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物周刊 馮：馮驥

帶著失控往下走

人：8月20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為什么游戲的重大節(jié)點都定在這一天？

馮：最早的8月20日確實有巧合，當時想邀請一些媒體來，正好7月上海有ChinaJoy，那就在7月底請他們過來，我們就可以在8月下旬發(fā)。

之前我們做過一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每周四大家上班的心態(tài)最放松，最容易點開視頻，這種將周末又沒周末的時候心態(tài)漸漸摸魚起來。于是就選定了8月下旬的一個周四，正好是2020年8月20日，看了一下黃歷，那天也不是什么很兇的日子，就發(fā)布了。

定了之后就有一些啟發(fā)，比如蘋果發(fā)布會就是每年9月第二周，就跟春晚一樣。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固定的時間，它會帶來它是一種思維的結(jié)晶，而不是說我3月要開發(fā)布會，趕緊提前預(yù)熱，我們發(fā)現(xiàn)只要每年有固定的時間，這個時間就會慢慢嵌入人的心智。

所以我們后面就每年發(fā)視頻，能對上8月20日，其實就是最省事的，不用讓人記。也許這個時間會是我們未來所有的營銷行為和產(chǎn)品發(fā)布的時間，這也是一種IP思維。

游戲本來爭取2024年的第一季度發(fā)，因為從歷史上看，像《塞爾達：荒野之息》《怪物獵人：世界》《只狼》《艾爾登法環(huán)》這些都是這個時間段，好像是一個ARPG發(fā)售的好時候。下半年9月會是歐美重要年貨（系列游戲年度大作）的發(fā)布日期，銜接之后的圣誕檔，我們想避開。但發(fā)現(xiàn)實在做不完，直到2023年下半年才把“8·20”定下，大家都很輕松。又好記，時間也寬裕了一些。

人：《黑神話：悟空》還沒出，但已經(jīng)火了四年，最初的爆火對你們的游戲制作有什么影響？

馮：很意外，2020年的預(yù)告片原本覺得有50萬到100萬的播放量已經(jīng)很滿意，很頂級的游戲放出預(yù)告片就這個播放量。結(jié)果當天破1000萬，現(xiàn)在超過5000萬，沒有人遇到過這種情況。

你說沒有自我膨脹嗎？有，會（感覺）突然一下子被什么選中了，接著就產(chǎn)生一種使命感——既然給我這樣的一個關(guān)注度，大家真的喜歡，那我們無論是從資源的層面、人力的層面（都要更發(fā)力），內(nèi)部會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目標再定高一點，去對標我們心目中最好的那些游戲，無論是在完成度、畫面表現(xiàn)、游戲性、劇情的表演上，我們都希望玩家能夠有看那個視頻的感受。

在這樣的關(guān)注度的推動下，我們拿出了一個也許沒有那么切實際的藍圖，也有一些具體的指標，包括上了新的引擎，很多（古建筑）掃描的資產(chǎn)，更寫實的光影，招募了新的同事。在規(guī)劃新的關(guān)卡、新的劇情時，也會再想一些更奔放的、更宏大的設(shè)計。2022、2023年遭遇了很多挫折，我們意識到不是缺錢、缺人，而是經(jīng)驗和實力沒法讓有些想法真的實現(xiàn)。也許應(yīng)該這樣形容，我們原來定一個70分的目標，可能最后能做75分，還超越了自己。但后來我們的目標變成90分甚至100分，我們沒法全然做到，最后可能做到了85分，還是超過了那個75分。

我很強烈地覺得，能夠達到一定高度的事情，它不是一個完全可控的事情，可能整個團隊每時每刻都有一點輕度的失控，但仍然實事求是，帶著這種失控往下走。這不是說要冒險去做搞不定的事情，但是輕微的失控感，可能勝過做一件把握十足的事情。

