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蘇聯(lián)著名哲學家洛謝夫(1893—1988)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評論一直以來深受研究界的關注。重點闡釋洛謝夫?qū)箍聽柲峥品蚴较笳餍缘碾[含本質(zhì)和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神話現(xiàn)實主義整體的理解,分析這位哲學家對決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識形態(tài)小說主要模式的關注;詳細分析了洛謝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犯罪的形而上學哲學意義的理解,以及個人由“犯罪”到“懲罰”經(jīng)歷的“自我投射”。
[關 鍵 詞] 《罪與罰》;洛謝夫;神話;象征
在眾多俄羅斯經(jīng)典作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簡稱陀氏)是對洛謝夫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在洛謝夫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關于這一點,學術界已有相關探討。這種影響也體現(xiàn)在這位哲學家的《神話辯證法》《象征問題與現(xiàn)實主義藝術》等著作中使用的大量陀氏的《罪與罰》《窮人》《卡拉馬佐夫兄弟》事例。
在洛謝夫看來,陀氏小說是“由最精致的理智主義、最隱秘的非理性主義以及對神話和世界災難最敏銳的感覺構成的不可思議的混合體”,他在1985年接受埃羅費耶夫采訪時承認,閱讀陀氏著作對他青年時期世界觀的形成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 在洛謝夫20世紀30至4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許多與陀氏作品相似之處,也就不足為奇了 。
正如短篇小說《生命》的主人公阿廖莎與其他人物對生命、世界的態(tài)度的爭論,會讓人聯(lián)想到伊凡·卡拉馬佐夫與阿廖莎哥哥之間的對話。洛謝夫小說《女思想家》,亦曾有意識地模仿陀氏將宗教戲劇引入市井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并把“哲學謀殺”這一主題置于首要地位。洛謝夫筆下的謀殺情節(jié)也以抽象的哲學對話與丑聞為背景展開?!俺舐劇痹趦晌蛔骷业淖髌分杏兄嗤墓δ?,“當真正的災難尚未成熟時”,丑聞則是小說故事悲劇的先兆。小說中殺害女主人公拉迪娜的兇手沃羅別耶夫身上既有“羅果仁式”又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式”的行為發(fā)展脈絡。 “羅果仁式”表現(xiàn)在沃羅別耶夫瘋狂地愛上拉迪娜 ,嫉妒她并在情緒失控的狀態(tài)下將她殺害。 沃羅別耶夫也像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 , 受某種哲學思想的影響——通過謀殺去重構生活與藝術。但結果卻是拉迪娜與沃羅別耶夫都死了,小說主人公、哲學家兼作家尼古拉·維爾希寧注定也要遭受痛苦。因此,在洛謝夫的小說中,一個人的精神犯罪引發(fā)另一個人的現(xiàn)實犯罪,進而導致第三個人的痛苦。就像在陀氏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 ,伊萬形而上學的精神罪惡成為斯麥爾佳科夫犯罪以及德米特里深陷痛苦的原因一樣。 維亞克·伊萬諾夫?qū)懙溃骸斑@里,整個復雜的調(diào)查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證明精神罪行與經(jīng)驗主義罪行的相互關系;但這種調(diào)查的結論有時不同于世俗罪責的結論?!?/p>
