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比學校其他女孩更漂亮這點,是在過完十六歲生日之后的第二個星期。那個干冷無風的早上,天地間沒有一絲霧靄,晨曦鋪滿了校門外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同時也給她覆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穿過校門時,她注意到在黃葛樹的陰影中,兩個高年級男生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她頓時感到臉頰發(fā)燙、心跳加速,微微吸了口氣,飛也似的逃離了那兩束熾熱的目光。
路過教學樓下的儀容鏡,千春比平常多花了幾秒來打量鏡中的少女。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泛起淺淺的紅暈,像一朵初開的薔薇花,清湛深邃的眼睛如兩顆寶石,鑲嵌在挺拔的鼻梁兩側,靈動地閃爍著青春之光,嘴唇紅潤飽滿,宛如達·芬奇勾勒出的完美線條,有些褪色的黃色針織衫掩蓋著的胸部似乎比上個月隆起得更高了。她將這一美少女形象裝裱在畫框中,掛在心上,并用其與她見到的每一個女孩作比較,沒過幾天,她腦海中便浮出一個較為客觀的結論:碧玉年華的她是這所中學,乃至整個小鎮(zhèn)容貌最出眾的女孩。
學校里那些放蕩不羈、春心萌動的男孩對她的大獻殷勤,則成了該事實的有力佐證。在她離開教室的時間里,她的課桌上總會莫名其妙地冒出奶茶、飲料或是許多花花綠綠的小零食,一封封字如春蚓秋蛇的蹩腳情書經(jīng)由神秘郵差之手,如同白鴿般從校園里各個班級飛入她的課桌抽屜。她什么都沒做,就倏然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路人甲轉變成了聚光燈下的女主角。
才華、金錢、權利都能給予人極大的自信,而美貌所帶來的自信則更直接、更具體,甚至更強烈。在追隨者的眾星捧月下,貧窶的原生家庭在她體內(nèi)滋生的自卑的幼苗被連根拔起,自信心與日俱增,使她足以抬頭挺胸、從容不迫地面對四面八方投射來的情感迥異的目光。與此同時,她與愛慕者中“出類拔萃”的男孩踏入初戀的伊甸園。
她的男友雷文比她高一屆,正在上高二,也是校園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在老師和家長眼中,他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少年,抽煙,逃課,染發(fā),斗毆,曾召集社會閑雜人員在學校的后山和校門對面的小巷中打過幾次“漂亮的勝仗”,而這一切在那時的千春眼里是充滿個性和男子漢氣概的行為,她把他當成了一個神通廣大、一呼百應的英雄式人物。放學后,千春常常跟著他混跡在臺球室、網(wǎng)吧和人跡罕至的小鎮(zhèn)角落,與他的狐朋狗友打成一片,她耳濡目染地學會了打斯諾克,學會了玩勁舞團,學會了優(yōu)雅地吐出圓圓的煙圈。日復一日沉湎在這些瀟灑快活的時光里,千春從未擔憂過自己的未來,她天真地認為這樣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xù)下去,即使事與愿違,她還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有了這張萬能通行證,無論在哪里都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有人說,貧窮的家庭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孩,注定是一出悲劇。千春的父親是泥瓦匠,母親在服裝店幫工,兩人竭盡全力對抗生活的洪流,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千春身上,只要她有飯吃,有衣穿,不生病,他們就別無他求。千春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與父母基本沒有交談,但涉及錢的問題,她就不得不向他們開口了。她想要新衣新鞋,想要化妝品,想要在朋友面前出手闊綽,這些都離不開錢。五月間一個溫暖的晚上,千春在父母還沒睡下前趕回家中,張口就要五百塊。
