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皮市街一里，現(xiàn)邊城書店。

——《揚州慢·淮左名都·改》

2007年底，邊城書店開業(yè)了。

就連主理人王軍自己也沒想到的是，這家與沈從文筆下作品同名的書店，能活近20年。這里不僅是書蟲們的天堂，更是傳統(tǒng)文化的守望者和傳承者。書店的主理人王軍，不僅是這方小天地的靈魂人物，更是揚州市廣陵區(qū)古籍修復技藝的非遺傳承人。

20年來，邊城書店陪伴無數(shù)書友度過了許多個寂靜的夜晚，而王軍本人也在這間小小的書店里用他的雙手和匠心，修復了一本又一本承載著中華千年文明的古籍。通過民宿做活獨立書店，通過獨立書店做活文化。從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來看，如今的邊城書店成功了。王軍個人的人生軌跡，也如同一部歷盡滄桑的古籍，幾經(jīng)風雨，終見彩虹。

四易其址，看不清未來的路

王軍從小就喜歡讀書，直到現(xiàn)在他也還記得初一用13元錢在街邊的書店買了一本中國古典名著。后來王軍求學于南京，陰差陽錯地讀了法律系。可他愛文學勝過法律，心里總還是裝著魯迅、余光中、顧城、海子……1999年，初到揚州時，揚州的溫婉優(yōu)雅、文脈遺風瞬間使他沉醉。大學畢業(yè)后，王軍和眾多年輕人一樣，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對未來充滿了迷茫和不確定性。這段時期，王軍時?；叵肫鹉晟贂r文學帶給他的震撼，也回想起揚州帶給他的驚艷，那份對文學的喜愛和對這座城市的眷戀成為他前進的動力。

2007年底，在經(jīng)歷了一番思考后，王軍決定回到揚州，開了一家書店。因為喜歡《邊城》和揚州，便在揚州開了一家邊城書店。這個做法聽起來就書生氣十足。“書店開在揚州和開在南京，運營成本肯定是不一樣?！蓖踯娬f，“創(chuàng)業(yè)開書店，既要有文藝青年的感性也要有創(chuàng)業(yè)青年的理性。”

按照王軍的說法，邊城書店的發(fā)展可以劃分成3個大階段、5個小階段。

從2007年底到2011年3月，邊城書店還是以售賣文史哲類的打折書和新書為主，可惜書店開業(yè)三年，入不敷出。又因為拆遷，資金有限，邊城書店無奈之下挪了位置。書太多，錢太少，王軍只找到了個地下室，一待就是一年半。王軍回憶說：“20多個書架堆在狹小的地下室，把空間擠得更為幽閉。”2014年，在朋友的介紹下王軍租到了皮市街的一家民宅，民宅女主人聽說王軍是開書店的，房租就只收了兩千。房子雖破，但好歹能遮風擋雨。沒錢雇工人，王軍和朋友就自己刷墻、裝飾?！肮饫颓辶?7車。”王軍自嘲道。從2011年3月到2014年6月，邊城書店搬過兩次家。

書店自開業(yè)以來就長期處于虧損經(jīng)營狀態(tài)，親朋好友都勸他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這個時候，王軍逐漸意識到喜歡讀書和開書店不完全是一回事，“要想把書店開下去，一定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式”。

直到2014年6月，書店才開始轉危為安，走向了上坡路。

從困頓無助走向蓬勃發(fā)展，他只用了一招

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式讓書店活下去，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卻成了攔住眾多獨立書店主理人的門檻。在王軍看來，網(wǎng)絡化閱讀日益盛行的趨勢下，實體書店就像“邊城書店”的“邊城”二字一樣，逐漸地邊緣化。

“很多人說網(wǎng)絡對書店的沖擊如何如何大，我倒覺得不是，網(wǎng)絡只是個工具，更多的是做書店的人出了問題?！蓖踯娊忉尩??！叭绻_書店只是從出版社進貨，再抬價賣出去，那和賣白菜沒有本質的區(qū)別。開書店需要的是對書和文化產品有更深層次的認知。”

