孩子通常在行政處罰訓誡后,會增加偷的行為。一方面他們已經(jīng)知道哪里好偷,哪里不好偷。另一方面,這些孩子大部分是青春期的孩子,他們的前額葉還在發(fā)育階段,會有易沖動暴躁的生理特點,不能深入認識自身行為會造成的社會影響,也更顧忌同輩內(nèi)部的關系和看法。像小光在他們這個群體內(nèi)部收到的評價就很高,大家說他“很仗義、有領導力、技術(shù)好”,這會刺激他延續(xù)過往的犯罪行為。
“我現(xiàn)在可能偷的比例40%、打人60%?!毙」飧嬖V我,他其實不想偷了,但是會受到群體內(nèi)部的影響,眼下最讓他困擾的是同伴之間的傾軋、欺騙和背叛。
對這樣的情況,我也會曾會感到無力,但在督導的幫助下,我現(xiàn)在更多地會帶著平常心去面對每一個孩子。我想告訴他們:你們是有尊嚴的人,有人關心你。只要你有技能,就會看到生活中的光。
我和小光打了一個賭,我說,如果你下定決心不再去偷,我們團隊就協(xié)同司法部門、群團組織幫你找學校,學你想學的技術(shù),用勞動掙一份報酬。
真正能給未成年犯帶來改變的,在于讓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有可以求助的外在資源。
有時候,即便一個孩子在未管所里做了很多服務工作,出去還是有很高的再犯率。為什么?
你想,一個孩子,如果沒有父母撫養(yǎng),爺爺奶奶又去世了,他每天餓肚子還被人欺負,這時候,有人能給他口飯吃、能幫他打一架,他會不會很感謝那些人?如果那些人又給他施加“帶引號”的能量呢?
為什么我們要做少年司法一體化?因為保護未成年人,從來不僅是某一個組織、某一個個體的課題,它需要構(gòu)建的是一個全方位的系統(tǒng),不僅要看到案件本身,更要看到未成年人背后的家庭、學校和社會環(huán)境。這其中涉及很多觀念性的問題。
為什么以往公安同志會覺得有些孩子總在撒謊?因為在那個環(huán)境下,很多孩子特別緊張,不敢說真話,就會選擇用撒謊的方式自我保護。而傳統(tǒng)的訓誡和很多家長的行為機制很像,它強調(diào)的是,“你怎么會撒謊?!”但不看行為背后的原因。如果打個比方去說訓誡和心理咨詢的區(qū)別,其實就是,前者是在冰山上,后者是在冰山下。
走進冰山下,我們會看到,未成年犯的傷痛越多,展現(xiàn)出來的行為往往會更過激,因為這個傷痛需要被表達出來。而我們面對犯罪的行為,也需要看到其中難以化解的矛盾,安撫他們的情緒,這得下很多工夫,不僅需要一份真誠,更需要一點技術(shù)。
這就要求我們建立一支專業(yè)的司法社工隊伍。我們機構(gòu)目前全職從事這項工作的是七個人,督導老師都是兼職,平時在高校上課,每周抽時間出來做指導,針對比較困難的案例,一開會就是三小時。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大概五十位左右的兼職志愿者,機構(gòu)會根據(jù)他們的學歷、經(jīng)驗進行分級評估——不是誰都可以一上來就進入未管所接個案,他必須跟著督導老師記錄、學習至少兩年時間,個人積累至少上百的心理咨詢小時數(shù)。
成為司法社工需要長時間的沉淀,但對于年輕的大學生志愿者而言,因為他們也需要生存,再加上有些時候價值觀相左,所以到一定時候,就會有人員流失。但在推進少年司法一體化的過程中,無論是偵察還是輔助偵察階段,無論是法院還是未管所,都需要更專業(yè)的幫教人員。以團隊目前的體量而言,我們能提供的幫助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所幸,我們積累了一些優(yōu)勢。一方面是我們在業(yè)內(nèi)的口碑挺好的,另一方面,我們也得到了來自政府領導和婦聯(lián)部門的認可,積累了一定的經(jīng)驗和資源。
像我們今年就在創(chuàng)新地用戲劇治療的方式對未管犯進行干預。起源是去年暑假我們帶著機構(gòu)自己創(chuàng)編的防性侵繪本劇,走訪了15個偏遠鄉(xiāng)村。給我們印象很深的是,當我去問小學六年級、初一的女孩知不知道什么是猥褻或性侵的時候,她們要不說不知道,要不就很害羞,覺得這很惡心,不敢說。于是我們就通過繪本劇把預防、保護、維權(quán)的情境演了出來,讓她們知道,如果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不是我的錯,同時我是可以保護自己的。
在未管所一起工作的過程中,我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通過戲劇做一些事。
正好之前我因為繪本劇的年會聽過上戲周笑莉老師的課,和他們聯(lián)系上之后,周老師也pdVvCF4pe4by8sgt4ADMhy7xr/JUTrECUGsvbm1U+bE=覺得可以助力我,就帶著他的研究生團隊開始了我們心理戲劇的合作。周老師團隊為我們在戲劇方面做督導,大家一起合作劇本的寫作和排演。每進一次未管所,我們就會組織一次線上會議,差不多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有了我們現(xiàn)在在排的本子,名字叫《尋找齊天大圣》。這部劇時長大約一小時,內(nèi)容圍繞的是發(fā)生在未管所里的故事,題材就包含像盜竊和性侵,還有一些被整合過的真實事件。
而針對這個劇本,我們做的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排練,而是磨合。分配角色也有講究,一般受害者由機構(gòu)老師扮演,因為心理學背景,他可以更好地轉(zhuǎn)化情緒。獄警一般就由獄警扮演。戲里的犯罪嫌疑人則由現(xiàn)實生活中特定的未成年犯扮演,也就是“自己演自己”。在情境扮演的過程中,一旦他被某個點觸動,就可以通過反芻性的思考,重新理解自己的傷痛,在這個過程里,一些缺陷和認知偏差就有機會得到矯正。
雖然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正式對外演出,但讓我很高興的是,這種方式確實給參與者帶來了影響。有一個孩子之前因為性侵被判入獄,之前在未管所里是被獄警點名“不說話不配合”的,但是那天他們告訴我,最近他像變了一個人、再差一次表揚就可以減刑了。
雖然有了這些可喜的變化,但我們也知道,一切都才剛開始。從未成年人端來說,以我所在的西寧市為例,受自然環(huán)境、經(jīng)濟水平影響,教育資源匱乏、代際貧困的問題其實是無法徹底解決的。這潛在地導致未成年人會產(chǎn)生缺乏自我認識、價值感低、創(chuàng)造力不足、家庭監(jiān)護缺失等心理困境。而在司法這一端,由于司法干警在未成年人心理健康方面的知識也較為薄弱,所以在系統(tǒng)內(nèi)開展教育的工作同樣任重道遠。眼下,對于機構(gòu)而言,推進少年司法一體化,除了資金這個最大的困難外,我們需要的是:讓政府、企業(yè)、基金會看到,未成年犯是一個需要更多人關注的群體、需要整合更多資源幫助他們?nèi)谌肷鐣桓匾氖?,引導公眾不給未成年犯貼標簽,不給犯罪行為貼標簽,真正看到行為背后發(fā)生了什么,把法的意識和未成年人保護相結(jié)合,塑造一個對兒童和青少年友好的環(huán)境。(來源:鳳凰網(wǎng)公益)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