“我要買新裙子。那雙穿了一年多的帆布鞋不合腳了,而且開膠很嚴重,也要換?!彼г沟馈?/p>
“過一段時間吧,最近手頭緊?!备赣H蜷縮在躺椅里,伸直雙腿放在小木凳上,一邊吸煙一邊有氣無力地說。
“我現(xiàn)在就要?!鼻Т禾岣咭袅??!斑^一段時間”這句話她從小到大已經(jīng)聽過太多次了,每一次都不了了之。
“現(xiàn)在沒有?!备赣H冷冷地說。
“你工作這么多年,連五百塊都拿不出來嗎?”千春大吼起來,臉漲得通紅。
父親狠狠地瞪著她,挺直了腰,雙腳從小木凳上挪了下來。母親見狀趕緊上前打圓場,她抓住千春的胳臂,拉著她往后退了兩步,小聲責備道:“我和你爸掙錢都不容易,你已經(jīng)不小了,有時候也要理解一下我們。媽一會給你兩百塊,你先拿去買雙鞋穿吧?!?/p>
千春抿著嘴,一言不發(fā)。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瓦數(shù)很低,昏黃的光線連十來平方米的客廳都填不滿,她認為這是個極其可悲的地方。她掙脫母親的手跑進臥室,反鎖上門,坐在黑暗中,久久凝視著窗外更深的黑暗。
千春上了高二,雷文退學了。他常常騎著一輛黑色哈雷摩托車在校外等千春,載著她滿世界亂跑。千春摟住他壯碩的腰,臉貼著他后背,長發(fā)在風中肆無忌憚地飛舞,她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她想,要是摩托車一路向前永不掉頭那該有多好。
有一天,雷文突然宣告他們倆的關系結束了,他沒說理由,千春也沒問。
“我是來說再見的。”雷文將摩托車停在千春面前,“以后就不來了?!?/p>
頭盔把雷文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千春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連聲音聽著都不像他的。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哦,那好吧?!?/p>
望著雷文遠去的背影,千春的身子止不住地發(fā)抖,他就像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一樣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千春很受傷,蒙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這對她是沉重的一擊,在她那顆柔嫩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她也因此學會了給自己的心套上盔甲,保護它免受傷害。后來聽雷文的朋友說,雷文和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女子在一起了,對方是KTV的大堂經(jīng)理。千春只是一笑置之,他會后悔的,她想,不過這早就與她毫無關系了。
分手后,千春的經(jīng)濟狀況一落千丈,曾經(jīng)的仰慕者早已對她敬而遠之,她的厭學情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學校里的每分每秒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她現(xiàn)在一心只想賺錢。去哪里賺錢呢?千春開始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在這座小鎮(zhèn),有真才實學、能吃苦耐勞、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都往遙遠的南方跑,仿佛那個他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能實現(xiàn)他們的一切幻夢。小鎮(zhèn)中至今還流傳著上一輩人關于南方的傳奇經(jīng)歷,他們大多數(shù)是中年男人或夫妻,在南方取得或看似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逢年過節(jié)便在飯桌上向親朋好友述說他們的光輝歲月。這些故事在千春小時候就深入人心了,南方也因此成為鎮(zhèn)上年輕人向往的天堂。千春決定南下,去陽光更強烈的地方。這個念頭支撐著她以驚人的忍耐力熬到了高中畢業(yè)。
