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王安石感嘆道。且不舉那些膾炙人口的名句,只從源自杜甫而為后人習用的大量成語,諸如“英姿颯爽”“冰雪聰明”“炙手可熱”“別開生面”“蜻蜓點水”,即可見他在中華文化中留下的深刻烙印。再如古代的傳記,追溯傳主的文學淵源時常說“詩祖少陵(杜甫)”,幾乎成為套語。因此,早在金代就有“杜詩學”一詞,自唐至清的杜詩學文獻達到冠絕古今的750種以上。杜詩是怎樣流傳開來,以至于“千家注杜”“學杜者如林”,使杜甫成為英國廣播公司推介的“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世界和平理事會認定的“世界文化名人”的?張忠綱主編的《杜詩學通史》梳理了這一歷程,作為國家出版基金項目成果出版于2023年。身為編輯,我們當然倍感榮幸,其間種種難以備述,這里只能略記一二。
兩個“重鎮(zhèn)”的合作
山東大學的杜詩研究蜚聲四海,老輩學人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是當代集部整理的典范之作。張忠綱便是該書副主編及全書終審統(tǒng)稿人,這部《杜詩學通史》(以下簡稱《通史》)源于他為培養(yǎng)博士所設的宏大課題“杜甫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其間,他帶領團隊編撰《杜集敘錄》(2008年)、《杜甫大辭典》(2009年),補完《杜甫全集校注》(2014年)。如瓜熟蒂落一般,數(shù)十年深耕于杜詩文獻整理與學術研究,順理成章地結出了《通史》這顆碩果。
如果說,少有其他高校能有像山東大學那樣積淀雄厚的研杜底蘊,那么也可以說,少有其他出版社能像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下簡稱“上古社”)這樣屢出杜詩學佳作。可以說,《通史》對山東大學和上古社而言都是繼往開來的新起點,從一開始就受到雙方重視。相比于此前的《杜甫詩學引論》(胡可先)、《明末清初杜詩學研究》(劉重喜)等單本著作,《通史》共有《唐五代編》《宋代編》《遼金元明編》《清代編》《現(xiàn)當代編》《域外編》6冊230萬字,系統(tǒng)論述杜甫對后世的影響、歷代對杜甫的研究以及杜詩流傳、刊刻、整理情況。時跨古今,地越中外,其“全”其“新”不言而喻。至于“精”,不僅是作者的目標,也是編輯的追求。
一個腳注,一句詩意,一種學說
修改一個腳注。鑒于學術史著作征引浩博的特點,必須強調文獻的準確性。加之《通史》以繁體字出版,書中不少內容曾以簡體字寫作和發(fā)表,如果“一鍵轉換”,就很容易出錯。因此,我們前期通過抽樣調查,歸納疏誤類型及其原因,提請作者核查修訂再交定稿。后來,我們又留意到一個腳注:“梁曉明《杜甫傳》,第27頁,見周倫佑選編:《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敦煌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72—73頁?!奔热灰娪凇抖鸥鳌返?7頁,為何又見于一部詩歌選本的第72—73頁?從兩書的名字看,又不像轉引。我們復核原書才明白,今人梁曉明寫過一首題為《杜甫傳第二十七頁》的新詩,結尾說“二十二歲的我的腳邊/杜甫傳翻開到第二十七頁”。也許是詩題太過“后現(xiàn)代”,《通史》作者下意識地按常規(guī)思維做了“更正”,而因為編輯的生疑和追究,這一特殊文獻的原貌得以恢復。
商榷一句詩意。杜甫為哀悼王思禮、嚴武等八人寫了八首詩,合稱《八哀詩》?!锻ㄊ贰纷髡邔懙?,蘇軾的《廣陵會三同舍,各以其字為韻,仍邀同賦》三首,“和《八哀詩》一樣,三首詩有一個總的題目,又各自以所詠人物為題,并且使用了五言古體的形式。三首詩作于一時,互相關聯(lián),如第三首云‘如今三見子,坎坷為逐臣’,則是同寫三人”。我們細品蘇詩第三首《劉莘老》:“江陵昔相遇,幕府稱上賓。再見明光宮,峨冠挹縉紳。如今三見子,坎坷為逐臣……”其中的“再見”,無疑是指“第二次見”,那么“江陵昔相遇”是第一次見,“如今三見子”寫第三次見,即詩題所說的廣陵之會。如此理解,邏輯才更通順。可能是《通史》作者稍不留神,“三見子”看成了“見三子”,才有了“同寫三人”的結論,而經過雙方商討,這一結論便刪除了。
