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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月,月,霜晨月的月

        2024-09-20 00:00:00劉耀輝
        十月·少年文學 2024年7期
        關鍵詞:羅先生日本媽媽

        1

        秋分秋分,就是一秋分兩半,意為秋天已過了一半兒了。

        秋盡江南草未凋,那說的是溫暖的南國。在苦寒的東北之北,就滿不是那么回事了。秋收剛一忙完,呼蘭河的水就黑了下去,兩岸的草卻白了起來,有時候從早到晚一整天都掛著霜。河畔白樺樹的葉子全都黃了,陽光下那成片的樹林看上去就像在撒金、搖金、胡嚕金。

        每當這時候,這里的農(nóng)人們都忙得團團轉,田里的水稻、大豆、高粱都要收,搶完秋收后還要把田地都耕上一遍,這莊稼地里的活計才算是一年到了頭。

        這么忙的季節(jié),偏也有不忙的,比如那走四鄉(xiāng)八村的“討秋官兒”。他們一天中只是一早一晚才出現(xiàn),到了村子里就挨家挨戶地轉,口口聲聲地說著吉利話,直到把主家說得眉開眼笑,進屋里給抓把高粱米或拿上兩個豆包兒,才會轉到下一家。這是這地方古已有之的行當。討秋官兒的名頭里雖有個好聽的官字,實際上就是個要飯的。做這一行,首要的技能就是嘴甜臉皮厚,所以一般都是些老頭兒老婆子—年輕人愛面子,哪里豁得出去?

        可今年年景糟透了,有些還年輕的婆娘也被逼著當起了討秋官兒。這里頭就有嘯河媽。

        嘯河家原本有六畝黑土地。嘯河爸活著時,把田地侍弄得服服帖帖的,每年打的糧食都能有些盈余,留足口糧后還能給家里人扯件新衣服、添置點兒油鹽醬醋。四年前嘯河爸得病過世后,家里的光景就一落千丈了。辦喪事花費不小,嘯河媽拉下了饑荒。那時嘯河在縣城讀高小,還差半年就畢業(yè)了。嘯河媽咬牙頂著,借遍了朝陽堡,總算幫嘯河籌措好了學費。可這孩子特懂事,不聲不響地把錢都還給了街坊們,跑到縣城退了學,第二天就去哈爾濱找事做去了。這幾年年景不好,嘯河媽為辦葬禮欠下的賬,多虧了嘯河掙的工資才還上。

        嘯河在哈爾濱一家報社當排字工,每天都要和嗆人的油墨打交道,還得黑白顛倒,天天都是上夜班,辛苦是不必說的了。他這幾年只回過呼蘭家里一次,人瘦得跟刀棱似的,但精神頭兒卻好著呢,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夸上一句:嘿,瞧這棒小伙!因此,嘯河媽除了囑咐嘯河要吃飽穿暖之外,對他倒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可這陣子不行了。秋分過后,嘯河媽托人連著給嘯河帶去了兩封信,結果全都石沉大海。呼蘭離哈爾濱不遠,捎個信兒來并不難,這轉眼已過去了一個月,眼看就要到十月了,嘯河那頭卻還是沒有動靜。該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嘯河媽最近經(jīng)常感到左眼皮嚯嚯地跳,心想難不成這是要有災嗎,等再過幾天要是還沒有信兒,自己就去趟哈爾濱,到那個報社找嘯河去。

        家中六畝地有五畝種的是水稻,看著那一地金黃,嘯河媽本來覺得快慰極了:不枉自己忙了一春又一夏,這一季可是能有個好收成了!不承想挨千刀的日本子打破了她的美夢,派了人來逼著他娘倆把水稻收割了,然后直接全都給裝上汽車拉走了。全朝陽堡家家戶戶都這樣,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大家都已無力哭泣,只能紅著眼圈兒淌眼抹淚,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消失在那汽車屁股噴出的黑煙里。

        這一季,嘯河媽只打了不到兩百斤高粱。東北的冬天太過寒冷,地里不長莊稼,要等到春天才能播種,夏天才能收新糧。娘倆要撐到明年夏天,每個月就只有二十多斤高粱。這怎么行?且不說喚河正在長身體,就只是單單維持喘氣兒,這點兒糧食也不夠活人的。嘯河媽算賬算不利落,但對用來活命的糧食還是有數(shù)的,她心里早就慌了。