一個二手手機,一個塑料水杯,幾套舊衣服,便是千春的全部行頭。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顛簸,邁下火車那一刻,千春感到腿不聽使喚了。洶涌的熱浪撲來,將她擁入懷中,這是南方歡迎客人的方式。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耳邊縈繞著各式各樣的方言,有幾分鐘她的大腦失去了思考能力,等到她緩和下來,身體已變得汗津津、黏糊糊了。她大口呼吸著南方新鮮潮濕的空氣,跟上人流出了火車站,稀里糊涂地被街邊一個戴著遮陽帽的中年婦女帶到了附近一家破陋的招待所。沖完澡,洗了衣服,千春頂著七月正午的烈日,繞著火車站周圍轉了幾圈。這一帶紛繁復雜,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她將路上的所見所聞牢牢記在心里,一心只想盡快融入這一切之中。晚上躺在褊狹的房間里,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向千春襲來,她感覺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仿佛已到了別的星球上,在那里,除了長腳蚊,再沒有她所熟悉的東西。這晚千春睡得很淺,故鄉(xiāng)的景物在她的夢中反復出現(xiàn),她夢見了母親織毛衣的樣子,夢見了家門口的大槐樹,甚至夢見了學校。
千春的第一份工作,是憑借她那漂亮的臉蛋和白皙細嫩的小手得來的,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在一家按摩店當技師,每天從中午十二點干到凌晨四點,平時還算輕松,但到了節(jié)假日,她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在她剛柔并濟的高超手法下,客人們舒筋活絡,積累數(shù)日的疲憊感消失殆盡,而千春自己的身子卻快散了架。年輕貌美的天然優(yōu)勢以及游離于灰色地帶邊緣的絕妙技巧,使千春漸漸成為店里的頭牌,形形色色的人來店里指定千春為他們服務,她在一具具肉體上公式化地捏捏捶捶,機械性地與客人聊天,以職業(yè)式微笑送走或迎接他們。在這個行當里,存在一種良性循環(huán)機制,優(yōu)秀的技師由于不缺客人,往往更專注于服務質量,她們能夠讓客人從頭到尾沉浸于輕松愉悅的氛圍中,不像那些鉤心斗角的技師,在按摩過程中喋喋不休,花言巧語地誘導客人加鐘。因此,千春工作不到三個月,便收獲了大批回頭客。她曾遇到一個剛上大學的學生,節(jié)衣縮食地省下生活費,就是為了每月前來找她按摩幾次,她于心不忍,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他認真學習專業(yè)知識,少來這種是非之地,后來就真的再也沒見過他了。按摩店為千春提供食宿,每月以底薪加提成的方式發(fā)工資,千春接待的客人多,自然工資也高。這些都是她的血汗錢,是她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南方的終極意義,為了它們,千春不知忍受過多少痛苦與孤獨,她被客人羞辱過,被其他技師排擠過,被碩大的蟑螂和老鼠嚇得不敢動彈,但她一秒也沒想過離開此處,她還年輕,心里容不下破敗的故鄉(xiāng),即使回去,也要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xiāng)。
半年后,經(jīng)過漫長的春運征途,千春拖著亮閃閃的鎂鋁合金行李箱,哐啷哐啷地行走在小鎮(zhèn)的老路上。她身披燕麥色羊絨大衣,腳穿米白色長筒靴,頭發(fā)染成了黃棕色,微微燙卷,看上去既時髦又成熟。街上迎面走來的行人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邁著優(yōu)雅輕盈的步伐,面不改色地同他們擦肩而過,眼睛漠然平視前方,對周邊事物熟視無睹。遇見兩三個打招呼的熟人,千春對他們報以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告訴他們,她在外面過著幸福安逸的生活。