人：怎么把握輕度失控的分寸感？

馮：很多人非常悲觀，覺得你們做得完嗎？這樣一個項目怎么可能在2024年發(fā)布？他們覺得是在亂搞。甚至有同事直接問我，能不能別再去嘗試這種天馬行空的東西，這不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階段能做的事情。他們的本身（出發(fā)點）當然是好的，希望靠譜一點，實際一點。

但我們幾個是從《斗戰(zhàn)神》就在一起工作了十四五年的老同事，其實心里是有數(shù)的。我們會互相拉住，有點像一種集體的分寸感，大概都知道對方可能能搞定什么、擅長什么，每個人都在自己擅長的方面去修正，找到一個個交集，產(chǎn)品經(jīng)過這些修正之后會呈現(xiàn)一種穩(wěn)重，也許不是那么鋒利或者跳脫，但我對這種分寸感很自豪。

這個項目做到現(xiàn)在，是一個完整的產(chǎn)品，還不錯。不能說百分百達到用戶的期望，但是我相信一定會達到一部分人的期望，甚至有些地方會超出他們的期望。

我最自豪的一件事情，是我們一起出來的7個人全都還在一線做具體的工作。大家不僅沒有離開，而且每個人還在學習和做事，還在變得更強。

人：這種失控是否帶來過實際上的麻煩？

馮：有，比如翻譯問題。我們計劃做11種語言文字，做英文配音，但低估了這個游戲的劇情量和信息量，所有的怪物圖鑒可能有十幾萬漢字，要全部翻譯成11國的語言，到底要有多長的時間緩沖？

最開始我們想中文到位后再留一個月就可以了，不是。他們（翻譯）的流程是這樣的，文本穩(wěn)定后，先去做本地翻譯，做好了給當?shù)氐南嚓P(guān)機構(gòu)進行品質(zhì)的反饋，地不地道、術(shù)語是否有問題……來回幾輪，國外的大作都要留個小一年的時間。我們到現(xiàn)在為止文本都還沒全部穩(wěn)定下來。到2024年8月，從中文的角度是一個相對沒有太多遺憾的完結(jié)，歐美常見的做法是預(yù)留9-12個月才發(fā)全球版。

所以我們在類似這種事情的預(yù)估上，有一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的想法，覺得大不了出錢或者并行，原來都不行，最后確實有很多硬工作是需要這個時間的。在這個方面還是要交學費。

當然我們很幸運，有很多能力出色的小伙伴，自己承擔了很多。英配是我們自己的翻譯為主，但是其他的語言很多都沒有最后確定，都是我的問題，比如我眼睛腫了，睡眠也不足，屏幕看得也太久……所以翻譯完成后就沒有時間做足夠多的校準。有一些怪物圖鑒的文本翻譯，我們來不及做完所有語言，只能先保證英語的完成度，爭取8月底到9月更新。

你得時刻意識到你沒有那么偉大

人：《黑神話：悟空》在很多人看來是國產(chǎn)單機的希望，你們好像被放在了某一個位置，這些期待會讓你們有使命感嗎？

馮：有使命感，但不是來自這個游戲，當然火了肯定會加強，“8·20”當然肯定是一次很強有力的助推。

我們在做《百將行》和《赤潮》兩個手游的時候就有一個共通的想法，我們希望不管做什么題材、什么類型，里面都有中國元素，我們想讓中國的故事能夠以一種很潮、很現(xiàn)代的方式呈現(xiàn)。

現(xiàn)代既需要技術(shù)，要用什么樣的圖形、什么樣的聲光電方式去呈現(xiàn)，也需要它的內(nèi)核具有某種現(xiàn)代性，就是我們今天遭遇的困境、困惑、欲望、痛苦，現(xiàn)代人也能在這些故事里找到一些共通的東西，而不是純粹就把故事演一遍。人性本身也是共通的，孫悟空的苦悶跟今天上班的人的苦悶未必就完全不同。