1983年,洛謝夫在自己的報告《論文學中的神話》中結合陀氏思想提出了神話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明確要求 “將神話現(xiàn)實主義與其他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相區(qū)分”。洛謝夫認為陀氏的心理學是“神話式”的,是理解神與人關系的方法之一。陀氏小說毫無疑問地反映出作家的宗教世界觀,旨在提醒讀者關注現(xiàn)實生活的象征意義、被造世界的高尚意義、世界的“神化”以及抽象觀念的危險,都會因抽象觀念致使人們陷入精神上的死胡同,從而導致犯罪。洛謝夫認為“社會與個人關系的主要模式”決定了陀氏小說的思想風格,陀氏的《罪與罰》《群魔》及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創(chuàng)作過程,如果從象征主義的歷史哲學角度去概括,那就是“從極端個人主義、利己主義到全面專制主義、社會政治專制主義的急劇過渡”。
洛謝夫是如何理解“神話”“神話學”及“象征”這些術語的呢?“神話學是現(xiàn)實性的體現(xiàn)”“神話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實質(zhì)性統(tǒng)一”,換言之,“就其本質(zhì),神話本身就是一個事物”。象征則是所指與被指的事物相同的差異,或表示與被表示事物間辯證的相互關聯(lián)。正如洛謝夫所說:“雖然它們基質(zhì)不同,但意思是相同的。”
洛謝夫1976年出版的作品《象征問題與現(xiàn)實主義藝術》中曾指出:陀氏《永久的丈夫》《雙重人格》等作品“雖然最初行為互有矛盾,但之間毫無關聯(lián),需要通過其他行為進行理解”。在《永久的丈夫》中,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給維爾查寧諾夫做護理……細致入微中,企圖用剃刀刺向熟睡的維爾查寧諾夫。盡管他從未想“刺殺”,而只是想“擁抱與哭泣”,但這里“擁抱與哭泣”卻是刺殺的象征,是理解“刺殺”的第一步。洛謝夫還提到《罪與罰》的類似例子,即斯維德里加洛夫與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扎巴爾坎斯基大街客棧中的會面。斯維德里加洛夫曾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忘記了約定卻仍然來到扎巴爾坎斯基大街,僅僅是因為他機械式地記住了地址 ,并機械式地“轉(zhuǎn)悠到這里”。洛謝夫認為這種遺忘與抵達絕不是簡單的、機械性的,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就像在陀氏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 ,伊萬形而上學的精神罪惡成為斯麥爾佳科夫犯罪以及德米特里深陷痛苦的原因一樣。 維亞克·伊萬諾夫?qū)懙溃骸斑@里,整個復雜的調(diào)查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證明精神罪行與經(jīng)驗主義罪行的相互關系;但這種調(diào)查的結論有時不同于世俗罪責的結論?!薄霸谶@里,最初的行動也與隨后的行動相矛盾”,但“它仍然是兩個事件發(fā)生關聯(lián)的隱形象征”。他認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人格連同他所有的行為與經(jīng)歷都是一種象征”,這種象征其實具備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后來的一系列行為活動的基本功能。拉斯柯爾尼科夫與斯維德里加洛夫的偶然會面就是后來的行為之一。
如果我們僅限于引述洛謝夫的原文,恐怕不能完全理解洛謝夫所闡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個人行為的象征意義,若再深入理解,就必須再翻閱一下洛謝夫的《神話辯證法》(1936)這本著作。書中曾寫道:“所有現(xiàn)實中的神話都包含三個發(fā)展階段:首先是事物的最初本質(zhì)體現(xiàn),其次是相關的歷史過程,最后才是在原始本質(zhì)中達到的自覺性程度?!薄案鶕?jù)這個內(nèi)部的變化過程,就可以判斷神話的基本思想?!甭逯x夫?qū)懙溃骸捌渲幸环N思想可在希臘神話中體現(xiàn):從最初烏拉諾斯到最受崇拜的奧林匹斯眾神出現(xiàn)的整個過程。另一種思想是組成宗教神話的基礎:神格三位一體的劃分和受造物的神話歷史。第三種思想是新歐洲神話的基礎,其論題也是‘混沌’,但不是希臘神話中的‘混沌’,而是更糟糕的‘混沌’,如同黏土,在這里不清楚是由誰來指引,也不清楚引向哪里。它與‘力量’‘運動’對立,不受任何控制,卻具有絕對的偶然與盲目的自我控制,這里沒有靈魂、沒有意識,也沒有意志和歷史。第四種思想則是另一類神話的基礎,當你發(fā)現(xiàn)第二種神話的真理之后,就開始被第三種神話所禁錮,無法克服。但一切都變得簡單而親切,誕生與永恒融合成一種溫柔的愛撫和祈禱,你就會對生命的出現(xiàn)渴求,并對失去的幸福、安寧以及天真感到懊悔?!甭逯x夫認為托氏的《罪與罰》正是展現(xiàn)第四種神話“最初和主要的原始象征”,即主人公真正理解宗教神話的真諦后,便開始禁錮在近代歐洲神話的思想中。
