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江南水路交通發(fā)達，舟船犯罪頻發(fā)。這一時期江南地區(qū)的舟船犯罪，主要分為謀財害命、詐騙盜竊、拐帶人口三種類型。舟船空間狹小封閉，行船過程中管控難度大，水上交通來去無痕，這些特點導(dǎo)致舟船犯罪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難以及時偵破。針對舟船犯罪問題，明人總結(jié)出了慎雇舟船、結(jié)伴而行、言行謹慎、照看貨物、防范船戶等經(jīng)驗，并傾向于對船戶這一職業(yè)進行負面評價。

【關(guān)鍵詞】明代；江南；犯罪；船戶；水路交通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3-0075-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23

明代江南地區(qū)（本文“江南”指南直隸、浙江一帶）整體上呈現(xiàn)出河流縱橫、水網(wǎng)密布的水文特征。與其他地區(qū)相比，這一時期的江南水路交通相對發(fā)達，商業(yè)貿(mào)易較為繁榮。由于橋梁建造技術(shù)的限制，人力船只仍然是主要的渡河方式。舟船這一水上交通工具，既為人員流動、商品貿(mào)易提供了便利，也為犯罪活動提供了特殊場所。本文研究的“舟船犯罪”，指的是罪犯利用舟船交通工具實施的犯罪。

學(xué)界在明代水路交通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漕運、航道、造船業(yè)等方面。現(xiàn)有的明代船戶相關(guān)研究成果集中于船戶生計問題和政府對船戶的管理，近年學(xué)界也關(guān)注到船戶對社會秩序的影響。但就水路交通中的犯罪問題而言，學(xué)界多著眼于有一定規(guī)模的水上盜賊或船戶本身的犯罪，對非船戶身份的罪犯利用舟船實施犯罪的情況研究較少，對江南地區(qū)的舟船犯罪鮮有針對性研究。因此，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深入分析相關(guān)文獻中的案例，對明代江南舟船犯罪的各種類型進行研究。其中不僅包含船戶犯罪，也包含非船戶的犯罪。同時，本文也將嘗試探究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的特點及原因，以期有助于這方面的深入探討。

一、犯罪類型

舟船犯罪指罪犯利用舟船交通工具實施的犯罪，包括以舟船為犯罪空間或以舟船為逃竄工具的犯罪活動。明代判牘及筆記小說記載了不少江南地區(qū)的舟船犯罪案例。根據(jù)具體罪名，可以將這些案例分為謀財害命、詐騙盜竊、拐帶人口三類。

（一）謀財害命

謀殺、搶劫是舟船犯罪中常見的犯罪類型。罪犯以獲取財物為目的，或搶劫自己船上的乘客，或搶劫其他船只。罪犯劫財后，為了防止受害人上岸報官，常將其推入水中淹死，或在船上將其殺害后拋尸河湖。

崇禎年間刊行的《新鐫官板律例臨民寶鏡》列出了“稍公害命”“水手謀命”兩個典型判例。“稍公害命”案中，艄公“駕扁舟而載貨，貪財害客，用謀劫以肥家”[14]177，夜晚將乘客主仆二人灌醉后丟入江中淹死，將其貨物占為己有。案發(fā)后，兇手被處斬?！八种\命”案中，艄公、水手與牙儈合謀，將乘客引入其船，然后以討賞錢為借口窺探乘客囊中錢財，半夜將船駛至僻靜無人處，殺死乘客主仆，將其尸體丟入水中，最后“裝至蕪湖，牙儈知而分贓”[14]177。案發(fā)后，兇手均被處斬，并梟首示眾。書中收錄這兩個判例，供地方官員判案時參考，反映出當時船戶搶劫、謀殺乘客已經(jīng)成為一類社會問題。

明代江南地區(qū)常以舟船運輸貨物，船戶殺人越貨的案例，在這一時期的法律文獻中并不少見。李清《折獄新語》記載，寧波府船戶湯見將船只給孫慶等人駕駛，導(dǎo)致“慶等恣行劫殺”[15]703，判決時孫慶已死，湯見被判處杖刑。毛一鷺《云間讞略》記載，松江府船戶王成、沈德二人合伙搶劫乘客陸佩，“手持刀斧，打傷破面”[16]539，被巡邏士兵發(fā)現(xiàn)并抓捕，二人最終被處斬。案件發(fā)生在白天，且在士兵巡邏范圍內(nèi)，因此受害者能夠得到救援。