在家僅待了一周,千春正月初五就回了南方,她離開的時候,小鎮(zhèn)上空正盤旋著一些關于她的流言蜚語。有的說千春在南方找了個富二代男朋友,有的說她從事的是不正經(jīng)的職業(yè),還有的說她在服裝廠干苦力,沒賺幾個錢。哪一種說法都帶有或多或少的譏諷,在好事的街坊四鄰眼里,即便南方遍地都是黃金,一個年紀輕輕的弱女子也不可能僅憑自己的力量就滿載而歸。他們不知道的是,千春和他們一樣靠雙手默默耕耘——工作對象不同而已,卻在半年內(nèi)賺到了他們兩三年的收入。對于各類傳言,千春毫不關心,歸根結底,她對小鎮(zhèn)上發(fā)生的任何事都了無興致,她的未來不屬于這里,她要扎根于南方。
雖然按摩這份工作報酬頗豐,卻勞筋苦骨,枯燥乏味,千春終日受困于昏暗狹小的房間,逐漸對這樣的日子心生厭倦。她還未真正感受過南方的繁華和生機,如今又有了些積蓄,離職的念頭便日趨強烈,她想要去更廣闊的天地中尋找新的歸宿,去感受洋洋大觀的南方生活。在她猶豫不決的那段時間,一個不速之客闖入她的生活,促成了她下定決心離開按摩店。
凌晨三點四十分左右,按摩店中燈光黯淡了下來,各個房間已打掃完畢,老板核對了當天的賬目,只等最后兩個客人的足浴服務結束便準備打烊。這時店門口的紅外線感應門鈴又響起輕盈的音樂,一個三十歲上下,面容憔悴的男子推門而入,他要了全身水療服務,老板把他交給了困倦不堪的千春。她重新穿上剛脫下的工作服,提著小手提箱來到單人間門前,打了個哈欠,敲了兩下門便開門走了進去,男子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欣悅。
男子趴在床上,千春為他做背部按摩。由于長時間不間斷地工作導致軟組織慢性勞損,她的手指關節(jié)隱隱作痛,按摩的力度也比以前輕了許多。她那纖細的雙手嫻熟地從男子的肩頸揉推至硬實的后背,像是兩個默契的舞者在跳冰上芭蕾。
“你多大了?”
“什么?”
“你多少歲?”男子聲音低沉,像快睡著了似的,“看上去很年輕?!?/p>
“十八歲?!鼻Т好看斡龅竭@個問題都這樣回答,她永遠十八歲。
“剛來不久?”
“半年多了?!?/p>
千春示意男子翻身平躺,接著為他捶腿。他又瘦又高,皮膚白皙,腿上的青筋清晰可見,像一條條雪地上分岔的小徑,清癯的臉龐在長發(fā)的半遮半掩下顯得萎靡不振,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
“賺得多嗎?”男子喃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語。
“還行吧,夠生活了?!鼻Т禾鹚氖郑_始按壓手指。他的手掌很寬,五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是鋼琴家或畫家的手?!笆趾芷谅铩!?/p>
“謝謝?!彼兆∏Т旱氖郑牒笥炙砷_了。
千春見他倦容滿面,便不再尋找話題,繼續(xù)按部就班地按摩。一整套流程做完,男子已經(jīng)睡了過去,均勻的鼾聲讓千春也昏昏欲睡。她輕輕搖醒了男子,提醒他服務結束了,問他是否準備在這里留宿,男子說不用,換好衣服,付完賬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深夜,男子又來了,他來的時候千春正在上鐘,他便在房間里一直等著她下鐘。這次他精神好多了,服務期間問了千春不少問題,千春的回答真假參半,一些她不想回答的私人問題全都模棱兩可地搪塞了過去。按摩快結束時,男子突然問她想不想賺得更多,千春說當然想,但她沒什么一技之長,做不了其他的。男子說沒關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干,我可以培養(yǎng)你,很快就能上手。千春說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說的上手到底是做什么。
“我叫黎世海,你可以叫我海子或者海哥?!彼麖拇采献饋恚⒅Т旱哪?,壓低聲音說道,“最近我盤下了一家地下賭場,想找些年輕漂亮的女孩來做荷官。工作簡單輕松,賺的錢肯定比這里多。”
“荷官是什么?”
“發(fā)牌員。只負責在賭桌上給人發(fā)撲克牌,其他的不用管?!?/p>
“每個月能賺多少呢?”