至少在游戲領(lǐng)域，我個人感覺兩方面可能都還有改進空間，首先（技術(shù)層面而言）游戲要有次時代的呈現(xiàn)方式，如果本身它就是用一種很低級的呈現(xiàn)方式，很難上臺面。大家已經(jīng)看過一些很好的東西，所以得用一種超一流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它的檔次跟現(xiàn)在最好的文藝作品在一個水準，這當然很難，但這是硬品質(zhì)。

其次是它的精神內(nèi)核仍值得考究，我很難把它表達成一種方法論，（比如）什么樣的模式就是最深刻或者最現(xiàn)代。但是首先一個故事得打動自己，這個故事里有一些東西有韻味，有一些獨特性。

《黑神話：悟空》相比我們之前做的又往前進了一步。你玩到第二回、第三回可能會更強烈地感知到我說的這種復(fù)雜、曖昧的東西。我原來做《斗戰(zhàn)神》，主要感覺是“爽”，打妖怪爽，揭穿陰謀也很爽，他是一個孤膽英雄。到《黑神話：悟空》，我覺得眾生皆苦，人人都有自己的羈絆、煩惱、執(zhí)念，而這些東西最后會交匯在一起，影響所有人的命運軌跡。

我們呈現(xiàn)這種全景，而不是將一種強烈的、單一的價值觀賦予一個角色，說這個角色是對的，其他角色就是錯的。你去感受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想法，最后會導出一個你理解的故事。這種有一點曖昧、復(fù)雜和灰色的呈現(xiàn)比直接告訴你正義戰(zhàn)勝邪惡更綜合一些。

我們想講神話里縱深的全景，但《黑神話：悟空》只是第一步，它的熱度讓我們更有信心。我希望讓中國文化能夠以更現(xiàn)代的方式征服世界，讓這個民族的好東西在全球流行。

我覺得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我們看過西方的好東西，也知道一些共通的東西，我們又掌握一些能力，我們也自信，我們應(yīng)該做出一些（好東西）。

一定要講使命感，雖然有點拔高。如果一個人還在上小學，他看到有一款《黑神話：悟空》，也許他還不能玩，他只是個小朋友，但他知道了這種原來基于中國的東西可以做到這樣的表達，他長大了（就可能）做出比《黑神話：悟空》厲害得多的東西，正因為他有了這樣的信心或啟發(fā)。

我們很希望，不是說只有我們才能做出這個東西，而是一旦證明這種事可以做，就會有更多的人做出遠超越我們的東西，甚至不是游戲這種形式也沒關(guān)系。如果《黑神話：悟空》能夠起一點點作用的話，我覺得就是讓大家覺得這事兒沒有那么遙不可及。

我們宣傳視頻上線就已經(jīng)可以作為一種激勵，因為我們的播放量在那里，但如果我們這個游戲上線且能達到一定的商業(yè)成績，或許可以讓這件事情變得更加可持續(xù)。當然我們也會想，有沒有辦法把我們的經(jīng)驗或者教訓總結(jié)分享，把我們怎么用一個中國故事演繹次時代游戲的能力，用合理的方式去幫到也想做這件事情的人。

這件事情我們還沒來得及做，因為天天還在看這個產(chǎn)品的bug（漏洞）……

人：你和團隊如何面對自我膨脹？

馮：我覺得正是因為有人始終相信我們，我們才沒有放低對自己的要求。我們還會做一些感覺更有趣的事，還可以看遠一點。

我覺得還是要有一種相反的想法，你得時刻意識到你沒有那么偉大，沒有那么高尚，也沒那么重要，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努力把這個事情做好。我們也認為這個事情肯定有價值，但是同時你也在另一個角度看待一個追逐名利的自己，一個投機的自己。

我去年在年會的時候跟所有同事說，如果我只有一句話能送給你們，我會選菲茨杰拉德的這句話：“衡量一流智力的標準，是腦中始終有兩種相反的想法，但仍然保持正常行事的能力?！蹦銜r刻會覺得這個事情會成功，你時刻會覺得你會失敗，但是也沒關(guān)系，你仍然可以做事；你時刻覺得這是你最重要的一個項目，這是你最高光的時刻，但你時刻覺得這個東西不值一提，你還會做遠遠超過這個項目的更厲害的更偉大的東西。