然而，一些船戶的犯罪手段更加高明，乘客往往無法像陸佩那樣保住性命。兇手“稍船僻處，豫備人知肆惡；更闌操刀，殺主仆于非命；行兇夜半，丟尸滅蹤跡于江湖”[14]177，選擇夜晚在僻靜處行兇，避免被人察覺，行兇后快速拋尸離開，具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當船上有兇手和受害者之外的第三方時，有的船戶會下船行兇，防止作案過程被第三方直接目擊。例如船戶丘二、鮑二見乘客畢時選攜帶大量白銀乘船，便假意為他提供酒菜，將其灌醉。因船上還有其他乘客，丘、鮑二人選擇半夜靠岸，送畢時選下船，然后尾隨上岸，在僻靜處將畢時選勒死，奪其財物。同船證人只看到“時選挈囊先行，而二等比肩尾后”[15]683-689，認為畢時選已經(jīng)喝醉，船戶需要上岸送客，所以并未懷疑。

攔截其他船只進行搶劫、勒索的案例也屢見不鮮。例如寧波府沿海地區(qū)一伙強盜，將船埋伏在韭山列島附近，一見漁船便“張弓叩刃，呼風(fēng)尾后”[15]699，跟蹤并攔截漁民蔡來源、蔡國京等十人的漁船，殺害蔡來源等九人，并扣押蔡國京為奴。另一案中，余姚縣沈其祿、沈小舟等四人自恃熟悉當?shù)丨h(huán)境，在水勢險急的姚江下壩攔截過往船只，“遂假下壩為奇貨，而肆行橫索；大舟或以一二錢計，小舟或以二三分計”[15]618，行經(jīng)此地者不敢多作停留，只能聽憑其勒索錢財。

（二）詐騙盜竊

比起謀殺、搶劫等惡性犯罪，舟船中更常見的犯罪類型是詐騙和盜竊財物。騙子和竊賊往往偽裝成普通乘客上船作案，作案后就近上岸逃竄。

用鐵、錫制成的假銀掉包真銀，是明代社會常見的騙術(shù)。“審得高某……熔鐵煽鐵做造假銀，博與棍徒使用。此不市之物，千萬物市之也；不獨禍一人，千萬人禍之也。合行毀爐絕火……依律杖警，斷絕將來?！盵14]266為避免被受害者發(fā)現(xiàn)，一些騙子利用舟船不穩(wěn)定的空間進行詐騙?！抖膨_新書》中《換銀騙》一類，以《成錠假銀換真銀》《道士船中換轉(zhuǎn)金》兩個事例，分別揭露了以錫冒充銀、以銅冒充金的騙術(shù)。騙子都在船中實施詐騙，受害者發(fā)現(xiàn)被騙時，騙子已經(jīng)不知去向?！冻慑V假銀換真銀》中，騙子汪蘭偽裝成普通乘客上船，盯上從鉛山乘船去南京買布的客商孫滔，于是詐稱自己是孫滔同鄉(xiāng)，去蕪湖買貨。獲取信任后，汪蘭借口換銀，施展掉包計將假銀換給對方，然后“須臾起岸分別”[17]16。孫滔毫不懷疑，直到抵達南京，打開行李檢查，才發(fā)現(xiàn)被騙。《道士船中換轉(zhuǎn)金》中，南京老棍假扮道士乘船，“故提及辨珠玉寶貝之法，諸人閑談一番。又說到辨金上去，道他更辨得真”[17]17，引誘賁監(jiān)生將足色金交給他鑒定，借機掉包成銅。此時天色漸暗，又在船中，假道士掉包后，賁監(jiān)生并未仔細檢查，便將假金收起。假道士次日離船上岸，而賁監(jiān)生一路上不曾察覺，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被騙。

