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的思想表達散見于《論語·里仁》《論語·衛(wèi)靈公》《論語·述而》《論語·先進》等不同篇目中,其中有一些重要表述,譬如“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師也過,商也不及”“過猶不及”“不遷怒,不貳過”等,以“過”作為詮解《論語》的門徑是合適的。本文通過辨析“過”和“中庸”“正”的關(guān)系,有助于重新理解“中庸”“中行”等重要概念。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過則勿憚改”
君子以禮持身,而有威重之質(zhì),此質(zhì)表現(xiàn)在外則行事有威儀。同時,君子的“禮以行之”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時間、地點、場合的變化有相應調(diào)整。對禮之調(diào)適而得行之中的機制,來自“學而時習之”之“學”,也來自孔子在太廟的“每事問”之“問”。學所以行禮而不滯固,可中道而行,避免出現(xiàn)“過”或“不及”的失禮情況??装矅尅肮獭睘椤氨忠病?,刑釋“學則不固”為“又當學先王之道,博聞強識,則不固蔽也”,個體通過學習、體會先王的道,就能漸次厚重持其身,所謂以禮立身,通過具體行事而得時措之宜,沒有固蔽之“過”。個體在“為學之說”與“禮以行之”兩者間保持動態(tài)平衡,便等同于改過的過程??梢?,個體通過學習禮,可以有效避免行為的固蔽之“過”。
個體通過為己之學,而使其忠信之質(zhì)和禮儀講求相得益彰。長此以往,養(yǎng)成手足有所措的威儀氣象,便可以“正己”,可以是“過則勿憚改” (《論語·學而》)。
相反,個人若不能及時改過,則有其相應的后果與危害。張認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則放越而莫知其極,凡惡之所由生也”,個人放任自身之“過”的繼續(xù)發(fā)展,至于無可挽回,則其超越了人本應走的居仁由義之大道,這樣做使得自己與善道相隔絕,容易為惡。個體之行事脫離人道,趨向小人之“下達”,這樣不僅戕害本有之仁德,而且可能將自己不想有的事強加于人??傊瑐€人不及時改過,導致出現(xiàn)“過越”的悖理行徑,甚至會由“過”發(fā)展為惡。
個人要避免出現(xiàn)“過越”的言行,須通過著力地做修身工夫,擺脫“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論語·陽貨》)的平庸狀態(tài)。個人總有完善之處,“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論語·子罕》)“改過”對中等材質(zhì)的人尤其可行。中人努力做修養(yǎng)仁德的工夫,從而不斷日新其性,破除陋習,復歸正道。
恕與“赦小過”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痹唬骸把芍t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論語·子路》)
孔子答仲弓問為政,是有關(guān)從政者如何可以“正人”的問題。仲弓任家宰的職位,負責大夫家內(nèi)的事務。在孔子的回答中,既區(qū)分了施政的先后次序,又具體說明舉用賢才的道理。“先有司”,“先任有司者治其事”,仲弓總攬大夫之家事,具體執(zhí)行和處理由專人負責。如此,“先有司”表示基本的制度保障,避免尸位素餐?!吧庑∵^”體現(xiàn)了施政有寬的精神,然而施政之緩急的恰好,以仲弓的推己及人為基礎,基于恕道,仲弓對那些專有職事者不當求其備。