當然,這種闡釋與其自身的歷史哲學思想有關。洛謝夫認為神話是“統(tǒng)一的普世性人類的神話”“通過用一種宗教神話體系取代另一種宗教神話體系,進而用另一種體系取代歷史體系”。至于“神話辯證法”,洛謝夫曾在《論文學中的神話》(1983)中舉例闡釋,認為“人類如果能理解神話的內(nèi)在,那便達到了自我覺醒的極致”“作家的這些小說中,神話的內(nèi)在往往是個人通過對自己卑鄙與過錯的懺悔,從精神上最大限度地認識罪行來實現(xiàn)”。
當洛謝夫解釋具有“象征”性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個人行為時,他還特意提到數(shù)學,并將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行為放置在無窮序列中?!霸跓o限中,我們與某物體一起向不確定的遠方推進,可能會發(fā)現(xiàn)所有可行的道路都已經(jīng)走過了,未來的站點都包含在剛邁出的第一步中。如果我們在剛開始的非邏輯思維空間中引入一個要素,或在思維空間中設立某種具象,也會發(fā)生同樣的情況?!彼裕箍聽柲峥品虻男袨榛顒右彩菬o窮的,他所有的未來行動點都已包含在剛剛邁出的第一步中。
的確,陀氏小說的第一頁,不僅看到了“關于自己無能為力的戲謔獨白”與拉斯柯爾尼科夫“邪惡愿望”的策謀,還看到了“伊麗莎白的工作”。用洛謝夫的術語表述,就是兩極:一極是犯罪的近代歐洲神話,在這里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另一極則是要求懺悔的宗教神話(為“丑陋的”幻想而懺悔),“這就是犯罪”。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內(nèi)心對“近代歐洲”意圖不抱期望的準備。離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通往犯罪與精神毀滅之路)與馬爾·梅拉多夫會面之前(為索尼婭開辟道路——通往精神救贖之路),他悔恨地感嘆道:“上帝??!這一切多么令人厭惡!……我是不是,我是不是......不,這是胡說八道,太荒唐了!……我怎么會有如此恐怖的想法?我的心是多么骯臟??!最主要的是:骯臟、卑劣、惡劣!惡劣!”洛謝夫認為陀氏筆下主人公的懺悔,不是狹隘空間或時間的懺悔,而是無限與永恒的懺悔。
值得注意的是,洛謝夫曾因出版《神話辯證法》被發(fā)配到波羅的海的海沿岸進行勞改。其間,他與妻子的通信中就涉及小說《罪與罰》。1932年3月6日至9日的書信中,哲學家囚犯述說自己的遭遇與感受時,曾引用《罪與罰》中重要的象征性詞語“顫抖受驚的小動物”。他寫道:“當被告知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或本應如此時,難以令人欣慰。雖然我很難反對。是的,活該,千真萬確、理應如此。就像一只拉車上山卻遭受毒打的動物。向它解釋上山的原因,就能讓它欣慰與輕松嗎?當開始尋找準確描述我當時形象的言語時,總能想到那個‘被驅(qū)趕時的寒冷夜晚,被毆打的顫抖受驚的小狗形象’。”
洛謝夫四十歲生日前夕在即將離開勞改營所寫的一封信中,將陀氏的文字與自己對生命、未來及肉體上的死亡相聯(lián)系:“無論這些日子對我來說多么沉悶與痛苦,它們終究是潮濕、寒冷、孤獨并毫無意義的日子,這種孤獨既是肉體上又是精神上的(我的朋友在哪里?我能向誰傾訴內(nèi)心?)。然而,這些日子里所有圍繞我、蓄意地時刻準備將我撕碎的煩惱及無意義的生活,讓我的靈魂深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寧和。對,這就是一種隱形的勇氣?!蔽蚁胍圆煌姆绞饺ド?;首先是活著,哪怕有一點點宗教、哲學或科學上的意義,還是一點點藝術或社會上的意義。但如果無法看到并感受這樣的意義, 那就隨它去吧!我也只能同意這一點!畢竟,人終究會離開這個世界。那顆躁動、饑渴、好奇而又顫抖的心,終究會停止跳動!對于哲學家,死亡的日期有什么不同嗎?即使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不也如同1933年9月14日的今天一樣嗎?