船艙空間相對狹小，乘客所攜財物易被竊賊窺探。例如鄞縣人王昌義在舟山乘船，被竊賊方一偷走銀二兩、銀簪一支。方一原為紹興衛(wèi)軍舍，有偷竊前科，此時假扮成士人，“口稱相公，而高巾盛服，巍巍然踞坐于中艙內(nèi)”[15]669，隨身攜帶一管簫，以體面的形象騙取同船乘客的信任。于是王昌義放松警惕，中途上岸買飯，將慎袋留在艙內(nèi)。方一趁機割袋竊銀，然后“擲巾解服，踉蹌驚走”[15]669，改變裝束后迅速離開。方一的作案手法已經(jīng)為官府所知，且其在言談間透露真姓，因此捕吏得以將其逮捕歸案。若竊賊借助舟船流竄到更遠處作案，偵破難度則將大大增加。

船艙是人員流動性較強的公共空間，艙內(nèi)人員萍水相逢，來去無常，彼此底細一概無從知曉。乘客難防范，罪犯易得手、易逃竄，導(dǎo)致此類案件多發(fā)，且報官后難以偵破。

（三）拐帶人口

舟船行于水上，過處無痕，來去蹤跡不明，因此常常成為拐帶婦女的工具。例如松江府無賴顧昌、顧文兄弟買一小舟，半夜破門強搶婦女到舟中強奸，并準備用舟將其挾往藏匿之所。[16]544-545蘇州府賭徒國延紀因負債累累，欲將母親鄧氏賣給廣東富商蔡天壽做妾，便“詐稱母為妻，欲嫁以償債”[17]102；又怕母親得知后向舅舅求助，于是與蔡天壽秘密商定“叫人送到船來，人與銀兩相交付”[17]102，對母親“詐稱母舅家接母”[17]102，騙其上船。一旦開船，鄧氏就無法逃脫。幸運的是，她在船離岸前發(fā)現(xiàn)真相，借口回母家取衣服首飾，得以脫身。

江南地區(qū)的拐子為避人耳目，也會用舟船藏匿拐來的兒童。例如浙江一伙拐子，專門拐騙十歲左右的兒童，或賣為娼妓，或?qū)⑵渲職埡髲娖绕蛴憽９兆訛榱藬控斚順?，用凍餓、毆打等手段強迫兒童完成每日行乞指標?！膀?qū)此雙瞽者、拐腳者，叫乞于道，每日責(zé)其丐錢米。多者與之飽食，少者痛酷捶打，令乞者方肯哀丐。晚復(fù)聚宿舟中。棍得其錢米，置美衣美食，在舟中歌唱為樂。暇或登岸，又四出拐帶，極為民害，而人不知?！盵17]132這一團伙以船為家，在各河道流竄作案。每到一地，拐子一面令船上的殘疾兒童四處乞討，一面尋機拐騙更多兒童，并用船只迅速將其帶到另一地區(qū)。江南地區(qū)河道縱橫交錯，情況復(fù)雜，即便岸上有人目擊，也難以明確指認船只去向，導(dǎo)致無處追蹤。一旦有兒童試圖求救，拐子便“撐入湖心痛打，以儆他丐”[17]133。最終，臨河而居的向鄉(xiāng)官從河岸一側(cè)的后門聽見船中慘叫，派人將拐子逮捕。

上述案例中，謀殺、搶劫、盜竊、詐騙等犯罪活動中，罪犯依托舟船實施犯罪、逃避追捕；而拐帶人口類犯罪活動中，舟船則充當犯罪工具。盡管罪名不同，社會危害程度不同，但這些犯罪活動都以舟船為中心，具有明顯的地方性，并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舟船犯罪的特殊性。

二、舟船犯罪的特殊性

舟船犯罪主要位于水上，具有與陸地等其他空間不同的表現(xiàn)，這與舟船的特殊性密切相關(guān)。

（一）空間狹小封閉

明代江南商業(yè)貿(mào)易的繁榮和水路的便利，使當?shù)厣倘吮阌诓捎盟\方式運輸貨物。經(jīng)商者攜帶貨物和錢財上船，與潛在罪犯共處同一狹小空間。若同行伙伴、仆從較少甚至獨行，易成為罪犯的目標，輕則被騙被盜，重則因財喪命。且中途?？繒r可能增加搭船乘客，因此陌生乘客相對而坐是常態(tài)。在這樣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中長途乘客缺乏隱私，容易被船戶和其他乘客窺視財物。例如前述丘二、鮑二謀殺畢時選一案，受害者也正是登船時“朱提盈笥”[15]688，行李中攜帶不少白銀，被兇手看見，故而招來殺身之禍。