對于“赦小過”,“過,失誤也。大者于事或有所害,不得不懲;小者赦之,則刑罰不濫而人心悅矣”。朱子將“小過”作“失誤”解,區(qū)分比較了“過”之大和“過”之小的不同影響。對妨害季大夫家事的“過”之大者,應當懲治。小過是小失誤。況且,它不是個人有意要為之,通常是無心之失。對此,仲弓作為家宰,要體諒相關(guān)辦事人員,給人以重新改過的機會。如果不放過,而懲罰或苛責于他,他只會謹小慎微做事,只求不出差錯。蘇軾指出“赦小過”對選用人才的積極意義?!叭划斏馄湫∵^,則賢才可得而舉也。惟庸人與奸人為無小過……若小過不赦,則賢者避罪不暇,而此等人出矣。”普通人難免有小過,蘇軾認為無小過者通常也沒有成就或是善于掩飾?!吧庑∵^”要求為政有寬,伯禽被封于魯?shù)?,周公訓誡他:“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保ā墩撜Z·微子》)
為政者的寬厚可以帶動臣民進行自我激勵和反省,同時要繼續(xù)任用以前的大臣,除作惡為逆者。在任用人才方面,不可因小失大,首先施政者不當過分苛求下屬。上述訓誡和孔子對仲弓的回答是相一致的。孔子期許仲弓在家宰的職位上,可以像大人君子一般,不過分苛求相關(guān)辦事人員?!吧庑∵^”既是為政者自身的修養(yǎng),同時亦是為政之解決辦法。
儒家一貫講求恕道,它落實在個人修養(yǎng)上,表現(xiàn)為推己及人、自然及物。原憲以所得的俸祿,滿足自家人以外,周濟貧乏的鄰里,這就是自然及物、與人寬厚的體現(xiàn)。個體修身成德,可以自然及物,從事政治活動同樣也離不開恕道的修養(yǎng),如此在施政方面會有寬惠的措施,從而“寬則得眾”(《論語·陽貨》)。為政者之“寬”也表現(xiàn)為注重上行下效的政治現(xiàn)實,取得民眾相安的理想之治。當然,寬是有一定限度的,發(fā)生訟獄之事,聽訟者要能不偏不倚,寬嚴適度,有和美之道,堅持法度與人情相統(tǒng)一??梢哉f,無論是寬人之過的行為主體,還是因人之寬而悔過自新的一方,其中存在德行的相互回饋。
值得注意的是,本節(jié)所論恕與“赦小過”,明顯指向別人,適用于行為主體的交往,是“正人”的重要方面。自我糾偏以“正己”,正好與恕、“赦小過”存在一定的反差,從中可以看出儒學教化的重要特征。簡言之,《論語》倡導對他人之過以“寬”為重,對己之過則近乎“苛刻”,所謂“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事實上,個人通過收斂身心,以此保持對時間流逝的敏銳感,從中反省領(lǐng)會自我改過的時機,假以時日,待人接物容易合于度,盡己之性而能盡人之性。當自身能夠改正之時,會比較寬容地看待別人之“過”。
對他人之“過”,如果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則沒有理由責備他。但更多的卻是,人之有“過”很能反映個體性情,僅以此具體的、特別的、存在偶然性的“過”,一般也不足以斷定其整個人就有問題。因此,《論語》指出與人寬厚、待人以恕這點是對人之“過”應有的,同樣也是很合適的態(tài)度,《論語》更進一步指出,即使對不仁者也不當過于鄙棄,過于鄙棄有悖于“正人”之道,鄙棄不仁之人不如指出正確的做法是怎樣的,通過率先垂范來影響不仁者。人與我都是有“過”的,反觀自身在有過時的反應和處理,論人之“過”亦然,所以過分苛求別人有時也是不當?shù)?。而在生活中,過分苛責別人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如此就不會真正做到平凡而偉大。自我改過是優(yōu)先于注意到他人之“過”的,這除非是“據(jù)于德,依于仁”(《論語·述而》)者所不能為。通過為學工夫涵養(yǎng)德行,并不斷培養(yǎng)“知人”的能力和關(guān)切,避免“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莊子·人間世》),有知見而仁德有未盡,非是《論語》論“知”之意。稱人之善,恕人之過失,這是修身及處世的長久之法,展示了基于恕道對個體生命和價值的尊重,社會對無意的、無關(guān)緊要的過失可以更加寬容?!按蠓蚝巫?,吾不以一眚而掩大德”(《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秦穆公對待秦國的將領(lǐng),秉持了赦過不掩功的“恕”,如此促成治秦之道。
“過猶不及”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保ā墩撜Z·先進》)