“至少這個數(shù)?!崩枋篮I斐鋈割^。
千春思索了一陣,默然低下頭提拉他的大腿根部。
“你考慮一下吧,我過幾天再來找你。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先付你半個月工資?!闭f完他便提前結束了服務。
五天后,千春第三次見到黎世海。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遷思回慮,她決定辭去按摩店的工作,開啟一段更刺激、更冒險的旅途。她用黎世海預付的工資租了一間精裝的單身公寓,搬進去的行李比剛來南方時多了幾大箱?;ò胩鞎r間打理完房間,千春站在窗戶邊俯瞰暮色蒼茫的城市,直至夜色溫柔地將她包裹。萬家燈火滲入她細嫩的肌膚中,她感覺身體正在南方四月溫暖的夜晚中慢慢融化。
賭場的位置非常隱蔽,藏在一大片20世紀90年代建設的居民區(qū)里。千春跟著黎世海在羊腸九曲的巷子里東彎西拐,邊走邊默默記下可以作為路標的老樹、電線桿和商店招牌之類的東西。在一條小巷盡頭的拐角處,站著一個穿灰色工裝的光頭男子,遠遠望見他們倆,立馬扔下手中的煙頭,迎上前去叫了聲海哥。黎世海朝他點點頭,拐進了他身后的里巷,那兒有四間卷簾門緊閉的門市,黎世海將左邊那間的卷簾門拉開半米高,帶著千春鉆了進去。房間里空無一物,唯有一盞日光燈亮著,在爍爍的燈光下,千春看見一個模糊的長方形黑影,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底下隱隱約約傳來陣陣喧騰。順著樓梯下去,有一間鋪著紅色地毯的大房間,里面擺著十來張橢圓形牌桌,每張桌子四周都嚴絲合縫地圍滿了人,有的在賭,有的在看,如同一群爭搶腐肉的螞蟻??諝庵袩熿F繚繞,千春被嗆得直咳嗽,他們快步穿過賭場大廳,來到一間像辦公室的小房間。
黎世海坐在千春對面,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副藍色“蜜蜂”牌撲克牌和幾種顏色不同的籌碼,他問千春,聽說過得州撲克嗎?她說沒有。黎世海說,玩法很簡單,我現(xiàn)在教你。他周詳?shù)亟榻B了得州撲克的基本規(guī)則,告訴千春各種牌型的大小,什么是莊家、大盲、小盲,如何使用籌碼下注……等千春完全弄明白這些后,他便拿出一副紅色的撲克牌遞給千春,開始教她怎么洗牌發(fā)牌,這才是荷官的本職工作。
“首先將牌打亂,”他在桌上鋪展開撲克牌,雙手像搓麻將一樣分散它們,“保證每張牌的底面都要碰到牌桌,這樣洗六七秒后讓牌聚攏,把頂牌放在牌底,然后拿起所有牌,牌背朝著自己將牌堆弄整齊?!?/p>
黎世海做得很慢,千春按照他的步驟整理好牌堆,又將牌分成兩疊,放在桌面交叉著洗了三次。
“接下來是發(fā)牌。將頂牌棄掉,發(fā)三張公共牌,第一輪下注之后,再棄掉頂牌,發(fā)第四張轉牌,第二輪過后,繼續(xù)棄掉頂牌,發(fā)第五張河牌。你要做的就這么多?!?/p>
千春練習了一個下午,晚上便被安排到一張賭桌上發(fā)牌了。剛開始她還很緊張,洗牌時雙手偶爾會哆嗦幾下,但隨著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她反而鎮(zhèn)定下來。發(fā)牌與按摩一樣嘛,她思忖著,都不費什么腦子,只管周而復始地重復同一套動作就行了,不過發(fā)牌倒是輕松多了。到了早上七點,賭場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一個男荷官接替了千春。她從后門出了賭場,在巷子中一家擁擠的早餐店里吃腸粉喝豆?jié){,隨后打車回到公寓。沖完熱水澡,換上寬松的睡裙躺在床上,千春絲毫感覺不到疲憊,心底還微微蕩漾著一股甜蜜的暖流。