船戶替乘客搬抬行李上船時，也能通過掂量行李分量來猜測物品種類?！抖膨_新書》第十二類“在船騙”專門揭露舟船犯罪過程，《帶鏡船中引謀害》一篇中，富家子熊鎬第一次做買賣，在湖州購買筆墨、鏡子各十兩，搭船返鄉(xiāng)。兩個舵公抬行李時“見財主威儀，家人齊整，奈何行李只兩小箱。及抬入船中，覺箱中鎮(zhèn)重，想必盡是銀也”[17]72，誤將鏡子當成白銀，遂起謀財害命之心。上岸前夕，舵公將熊鎬灌醉，又極力勸其仆人飲酒，欲將主仆二人殺死于夢中。仆人滿起感到危險，故意開箱顯示里面沒有白銀，又各送舵公一面鏡子，才與主人平安下船。同書《買銅物被艄謀死》一篇中，船戶掂量乘客裝滿銅器的行李，“疑是金銀，乃起不良心”[17]69，半夜移船僻處，將乘客主仆二人砍殺，拋尸江中。

（二）管控存在困難

行駛中的舟船，在管控方面存在一定困難。根據(jù)前文案例，雖有士兵對河道進行巡邏，但巡邏時間、范圍有限。經(jīng)驗豐富的船戶則能夠輕易避開巡邏，將船劃到僻靜無人處作案。在偏遠的河湖或深夜的江心，即便發(fā)生了命案，也難以第一時間被人發(fā)現(xiàn)。

行舟途中，船戶與乘客的地位的不對等，導(dǎo)致乘客遇到危險時難以反抗。一旦舟船離岸，船戶可以改變船的位置，但乘客不能隨意下船。乘客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不僅受船戶技術(shù)影響，更取決于船戶的道德水準。舟船犯罪案例中的船戶，有的“剽掠為生”[16]520，是搶劫慣犯；有的“為蠹于干巷鎮(zhèn)久矣”[16]405，是當?shù)厥芯疅o賴；有的“坐聽撐駕”[15]708，將自己的船給劫匪使用。來自外地的商人、旅客不知船戶底細，或被船戶熱情招攬，或被同謀牙人引誘，登上不可靠的舟船，遂踏入罪犯設(shè)下的圈套。

（三）來去蹤跡不明

與陸路交通相比，水路交通具有蹤跡不連貫的特點。舟船離岸后，不會產(chǎn)生車轍、馬蹄印、腳印之類連貫的運動痕跡，因此難以判斷去向，給偵破案件、追回贓物帶來一定的難度。例如松江府一伙強盜“借名魚販，駕船流劫，僅三匝月而被害者已六”[16]573，不僅在本地作案，還流竄至湖州等周邊地區(qū)，難以抓捕。

舟船犯罪的這一特殊性為罪犯逃避追捕提供了便利，也導(dǎo)致受害人難以維護自己的利益。例如一官員倪某即將赴任，在南京置辦行李，出發(fā)前夕讓仆人將行李先搬到船中安放一晚。天亮后船已消失，仆人和行李都被拐走。官員本欲報案，友人勸阻道：“江邊常有賊船……若不識者，誤上他船，雖主人亦同被害……船賊又無名姓蹤影，雖告何從追捕？不如罷休。”[17]66官員只好自認倒霉，放棄報案。

上述三個特征決定了舟船犯罪具有異于其他犯罪類型的隱蔽性和流動性，導(dǎo)致舟船犯罪成本降低，偵破舟船犯罪的成本提高。乘客搭乘舟船，尤其是攜帶財物外出經(jīng)商，可能會在途中遇到各種危險。因此明人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概括出一系列要訣和對策，用以防范舟船犯罪。