從2011年到2014年，三年時間的奔波和折騰，王軍在質疑和困難面前沒有退縮，毅然選擇咬牙堅持下去。他反省反思，另辟蹊徑，認定了古籍修復這條小眾獨特之路。

因為一邊要兼顧書店經(jīng)營，一邊又要自學古籍修復，王軍沒有時間專門去博物館和圖書館拜師學藝，于是他把市面上可以買到的關于古籍修復的書全部買下，自學修復。他曾“斥巨資”買下了厚厚的一本《中國古籍修復與裝裱技術圖解》，先是從頭至尾將其通讀了好幾番，將相關的理論知識爛熟于心，而后又根據(jù)書中的圖解慢慢開始實操?！霸趯W習實踐的過程中，國家圖書館的杜偉生老師和上海圖書館的潘美娣老師都是當時我標榜的對象。”

如今王軍是揚州市廣陵區(qū)古籍修復技藝非遺傳承人，2021年還被評選為首屆“廣陵工匠”。對于古籍修復的每一個步驟，他都如數(shù)家珍。

在拿到一本古籍后，王軍首先要做的就是辨別真?zhèn)魏蛿啻ぷ??！斑@本究竟是真古籍還是人為做舊；如果是真的，每個朝代的古書有獨特的風格，那么這一本是哪個朝代的呢？”這是王軍每次修復前都要在腦海中過一遍的問題。之后他會把這本古籍的每一頁都拍照留存下來，“因為風化的原因，可能你剛拿起來的時候書頁就變成碎片了，而且古籍修復動輒半年，如果沒有影像記錄的話，最后可能也想不起來這本書最初的樣子了”。

有了影像記錄后，王軍就開始“肢解”這本書?！鞍凑枕樞蛞豁撘豁摰夭穑鸾獾倪^程伴隨著除塵的過程。” 其間，王軍會全神貫注地觀察古籍的材質、印刷、裝幀等特征。以便進行下一步的配紙和裝訂工作?！笆侵窦垺酌藜堖€是皮紙，這要根據(jù)每本書的顏色、質感進行比對，修補好之后還要一頁一頁地折起來裝訂好?！睂ν踯姸?，拆解古籍既是一個物理上的行為，更是與過去的歷史、文化和智慧進行精神上的深度交流和對話。

“標準化的流程就是這些，具體還要根據(jù)每本書的破損程度找到不同的方法，破損、霉變、毒蛀、鼠咬、火燒、酸化……有的書還需要像蒸饅頭一樣上鍋蒸?！敝链?，一本古籍的修復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最初做古籍修復時，王軍的職業(yè)成就感來源很簡單：修好書?！拔沂冀K記得修復的第一本古籍是中醫(yī)方面的《霍亂論摘要》。經(jīng)過細心修復，雖然也已成形，可總也沒有達到預期的標準?！蓖踯娬f，有時缺陷也是一種美，倘若自己再重修一遍，一定能比當時要好得多，但他并不打算這么做。于他而言，這本古籍雖然并不完美，卻真切記錄下了他曾經(jīng)的青澀技藝，意義非凡。

在他看來，古籍修復不僅要修舊如舊，保持古籍原有的風貌，更要對古籍的內容有所繼承和創(chuàng)新。“拆解除塵、配紙裝訂都是基礎性工作，熟能生巧即可。對我來說，最難的是對你經(jīng)手的每本古籍都要有一個清晰的認知。”王軍說。“如果你只是將破損的殘片修復好，那么你最多被稱為‘修書匠’，而當你懂得如何將古籍與生活結合起來活學活用，將其中的內容發(fā)揚光大時，這時你才是一個‘古籍修復師’?！?/p>

隨著古籍修復技術的不斷提升，找王軍修復古籍的人越來越多，他也逐漸忙得抽不開身，王軍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越來越多古籍殘頁在他的巧手下得以重現(xiàn)生機。

一次偶然的機會，王軍將一張泛黃的古籍殘頁置于臺燈燈罩之上，燈光透過紙張，文字與光影交織，形成了一幅別樣的畫面。這個簡單的動作，卻為王軍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創(chuàng)意之門。他意識到，古籍殘頁并不一定要被完整地“拼回去”，它們同樣可以成為文創(chuàng)產品的靈感之源。于是，王軍開始嘗試將古籍殘頁融入現(xiàn)代設計之中，設計出了精致的古籍燈具、古籍雨傘以及獨特的錦灰堆等文創(chuàng)產品。這些作品一經(jīng)推出，便受到了廣大消費者的熱烈追捧，書店也因此而聲名遠揚。