憑借抽成和放貸,賭場生意蒸蒸日上,日進斗金,黎世海的座駕也從比亞迪F3升級為奧迪A6,千春的薪資雖不足賭場利潤的九牛一毛,但對她來說卻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一個周五夜晚,千春在某次牌局中發(fā)出了一張紅桃6的河牌,使得槍口位的玩家湊成了同花順,驚心動魄地贏下了巨額底池,那個方面大耳的中年男子樂開了花,隨手扔給千春幾個籌碼作為打賞。那天晚上,這張賭桌上只要有人拿到一手好牌或是贏得的底池金額較高,都會打賞千春幾個籌碼,一晚下來,她收到的小費竟高達兩萬多塊。早上換班后,她在前臺將籌碼兌換成現(xiàn)金裝進手提包中,沉甸甸的幸福感讓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黎世海的車停在巷口,他正坐在駕駛位上吸煙,見千春走來,便招手示意她上車,說要送她回家。千春坐上副駕駛,系好安全帶,車上淡淡的甲醛味使她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
“工作還滿意吧?”黎世海問道。
“挺好,比按摩強多了?!鼻Т盒χf,“多謝海哥的提攜?!?/p>
“都是小事?!彼臀豢跓煟孪虼巴?,“抓住風口,錢自然就來了。”
到了公寓樓下,千春解開安全帶,正要打開車門,黎世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毫無征兆地將臉貼近千春,親吻她的嘴唇。千春感到苦澀的煙味在她口腔中蔓延,她閉上眼睛,兩手緊緊抓住座椅邊緣,身體仿佛在水中下沉。
再次回到小鎮(zhèn),千春穿金戴銀,珠光寶氣,一襲棕色裘皮大衣如盔甲般將呼嘯的北風拒之體外。在家鄉(xiāng)的短短幾天時間,她始終是小鎮(zhèn)上的焦點,正如幾年前她在學校里一樣,走到哪里都會引起熱烈的討論。有人向千春的父母打探她在何處高就,希望她能帶上他們的子女南下分一杯羹,這樣的如意算盤顯然沒能成功。于是那些閑言碎語愈演愈烈,說千春在南方干著出賣肉體的勾當,連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她。千春才不管這些,嫉妒是骨中的朽爛,就讓他們眼紅去吧,她不會因此而損失一分一毫。在無數(shù)充滿欲望和妒羨的眼光中,千春就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亢心憍氣,睥睨一切。
千春曾以為永恒的許多事物總是猝不及防地煙消云散,譬如她和雷文的感情,西城男孩樂隊,以及那間金礦般的地下賭場。
轉眼又一年的年關將至,突如其來的寒潮使城市變成了一座大冰窖,街頭行人無不蜷縮著身子步履匆匆,不愿在濕冷的室外空氣中久留,而此時的賭場里卻群情鼎沸,熱火朝天。許多人不惜將辛苦一年賺來的血汗錢全部扔進了賭桌,沒有半點猶豫,而在平時,他們在盒飯里多加一枚煎蛋或買一瓶礦泉水都要思量再三。今晚是過去的一年中最瘋狂的夜晚,在這樣的氛圍下,所有人都展現(xiàn)出一擲千金的豪氣,金錢作為虛擬和抽象的概念,在他們心中已變得模糊不清,是廢紙,是籌碼的分數(shù),是使腎上腺素激增的興奮劑,他們將踏進賭場時懷有的最初目的忘得一干二凈,情緒甚至不再被輸贏左右,直至全身上下分文不剩,這場狂熱的鬧劇才戛然而止,冰冷的現(xiàn)實感狠狠地拍在他們臉上,這時候,賭場也成了冰窖。
千春在人群包圍中熱汗涔涔,每發(fā)一輪牌就要用毛巾將手擦干。她想起《上帝是一個女孩》這首歌,因為在這里,她就是這些賭徒的上帝,主宰著他們可悲的命運。她站在牌桌前冷峻地凝睇他們,所有強烈的悲歡在她眼中都如此渺小,不值一提。正當千春充分享受著荷官這一角色賦予她的權利時,賭場中突然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騷亂。
“警察……警察來了!”從地面?zhèn)鱽眢@恐的喊叫。