三、民間防范措施

針對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頻發(fā)這一問題，明朝政府雖采取設(shè)巡檢司、修橋立柵等措施對江南河湖進行管理，但對此類犯罪的治理“處在了人治與法治、寬弛與嚴猛來回搖擺的狀況中”[4]205，致使舟船犯罪成為江南痼疾。關(guān)于舟船犯罪案件的處罰，原則上應(yīng)依律判決，不過現(xiàn)存判例判牘表明，實際處罰常受現(xiàn)實因素影響。

一方面，性質(zhì)類似的舟船犯罪，最終可能獲得截然不同的判決。例如《云間讞略》中劉二兄弟劫趙森案和王成、沈德劫陸佩案，兩案同為松江府審理的案件，審判時間相隔不遠，罪行皆為劫船，但最終前者定性為“搶”，后者定性為“盜”。前者持棍毆打受害者，“誠與截劫無異”[16]520，性質(zhì)近乎于“盜”；卻因“東方已曙，黨與不伙，舟無兇仗，主未重傷”[16]520，情節(jié)較輕，未造成嚴重后果，遂以搶奪律判處充軍。后者則“手持刀斧，打傷破面”[16]539，將受害者打成重傷，情節(jié)嚴重，不能“飾盜為搶”[16]539，且人贓俱獲，遂依律處斬。由此可見，司法實踐并非完全依律判決，實際操作中往往受情節(jié)輕重與社會危害程度影響。

另一方面，舟船犯罪案件容易在追贓問題上受阻，甚至因此影響最終判決。罪犯作案后，或快速變賣贓物、揮霍贓銀，或“半舟半水”[16]539，將部分贓銀藏于水底淤泥中。例如丘二、鮑二謀殺畢時選一案，案發(fā)兩年后官府才將兇手抓獲，兇手鮑二被判斬刑。其同謀丘二已將贓銀揮霍一空，本應(yīng)與鮑二一同處斬，卻因贓銀數(shù)額不明而罪輕一等，只被判處絞刑。地方官員只能在判牘中寫道：“（丘二）本應(yīng)以謀財致命律與鮑二駢斬，姑以贓亡擬絞，幸哉！至所分各贓，兩年內(nèi)如火之銷膏，止有繯頸以謝泉下人，必欲求其贓以實之，則鑿矣。”[15]689實際上，面對與丘二類似的情況，官府與其說無意追贓，不如說是無力追贓。

明代江南舟船犯罪不僅頻發(fā)，而且難以防范，案發(fā)后緝兇追贓也并非易事。對于江南地區(qū)的乘客而言，官府針對舟船犯罪采取的措施往往治標不治本，江湖之上仍然充滿各種未知的風(fēng)險，輕則誤事破財，重則人財兩空。既然官方力量尚不足恃，乘客在搭乘舟船時必須小心謹慎，以免遭遇不測。針對乘坐舟船時可能存在的隱患，民間歸納出一系列自保防范措施，并通過商書、諺語等形式廣泛傳播。

（一）慎雇舟船

埠頭既指岸邊上船、卸貨的固定地點，也指這一地點的管理者。商人與埠頭簽訂“寫船”契約后，埠頭負責(zé)雇傭合適的船只和腳夫。此外，埠頭還有管理船戶、保障安全的職能?！敖系貐^(qū)的經(jīng)濟和商業(yè)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埠頭功不可沒。”[8]34

明末程春宇所輯《士商類要》中的《船腳總論》等文，記載了商人防范舟船犯罪的經(jīng)驗。作者認為，只有經(jīng)過可靠的牙人雇船，才算穩(wěn)妥。乘客私雇船只，不知船戶姓名底細，則是乘船大忌。“……雇船一事，必須投牙計處，詢彼虛實，切忌貪小私雇，此乃為客之第一要務(wù)也?！盵18]258《杜騙新書》也提醒乘客：“若自向江頭討船，彼此不相識，來歷無可查，安得不致失誤？”[17]66雇船前，應(yīng)先登記船戶姓名，驗證其身份真?zhèn)?。一方面，這樣能防止歹人冒充船戶拐人上船；另一方面，若有失竊、丟失貨物等糾紛，也可找到當時所雇船戶。