洛謝夫在《神話辯證法》中不僅引用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獨白( “無論如何,我都想先活下去,活下去?。?!”),而且看到作者自己所隱含的懺悔(“我的朋友在哪里?我能向誰傾訴內(nèi)心?”),與陀氏筆下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做苦役時對未來的思考如出一轍:“當下的焦慮是無目標、無目的,未來卻只有不斷地犧牲,而這種犧牲卻沒有任何收獲?!?/p>
當然,洛謝夫思想的形成得益于其經(jīng)歷從“犯罪”到“懲罰” 的過程:只因一個“想法”而被迫去服刑,潛意識中實現(xiàn)了陀氏本人和他筆下主人公遭受的刑罰。對洛謝夫來說,解放前夕重返蘇維埃社會前,對于如何生活和為了什么而生活早已有了特別的答案。 他已經(jīng)準備好即使生活在小小的容身之地,也仍然要找到生存的意義。
如果說“丑陋的夢”將拉斯柯爾尼科夫引向深淵,引向靈魂的毀滅,引向地獄的永恒之處,那洛謝夫則在尋找一種思想。哪怕他只有那一點點容身之地,這種思想也能將人邁進充實永恒的生活并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洛謝夫認為這種自我犧牲思想是可以實現(xiàn)這一切的。對于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盡管他深愛索尼婭并承認有罪,但他認為犧牲不是一種偉大的思想,而是“一無所獲”。對于洛謝夫小說《生命》中的主人公來說,為了能夠?qū)崿F(xiàn)“理想國度”的“偉大的思想”,任何犧牲與磨難都是微不足道的。這個理想的實現(xiàn)是基于整個“生命的過程”,不但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懼,更是可以實現(xiàn)永生。
洛謝夫上大學時曾將導師佐西馬的教誨抄在日記上并提出“題外”問題。比如引用陀氏《地下室手記》中提到的問題:“……廉價的幸福與崇高的痛苦,孰優(yōu)孰劣?”1915年洛謝夫還在日記中寫道:“苦難——還有什么比苦難更崇高、更完美的嗎?我們的生活就是苦難;人們應該能夠在這個苦難的世界中找到上帝……”正是陀氏作品中“于苦難里尋找基督”的能力吸引了洛謝夫,使他將陀氏視為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最重要的、與莎士比亞相媲美的唯一作家。20世紀70年代洛謝夫在與哲學家比畢亨交談時,曾談道:“除了陀氏,沒有人能像莎士比亞那樣具有如此畸形的、奔放的深度?!甭逯x夫認為只有陀氏沒有“絲毫庸俗的不良癖好”與“麻木靈魂的西方式放蕩”,盡管陀氏描寫了不少那些發(fā)瘋似的醉酒與放蕩,“但仍保留有主要思想,因為陀氏有著深深的精神信仰”。
與此同時,洛謝夫勞役時期的書信中清楚地將《神話的辯證法》描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式內(nèi)容投射到自身:感受了宗教的真諦,卻在近代歐洲神話的控制下窒息而亡。這也是哲學家的自我感受:自己因“瘋狂的無神論”和蘇聯(lián)時代神話的束縛“不能表達思想與發(fā)表演講而沉淪”。
參考文獻:
[1]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三十卷[M].莫斯科: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72-1990.
[2]洛謝夫.象征問題與現(xiàn)實性藝術[M].俄語世界出版社,2014.
[3]葉琳娜·塔霍戈迪.洛謝夫小說的藝術世界[M].俄羅斯大百科出版社,2007.
作者單位:1.莫斯科國立大學 2.江蘇科技大學
作者簡介:葉琳娜·塔霍戈迪(1967—),女,俄羅斯弗拉季高加索人,博士,莫斯科國立大學語言文學系教授,研究方向:俄羅斯19世紀至20世紀文學及文化歷史。
賽納(1989—),女,蒙古族,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中俄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