剎那間,賭場亂作一團。一小撮反應迅速的看客率先沖上通往后門的階梯,緊接著所有人如潮水般涌向那個狹小的口子,一些人被撞得人仰馬翻,又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擠進人堆。桌椅東倒西歪,籌碼噼里啪啦地散落下來,被踢得滿屋翻滾。千春夾在人流中,匯入樓梯口,她心驚膽戰(zhàn)地回頭一看,一隊警察已經(jīng)破門而入,黎世海剛從辦公室里跑出來,就被兩個警察按倒在地。在慌亂的人群推搡下,千春踉蹌著出了后門,不遠處騎警隊鳴著警鈴正向這邊趕來,她來不及喘口氣,咬著牙往最近的巷子里鉆。他們像從地底竄出的一窩老鼠,在這片居民區(qū)的各條老巷子中四散而逃。沒跑多遠,千春的一只皮鞋就被踩掉了,她拾起來拿在手中,拐進路旁的小區(qū),躲進一幢黢黑的單元樓中。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三樓的臺階上,蜷縮著身子,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牙齒微微打戰(zhàn)。直到后半夜,四周闃無聲息,她才躡手躡腳地摸索著下樓。
此后三天,千春一直待在公寓里,不敢邁出門一步。這是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煎熬的時光,食不下咽,整夜無法合眼,身體忽冷忽熱,虛脫無力。終日躺在床上,她用所剩無幾的精力思考著自己該何去何從,而得到的唯一答案是重回按摩店,但她一想到過去劬勞的日子和綿薄的收入——與做荷官相比,便即刻在這個選項上畫了個叉。這期間,故鄉(xiāng)的呼喚從她心底冉冉升起,并隨著血液在體內(nèi)流淌縈回,周身每個細胞都為之蘇醒,小鎮(zhèn)的長街短巷在眼前鋪陳開來,遠處河面薄冰層碎裂的砰砰聲在耳畔隱然回蕩,雪花洋洋灑灑從天而降,無聲地落入廣袤的原野。千春許久沒有觸摸細膩晶瑩的雪花了,她想掬一捧雪捏成雪球,像扔掉所有煩心事一樣將它砸向光禿禿的樹枝。南方的森羅萬象在千春心中失去了光芒,眼下的她倦翼知還,歸心似箭。
返回故鄉(xiāng)的最初兩個月,千春仍然飽受非議,她很少外出,對流言充耳不聞,但她的父母卻為此傷透了腦筋。千春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在這樣的風評下,鎮(zhèn)上人誰敢娶她呢?然而他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小鎮(zhèn)里的適齡青年男多女少,加之千春姿色不俗,隔三岔五便有人登門說媒。經(jīng)過父母好說歹說,千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見了幾個相親對象,見完就再無后續(xù)。她現(xiàn)在正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如何使用手頭的存款在鎮(zhèn)上創(chuàng)業(yè)謀生,對兒女情長提不起什么興致。
隨著春回大地,千春開始走出屋子,日復一日地在街頭四處閑逛。鎮(zhèn)上的犄角旮旯都轉遍了,她還是沒想好要投資什么。在沒有百分之百滿意的想法前,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投資與婚姻無異——或者說婚姻就是一種投資,第一步至關重要,只有找準方向,才能走上正軌,而這需要時間和耐心。因此她并不著急,每天像游客似的邁著悠閑的步伐,欣賞著這久違的春色漸濃的小鎮(zhèn)。一天千春在文化廣場碰見了雷文,他大腹便便,臉上堆了些橫肉,續(xù)著絡腮胡,身旁還跟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要不是他向千春打了聲招呼,千春根本認不出他。雷文說,聽說你在南方發(fā)展得很不錯,怎么突然回來了。千春說,在外面沒有根,人是飄的。他們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小女孩蹲在花壇邊摘野花。談話時,千春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瞥向小女孩。
南方時常出現(xiàn)在千春的夢里。車馬駢闐的街道,勾肩搭背的高樓,霓虹燈映照下的廣場,櫥窗中琳瑯滿目的商品,無不在夢境中撩撥她的心弦,使她平靜的臉龐漾起漣漪。有時半夜醒來,她仍以為自己身處南方的公寓中,要看一眼窗戶才得以確認真實的處境,隨后傷感和無奈如風一般拂過心靈的邊緣。她無法繼續(xù)入睡,睜著眼回憶那些五味雜陳的經(jīng)歷,那是她生命中一場偉大的冒險,每回想起來,血液就在體內(nèi)奔涌沸騰。