乘客在與船戶成交之前，應(yīng)仔細觀察船內(nèi)外情況，判斷該船是否安全?！捌淇创ǎ毷枪懒侯^，算倉口，看灰縫干濕，觀家伙齊整，方可成交?！盵18]358新下水或新修理的船只、缺少工具或工具不匹配的船只，都屬于可疑船只，不宜搭乘。

（二）結(jié)伴而行

如前文所述，獨行乘客常常成為罪犯的目標，必須加倍謹慎小心?！按蠓补驴痛畲许毺岱蕾\艄謀害。晝宜略睡，夜方易醒。煮菜暖酒，尤防放毒。服宜樸素，勿太炫耀?！盵17]47明代有“投早不投晚，耽遲莫耽錯”[18]363的俗語，夜晚是舟船犯罪高發(fā)時段，若非行程緊急，應(yīng)盡量選擇日出之后、日落之前出行。如果不得不夜晚行船，乘客要盡量在白天小睡，晚上才容易聽到動靜，發(fā)覺異樣。在船上用餐時，要仔細處理酒菜，避免被人投毒。

然而旅途疲憊，孤客難免百密一疏，給人以可乘之機。因此，與可信的熟人結(jié)伴而行是更好的出行策略?！胺渤鐾獗仨氁獡竦陌?，庶幾有輔。若路逢素非熟識之人，同舟同宿，未必他心似我?！盵18]363商人攜帶貨物乘船，上船、下船、卸貨等事務(wù)多由仆人辦理，故“要得智仆為吉也”[17]75。如前例所述，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仆人，能夠窺破船戶謀害之意，挽救自己和主人的生命?！胺策h行者，主若疏滿，得一謹密家人，亦大有益。故旅以喪童仆為厲，以得童仆為吉。”[17]73同行仆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些罪犯利用孤客想要尋找旅伴的心理，有意接近攀談，伺機下手?！按畲欣钍捜?，定是不良之輩……非拐子即掏摸、吊剪之流……若不識其奸，財本遭擄?！盵18]362有的罪犯一早在船，裝作好心邀請受害者順路搭船；有的罪犯偽裝成普通乘客，與同伙先后登舟，彼此裝作陌生人，實則配合犯罪。因此船上偶遇的旅伴不可輕信，必須仔細觀察，保持距離。

（三）言行謹慎

除了選擇合適的同行者，乘客自身也須做到言行謹慎。攜帶財物者，應(yīng)衣著樸素，防止露財?！俺舜前?，宿店野行，所佩財帛，切宜謹密收藏。應(yīng)用盤纏，少留在外，若不仔細，顯露被人瞧見，致起歹心，喪命傾財，殆由于此……出外為商，務(wù)宜素樸，若到口岸肆店，服飾整齊，小人必生窺覬，潛謀竊盜，不可不慎?！盵18]362-363《杜騙新書》中《道士船中換轉(zhuǎn)金》《炫耀衣妝啟盜心》兩個反例中，主角皆因上船后大意露財而受害。

乘客不僅自己要衣著樸素，乘船時還應(yīng)看護好兒童。旅途中，不僅不能使兒童離開成人視線，而且不能為其佩戴貴重飾品。前述拐騙兒童行乞一案后，作者評論道：“人家子女幼稚，不可令其單行，亦不可帶金銀鐲錢。”[17]134父母給兒童佩戴金銀項圈等飾品，本意為保平安，卻容易遭人覬覦，反而導(dǎo)致兒童受害?！巴山滹椊疸y……小人竊見，利其財物，或毀體折肢采取，或連孩童抱去?！盵18]362竊賊手段殘忍，為快速取下飾品，往往傷害兒童手、耳等部位，甚至將其殺害。