看著這些曾經(jīng)的“老朋友”在現(xiàn)代生活中煥發(fā)新的光彩，王軍心中充滿了喜悅。他意識到，古籍修復不僅僅是一項技術工作，更是一種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方式。于是，他引領邊城書店走上了一條以古籍修復為基礎，以古籍文化創(chuàng)意產品為特色，以古籍主題文化策展、研學為核心的文化發(fā)展之路。

如今，書店的主要營收已經(jīng)從傳統(tǒng)的古籍修復擴展到策展和研學等多個領域，許多外地的圖書館、博物館紛紛邀請王軍帶著他的古籍和文創(chuàng)產品前去展覽與講解，讓更多的人感受到古籍的魅力。

情懷，只能講給自己；情懷，也是有尊嚴的

王軍和他的邊城書店，如同堅韌的舞者，在時代的洪流中翩翩起舞，將非遺的瑰寶——古籍修復，與現(xiàn)代的商業(yè)模式相結合，走出了一條獨特的道路。無論是從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來看，邊城書店都是成功的。但回首來時路，帶給王軍最多感動的是奮斗路上出現(xiàn)的那些人或事。

一位來自中國香港的小伙子已和王軍相識8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揚州。前陣子端午節(jié)時，小伙子知道王軍喜歡余光中，便特意找來一本余光中的簽名本圖書送給他?！耙槐緯m然沒有多貴重，但是我知道我通過書店這個空間留住了一份人與人之間的溫存，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還能被人掛念著，很欣慰?！?/p>

在邊城書店的歷史中還有一段時間，王軍利用書店的空間做起了民宿。但王軍自始至終從沒把民宿當成一種盈利模式。在他看來，書店應該營造的是一種文化空間、一種參與感，這也是當他第一次聽到朋友改裝民宿建議時異常興奮的原因。

“我還記得民宿的第一位住客是一個高三的學生。當她知道我們書店可以住宿之后，就從家里喊上她的媽媽、阿姨和兩個小伙伴擠在一個房子里。正巧她們來的那天因為下雪停電了。但她們并不覺得自己僅僅是客人，還幫助我們一起解決問題。那天晚上，大家找了好多被子圍在一起促膝長談，那種感覺好熟悉，就像小時候和親人在一起的感覺一樣。那個冬天，我們還在一起搟面團、包餃子?！蓖踯娀貞浀?。

他還說：“我不在書店的時候，會直接把書店的鑰匙放在桌子上，有的人問我難道你不怕丟東西嗎？我認為我開的是家書店，如果你拿走了一本書，那么你肯定是需要這本書。通過這種形式也能有一個文化的傳遞，不失為一樁樂事?！?/p>

令他沒想到的是，有了民宿的收入，邊城書店終于在八年之后達到了收支平衡，那個邊緣化的夢想終于得以繼續(xù)，而轉型民宿也拓展了王軍這個書癡的朋友圈，讓他有更多機會把傳統(tǒng)文化傳播開來。

“賺錢不是我的目標，我希望通過這樣一筆筆收入讓我的書店、我的古籍事業(yè)活得更有尊嚴些?！彼f：“情懷這種事情，永遠是針對自己的，對你的店員、對你的顧客談情懷無異于一種道德綁架?！?/p>

對待非遺，王軍亦是如此，他認為非遺傳承在文化屬性外更要強調其經(jīng)濟屬性：“如果這個東西已經(jīng)無力生存才被評為非遺，那這個邏輯就存在問題。有些老師傅很喜歡對年輕人講情懷，這也是說不通的?！?/p>

如今，隨著古籍修復事業(yè)不斷壯大，王軍在古運河邊的三灣公園開設了邊城書院，專注古籍的主題策展和研學。“現(xiàn)在國家對古籍、對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重視，我們書店的發(fā)展都是好時代賦予的。”王軍表示，書店如今成為“網(wǎng)紅”，要特別感謝這個時代。

實體書店仍舉步維艱，古籍修復路漫漫其修遠……諸多困境傍之于身。可總有勇者敢于橫戈立馬，星火之光，亦可照亮寒夜。通過民宿做活了獨立書店，通過獨立書店做活了文化。王軍成功了。

“當您二十年前剛從困頓中走出來，看到如今的邊城書店，二十年前的您會對現(xiàn)在的自己說什么呢？”

“四個字：薪火相傳。文化和文明好就好在它有傳承，不是嗎？”

二十四橋人如織，波光瀲滟、笑語盈空。看邊城書店，卷卷為繁華而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