我會是這樣的人，人不能太單向度。（不會覺得）這是我人生最重的事兒，這事兒不成就完蛋了，成了一切都有，人生就從此幸福？可能某一個時刻是你的高光時刻，但你在自信之巔的時候，也是在愚昧之淵，這個時候也可能是你最危險的時候，或者是你最不了解自己真實狀態(tài)的時候。

人：8月20日那天你會干什么？

馮：我大概在公司跟大家一起。我們從來沒有應(yīng)對過這么多的用戶量，這么多人進來，里面并發(fā)了多少問題？要不要準備緊急補丁？要不要寫公告道歉？……這都要準備。反正那天我們會給同事準備一些儀式感吧。

（同事：好多家都說要給我們送香檳，我今天一直在拒絕。）什么？好吧，那我覺得現(xiàn)在可以先收一收，到時沒什么問題我們再開。（萬一）當天收結(jié)果當天“暴死”，有點行為藝術(shù)知道吧？差評如潮。

人：你擔心嗎？

馮：其實我是有信心的，我不是現(xiàn)在有信心，我在2022年年會的時候就講我有信心，我說不用猶豫，不用擔心。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ARPG。那時候才是CE03（第三版測試），游戲做到60%。但我這句話不是空穴來風，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只屬于黑神話的戰(zhàn)斗體驗。我們的內(nèi)核已經(jīng)開始穩(wěn)固，這個內(nèi)核能夠被玩家感知到，我相信他們會認可，這是長板，無可取代。

中國神話里的兩個英雄斗法，各顯神通，也有武器交鋒，變成比山還高的模樣，這些東西怎么在游戲里呈現(xiàn)？我們從想做到摸索出來，花了四五年的時間，很多東西不得其法。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們終于摸索出一條路，實現(xiàn)了這種獨特的匹配。這個部分最終被我們確認為游戲最重要的魂。

如果要用一句話描述我們做得很好，那我最想聽到的是：“這是我心目中孫悟空大戰(zhàn)二郎神的樣子?！?/p>

人：《黑神話：悟空》感覺是一個挺蒼涼的故事。

馮：我覺得蒼涼是一切故事的本質(zhì)。

我學生物的，從生物角度，多巴胺、內(nèi)啡肽、血清素是給人帶來快感的三種主要物質(zhì)。但這些物質(zhì)都是短暫的，人不可能持續(xù)興奮，興奮之后會有不應(yīng)期，動作電位會保護，不讓人再有那樣的高潮的體驗。就像叔本華說的，人生如鐘擺，始終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擺蕩。擺的那一瞬間是快樂的，但是很快要不就無聊了，要不就痛苦了。

很難去呈現(xiàn)快樂的故事，只能說結(jié)局很快樂，或者一個瞬間很快樂。但實際上所有的故事，本質(zhì)都是講人怎么面對死亡，不同的人選擇不同的死亡，有人選擇主動犧牲，有人選擇被迫滅亡，因為他的欲望可能導致他最后不得不走向滅亡的結(jié)局。也有人選擇平淡，默默地消失。你聽這句話，不就很蒼涼？

但蒼涼只是底色，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知道在這樣一個蒼涼的、荒謬的世界里，人會有發(fā)光的時刻。發(fā)光不見得一定是正義，也可能是為了野心，為了偏執(zhí)，但那一刻會有一種貫徹自己意志的光芒，我不能說它是浪漫的……但它就是浪漫的。讓人覺得也許可以看一看這個故事，看一看怎么在那一瞬間爆炸。

所以在這樣一種黑色的底色上，我們會看到一些煙花。在劇作學里叫人物弧光，在一瞬間產(chǎn)生了一個決定性的轉(zhuǎn)變，那一下他決定回去，他決定放棄，他決定戰(zhàn)斗，他決定面對死亡。

（感謝馬李靈珊為采訪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