乘客還應(yīng)避免與陌生人交談，以免被人知曉底細?！叭饲霸捳Z，務(wù)宜謙慎緘默，使人難以窺我虛實。若滿口矜夸己勝，說短論長而不知止，此人必?zé)o內(nèi)養(yǎng)，誠可嫌憎。”行船過程中，船艙內(nèi)缺乏娛樂，乘客多閑聊打發(fā)時間。然而言多必失，與陌生人交淺言深，容易禍從口出。一些罪犯利用乘客旅途無聊的心理，故意上前搭訕，“或自相賭戲以煽誘，或置毒餅果以迷人”[18]362，導(dǎo)致旅客在不知不覺中深受其害。

（四）照看貨物

商人乘船，還要提防貨物丟失或受損。《士商類要》強調(diào)“客惟裝卸之中，勤管要緊，沿途停泊，防慎為先”[18]359，揭露了竊賊盜竊糧、油、米、魚、麻餅、腌豬、棉花、棉布、白糖、蘆席、荊條等貨物的種種手段，供讀者參考防范。盡管如此，蘇州、杭州、湖州等地的船只“載人居上層，行李藏于板下，茍不謹慎，多被竊取”[18]362，舟船結(jié)構(gòu)導(dǎo)致人貨分離，貨易失竊，防不勝防。

各種貨物中較為特殊的是銅、鐵、鉛、錫等金屬器物，運輸此類貨物時必須令船戶知曉。“若有銅鐵秤錘，一切重物，不可收入箱籠及裹于包袱之內(nèi)。倘付腳夫、船戶挑載裝倉，疑系財帛，遂起歹心，不可不慎?！盵18]361船戶若以銅鐵為金銀，則很可能變盜竊為搶劫、謀殺?！抖膨_新書》也注意到這一問題，專門以《買銅物被艄謀死》《帶鏡船中引謀害》兩例予以說明。

從船上卸貨時，商人不僅要自己仔細檢查，還需要經(jīng)過船行，以免腳夫和船戶勾結(jié)，趁亂挑走貨物，或故意遺漏貨物在船?！胺残洞?，必由船行經(jīng)紀，前途兇吉，得以知之……倘慳小希省牙用，自雇船只，人面生疏，歹者得以行事?！盵18]363

（五）防范船戶

行船過程中，乘客對船戶有較強的依賴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船戶是信任的?！叭舸钊溯d小船，不可出頭露面，尤恐船夫相識，認是買貨客人?！盵18]357不言而喻，作者認為被船戶認出是商人，后果就是成為其犯罪目標。

明代相關(guān)文獻中，不乏對船戶這一職業(yè)的評價。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案件頻發(fā)，導(dǎo)致乘客不得不對船戶處處提防，甚至將大多數(shù)船戶視作潛在罪犯。當時有“十個船家九個偷”[18]359一類的諺語，雖為夸張之辭，也反映出舟船犯罪的普遍性?！妒可填愐氛J為，船戶之中奸惡者遠遠多于良善者。“若論船戶腳夫之奸惡，律罪充徒，理的當也。奈何掌法之官，不知有此弊端，每憐貧而輕宥，情法何勘。雖然船腳之奸，甚于竊盜，間有二三良善者，客人亦不可加之于刻剝也?！盵18]359《杜騙新書》也認為“溪河本險危之地，舵公多蠢暴之徒”[17]71，應(yīng)該嚴加防范。

舟船犯罪普遍存在，乘客對船戶失去信任，導(dǎo)致雙方關(guān)系緊張。例如鄞縣船戶周玄被毆死一案中，乘客陳某失竊，其仆陳金助因船戶周玄曾要求漲船價而懷疑其盜竊，對其“唾詈不已，繼以毆擊”[15]691，且下手極重。處理此事的三個捕役為強迫周玄認罪，便與陳金助群毆周玄，最終將其打死。經(jīng)查，周玄并未盜竊。這一案例既體現(xiàn)出乘客與船戶關(guān)系緊張的情況，也折射出社會對船戶的偏見。盡管《士商類要》作者對官方處理涉案船戶時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但現(xiàn)實中基層差役對此類案件的辦理并不像上文所描述的那樣“憐貧而輕宥”[18]359。

四、余論

明代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頻發(fā)，不僅與舟船本身的特點密切相關(guān)，也存在交通、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的原因。