重審一種學說。中國古典詩歌有所謂“上尾”理論,規(guī)定“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調)”,否則就是“犯”了“聲病”。清人李因篤開始提出,在杜甫的律詩中,相鄰兩聯(lián)的出句(如全詩的第一、三句或第三、五句)最后一字,聲調必不相同。他的說法經過朱彝尊宣揚,被用來審定杜詩異文孰是孰非,后來又與“上尾”理論相互滲透、演變而被人遵信,影響可謂深遠?!锻ㄊ贰纷髡咴疽舱J為:“朱彝尊用李因篤所歸納出的杜詩創(chuàng)作規(guī)律反過來校正杜詩的異文,無疑是相當有說服力的。”但我們留意到,鄺健行、郝若辰等人的最新研究對此說提出了有力質疑。收到提醒后,《通史》作者新增了約3000字的辨析,最終判斷李因篤之說只是“具有一定的說服力”,而“此說的出現(xiàn)極有可能是出于對杜律的過度崇拜及對杜甫‘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的鑿深理解”。以后借助《通史》,讀者再也不會被這種似是而非的學說迷惑。
謹慎取舍,同中存異
由于作者的學術專長、行文習慣各有不同,書成眾手的大型項目往往面臨如何求同存異的問題。在主題明確、質量過關的前提下,我們不必強求各冊如出一轍,但也不可任其形同散沙。如《宋代編》,集中探討杜詩對宋代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杜詩學文獻僅以書目提要的簡單形式附于書末,這在《通史》中別具一格??紤]到《宋代編》正可補研究現(xiàn)狀之不足,我們尊重和保留它的特殊體例?!锻ㄊ贰烦霭婧?,學者以“人之所有,我則略之;人之所無,我則詳之”評價《宋代編》,可見這不失為有效的策略。
在裝幀設計方面,除了向《通史》作者征求圖片,我們還廣泛收集美術素材,諸如趙孟頫、張駿、蔣兆和等人所繪杜甫像,黃庭堅、祝允明、董其昌等人所書杜甫詩,王時敏、石濤、張大千等人所繪杜甫詩意圖。各冊的封面,最初以王時敏《杜甫詩意圖冊》疊加宋本《杜工部集》書影為背景,后來只存書影而刪去詩意圖,以免畫面過于繁復。封面書影也有講究:宋本《杜工部集》作為后世杜集之祖本,自然意義非凡,我們從中選取杜甫自少至老不同時期代表作的書影,依次置于第一至六冊,以見杜詩發(fā)展之大概。各冊的書首,也本著寧少毋濫的原則,配以本冊相關的代表性文獻彩圖兩幅,在突出“杜甫”元素的同時避免亂花迷眼。書名則集自顏真卿楷書,因其端莊雅正之氣,恰與杜詩相稱。收到樣書后,摩挲著素雅的護封、燙金的書殼,紙墨之香隨著書頁翻動而飄散,感覺一切“剛剛好”。
“與人一心成大功”
指瑕永遠比創(chuàng)造容易得多。正如張忠綱在《總序》中所說:“《杜詩學通史》因所涉時間長,地域廣,內容繁富多樣,資料汗牛充棟,又成于多人之手,錯訛失察之處,在所難免?!鄙衔牧信e編輯修改之例,絕無否定全書之意。事實上,《通史》出版以后,學界譽之為“杜詩學史研究的里程碑之作”,“可用通、深、精三個字來概括”,“為以后的杜甫研究發(fā)揮了指路明燈的作用”。
杜甫《高都護驄馬行》詩云:“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后一句常被借來形容集體的奮斗,《通史》從醞釀、撰寫到編輯出版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如此。作者張忠綱、左漢林、綦維、孫微、趙睿才等老師為此嘔心瀝血,心甘情愿“為杜甫賣命”,并給予上古社最大的配合。值得一提的是,張先生年已八旬,身在海外,我們難以按常規(guī)寄送紙質校樣。他隔著電腦屏幕,以驚人的效率和質量完成讀樣?!皼]有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嗜杜如命的精神,不能真正搞深搞好杜甫研究”,他是這樣提倡也這樣踐行的。上古社奚彤云、鈕君怡、黃亞卓、占旭東、馬顥、祝伊湄、嚴克勤等同事直接參與審稿和設計,集思廣益“為他人作嫁衣裳”。劉躍進、劉明華、劉鋒燾等先生也曾大力支持。
于我個人而言,無論是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編輯的第一本書籍,還是第一趟公務差旅、第一通學術發(fā)言,都與杜詩相關,而這部《通史》,無疑是我學習和工作生涯中更加濃墨重彩的一章。
(本文作者單位為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