千春見的第五個相親對象是個沉靜寡言的廚師,比她大兩歲。他父親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家有著三十多年歷史的小飯館,他繼承了家業(yè),在店里掌廚。初次見面時他十分拘謹,沒講幾句話,卻給千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坐在木制沙發(fā)上,腦袋些微低垂,烏黑的杏眼盯著他那雙粗大的手,千春問一句他答一句,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最后他就問了千春一個問題,你喜歡吃什么。千春覺得他是個真誠踏實的人,適合一起過日子。見了三次面,他們確定了戀愛關系,一年后,兩人結了婚,千春成了小飯館的老板娘。他不在乎她的過去,她不在乎他的未來,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過去和未來都是溫柔的時間陷阱,他們所能把握的唯有當下平淡充實的婚后生活。小鎮(zhèn)上流傳的有關千春的南方軼事宛如初春的殘雪,在和煦的陽光下漸漸消融殆盡,滲透進故鄉(xiāng)的泥土中。
小飯館在鎮(zhèn)上有不錯的口碑,但由于店門頹朽,里面設施陳舊,給人又臟又亂的印象,生意一直不溫不火。千春用積蓄將飯館重新裝修了一遍,桌椅碗筷都換了新的,還將旁邊的門市也租了下來,隔出三個包間。重新開業(yè)的飯館吸引了大批新老客人,中午和晚上的用餐高峰期,店里總是人滿為患,他們又在路旁的槐樹下支起雨棚,擺了八張桌子。店里缺人手,千春把父母也叫過來幫忙,如今店里的利潤養(yǎng)活他們一大家人已綽綽有余。沒過多久,千春懷孕了,生了個女孩,除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像她爸,其余地方和千春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天清晨,千春在梳妝臺前為女兒梳頭編辮子,女兒很安靜,和她小時候很像。
千春的女兒上小學一年級時,在學校操場上絆了一跤,兩腿膝蓋被劃出幾道口子,血淋淋的,煤渣嵌在肉里,看著就感到鉆心的疼。從醫(yī)務室接女兒回家,路過操場,千春腳踩松軟的煤渣跑道,看著搖搖欲墜的土墻上那行斑駁的紅字: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她心里感慨萬千。回到家里,千春和丈夫說了自己的想法,丈夫表示支持。于是千春聯(lián)系校方,給學校捐了些錢,將煤渣操場改造成了塑膠操場,四面的土墻也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貼著瓷磚的水泥墻,墻上有手繪的彩色壁畫,畫著各項運動的剪影。這件事不知不覺在小鎮(zhèn)上流傳開了,人們又想起了從南方歸來的千春,奇妙的是,沒有人記得她曾經(jīng)的負面?zhèn)髀?,在他們的印象中,千春自始至終是一個精明強干、膽識過人的女子,她曾獨自闖蕩南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回到家鄉(xiāng)嫁了人,又持家有方,將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此起彼伏的贊美聲中,千春成了鎮(zhèn)上“南方名人堂”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以千春為榜樣教育孩子。
千春夢見南方的頻次越來越低,夢境越來越模糊,南方那些曾令她心旌搖曳的喧囂與繁盛,在故鄉(xiāng)無數(shù)個流淌的夜晚中悄然而逝,了無遺痕。許多時候,她睡得同黑夜一樣深沉,什么夢也不做。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