在孔子所說的“師也過”與“商也不及”中,更加體現(xiàn)了“過”的豐富內(nèi)涵?!皫熞策^”之“過”是對賢德的某種偏離,而偏離的具體內(nèi)容,我們通過曾參評價子張“堂堂乎張也,難與為仁矣”(《論語·子張》)可知子張有“堂堂”之過,這點會對仁德有破壞,相比之下,子夏行事經(jīng)常不及而止,孔子不但指出二人之過的特殊與不同,而且由此差異指出一致之處,即對“中”的偏離相一致,所以是“過猶不及”。這種“多”而知“一”的思維方式,換言之,從不同的現(xiàn)象中洞見差異所包含的一致性。而“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里仁》)同樣蘊含這種思維方式,各種“過”的形態(tài)雖彼此不同,但都關(guān)聯(lián)著“黨”,且不論“黨”的具體內(nèi)涵,我們卻可觀取不同的過,能夠通達具有共同性、普遍意義的“仁”。
觀過而知仁
二程所言“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君子過于愛,小人過于忍”,雖然君子與小人其情感的表達有不中節(jié)處,不能很好地以禮節(jié)情,與“正”相符,但是,有“過”則至少人我相感通的情實仍然存在,個體以此情實而行為,便能夠“為仁由己”“以友輔仁”。這種不足意味著有“過”之人其內(nèi)心是具有慈愛之心或是克制之意,只不過這不經(jīng)禮之文修飾作用的慈愛心或單純地忍受,它不完全符合孔子的論“仁”之意。
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里仁》)
在歷史上對此句有諸多不同注說,這里的“過”主要作過失解,既是過失,便不是仁,“過”的具體內(nèi)涵表達為“各于其黨”。
在各有差異性、不同個體之“過”的背后,相同的是由不仁而來的過失,觀此不仁之失,可以推知有此一失之個體,其為仁的方向何在。這種“觀過知仁”的理解進路類似于二程解釋“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講“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通過察知非仁現(xiàn)象的情形、表現(xiàn),如何可以是“仁”,就清楚了?!坝^過知仁”側(cè)重提出以何方式來對待他人之“過”,其中“仁”代表有過者所以行仁的“正道”,意味著為仁的具體方向。對“觀過,斯知仁矣”,本文傾向于傅佩榮所言“因此察看一個人的過錯,就知道他的人生正途何在”??傊?,本句是《論語》全文論“過”的重要關(guān)節(jié)處,對本句的分析能夠比較全面地揭示和回答《論語》如何面對和處理“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論語·微子》)的問題。
結(jié) 語
《論語》對“過”的討論,主線是“責己之過而改之,觀人之過而寬之”,從中看出儒家“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論語·衛(wèi)靈公》)的價值取向,反映了儒家一貫的忠恕之道。
“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凸顯了“過”的積極價值,“過”之形成與產(chǎn)生包含自身與發(fā)生之客觀兩個方面。借助《易》之隨卦有助于全面豐富地認識“過”,“上居隨極,固為太過,然在得民之隨,與隨善之固,如此乃為善也,施于他則過矣”。為政者雖處于隨之極的大過,但因為“得民”,并且取善為法,猶有可觀可取處。所以為“過”,或是“得民”存在問題,或是個人不能“擇善而固執(zhí)之”?!斑^”偏離中庸雖然不足為法,但是可以“觀”之。朱子論“觀”之意,其曰“比視為詳”,所謂“觀其所由”(《論語·為政》),追根溯源察見事物之情實。既如此便是經(jīng)由“過”的表面消極價值,抵達人的內(nèi)在主觀,從而判別其人是否忠信之不足或有余,抑或偏重仁還是偏重義等,如此符合《論語》論“人”所持的寬厚之意。
作者單位:河北省委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