水上交通發(fā)達的區(qū)域交通特點是明代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頻發(fā)的基礎(chǔ)。江南為明朝財賦重地，為了漕運便利，政府對這一區(qū)域的眾多河湖進行疏浚，將密布的水網(wǎng)轉(zhuǎn)化為暢通的航道。沿河市鎮(zhèn)、港埠眾多，城市內(nèi)部大小河流數(shù)不勝數(shù)，有著水上交通發(fā)達的特點。舟船不僅是江南常見的交通工具，還在人們的生產(chǎn)與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一般民戶家中的小型船只，可以為捕魚、采菱、采蓮等小規(guī)模水上勞作以及載物趕集等活動提供便利。民間對船只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江南地區(qū)民間造船業(yè)的發(fā)展，使非船戶出身的犯罪分子易于獲取船只。舟船的靈活性也賦予了船戶和乘客較強的流動性，因而舟船犯罪案件難偵破，案犯難抓捕，贓物難追回。

經(jīng)濟形勢的轉(zhuǎn)變是明代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頻發(fā)的土壤。隨著江南市鎮(zhèn)不斷建設(shè)與發(fā)展，商業(yè)貿(mào)易日漸繁榮，市鎮(zhèn)間的運輸需求也在增加。舟船憑借其靈活省力的優(yōu)勢，成為行商輾轉(zhuǎn)各地運輸貨物時常用的交通工具。江南地區(qū)貧富差距的擴大，導(dǎo)致針對商人及其所攜財物的犯罪由此增加。同時，政府財政支出逐漸增長，上供物料攤派擴大化，進而導(dǎo)致逃戶增多，戶役制度走向衰敗。戶役制度的衰敗導(dǎo)致船戶群體的來源、結(jié)構(gòu)和行為發(fā)生變化。“官府對職業(yè)戶的控制相對寬松，或者說駕船為業(yè)的并非都是戶役系統(tǒng)中的船戶?！盵9]71一方面，日益沉重的生存壓力和同行競爭，迫使一些船戶鋌而走險；另一方面，以舟船載客者魚龍混雜，罪犯常以船戶身份進行掩護，以便尋找并接近受害者。江南地區(qū)人口稠密，載客舟船往往在行程中多次?？渴墟?zhèn)港埠，往來乘客亦復(fù)雜多變，不盡相識，罪犯可能混在其中，伺機下手。

社會風(fēng)氣的變遷是明代江南地區(qū)舟船犯罪頻發(fā)的誘因。明中后期江南奢靡之風(fēng)盛行，這種風(fēng)氣來源于城市的繁華與貧富差距的擴大。普遍存在的土地兼并現(xiàn)象和從眾性消費風(fēng)氣，導(dǎo)致更多人陷入經(jīng)濟困境，最終走上犯罪道路。同時，部分乘客出行時衣著光鮮，在行船途中輕易對陌生人夸耀財富，不免引起罪犯覬覦。

綜上所述，復(fù)雜的水文環(huán)境導(dǎo)致地方管理體系難以實現(xiàn)全面覆蓋，變化的經(jīng)濟形勢消解了過往的水上秩序，嚴峻的社會分化更使“兇年有盜”[19]204成為常態(tài)。一起起觸目驚心的案件顯示著搭乘舟船時的潛在威脅，與此密切相關(guān)的船戶群體職業(yè)信譽下降，整體形象逐漸惡化。盡管明人總結(jié)出了慎雇舟船、結(jié)伴而行、言行謹慎、照看貨物、防范船戶等防范經(jīng)驗，并通過商書、小說、諺語在民間廣泛傳播，然而上述自保措施，除“將船戶的這種負面形象以一種固定的知識傳遞給了讀者”[9]75之外，對根除明代江南舟船犯罪痼疾助益甚微。令人憂慮的水上治安狀況導(dǎo)致乘客與船戶之間信任缺失加劇，但許多乘客又常需取道江湖，故而將船戶視作盜賊嚴加防范，使雙方關(guān)系更加緊張。頻發(fā)的舟船犯罪擾亂了水上交通與社會秩序，使明代江南地區(qū)的人口流動和商業(yè)貿(mào)易受到負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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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程，女，漢族，浙江紹興人，遼寧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