        于是,從打完高粱那天起,嘯河媽就抹下面子當起了討秋官兒,每天都到四外鄉(xiāng)里去討吃的。眼下大多人家秋收還沒結束,早上起來,她得趁著鄉(xiāng)民還沒有下地就趕到人家門上去;晚上要等到天黑,瞅著人家回家吃飯了,趕緊跟上去。這樣早出晚歸,嘯河媽每天都能要回一捧玉米二兩豆的,倒也就不覺得有多苦了。有時候運氣好,她中午還能碰上個好心的小媳婦,叫她一聲“老嫂子”,給她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大子粥。每當這時,她都會說上一籮筐感謝的話,一邊淚眼婆娑地吃著,一邊想著這倒好,又省了一頓。

        2

        雖正值農(nóng)忙,喚河卻每天都得去上學。胡大肚子說日本人十月里要舉行什么慶典,要求學生在慶典上表演“大東亞共榮操”,大家得趕緊好好練,就把原本有的星期天都給取消了。羅先生一肚子火,卻又沒法子反抗,只能看在胡大肚子沒再來逼著大家改日本名的分兒上,日復一日地帶著孩子們練操,心想就權當鍛煉身體了。

        早上喚河起不來,不知道媽媽啥時候走。但每到晚上,他都會雷打不動地跑到鎮(zhèn)街口那棵大楊樹底下去迎接媽媽。嘯河媽個子矮小,走路慢,往往是那些討秋官兒當中最后一個回來的。深秋的夜已經(jīng)很冷了,喚河雖然已經(jīng)穿上了棉襖,還是常常被凍得哆哆嗦嗦的。只要一望見媽媽那矮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就會咋咋呼呼地跑上前去,親親熱熱地挽起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回家去。

        哥哥聯(lián)系不上,喚河心里也非常著急。但他從不跟媽媽提這個,生怕惹媽媽難過。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真不假,別看喚河細皮嫩肉的,五歲時就會做飯了。當然,他家本來就沒什么好飯,要么是蒸高粱卷子,要么是熬大子粥,做起來也簡單。每天傍晚,喚河都是估摸著媽媽快回來了,才生火做飯。飯做好后,他再餓也不會先吃,而是燜在鍋里,等接到媽媽回家后,再娘倆一起吃。

        這一天放學后,羅先生叫住了喚河,告訴他盧三順被日本子給弄到依蘭煤礦去了,那里老遠了,離呼蘭有五百多里地。

        “那大婁子他還能回來嗎?”在喚河的心里,五百多里地就是天涯海角了,畢竟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朝陽堡這塊地方。

        “回來?。∪標サV上看過了,說是三個月后就能去領人了?!?/p>

        “那就行。大婁子吃過這個虧,以后就該長記性了!”喚河長吁了一口氣。他雖然同情盧三順,但始終覺得這家伙當時不該去逞能偷鮮稻,要是老老實實的,就不會有事了。

        羅先生沒想到喚河會這么說,怔了一怔,兩道濃眉同時向著眉心跑了去,但剛一會合就又倏地分開了。唉,喚河畢竟還是個孩子啊,等他長大了,就會懂了。他這樣想著,拍了拍喚河的肩膀,換了個話題:“我今晚就走了?!?/p>

        “先生,您去哪里?”喚河見猜測要變成現(xiàn)實了,心里頓時涌起了一股不舍。羅先生教了他兩年多,加上平時沈、羅兩家也常走動,那感情老深了。

        “去北平?!绷_先生扶了扶眼鏡,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了。不等喚河再問,他就飛快地補充道,“我去那兒找那些官老爺請愿去!東北是中國的,他們不能就這么不要了!聽說很多東北青年都去北平請愿去了,我也要去奔走呼號。要是他們答應出兵,那我就當場參軍,一路打回來,把日本子都趕出去!”

        羅先生雖然激憤不已,但始終小心地壓著嗓子。喚河知道,這是鬧不好要掉腦袋的事。羅先生竟然把這么大的機密都說給他了,這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信任的滋味,既有點兒眩暈,也有點兒害怕。

        “先生放心!我誰都不會告訴的,連我媽我也不說?!眴竞用蚓o了嘴。

        “好,我就是因為信得過你才跟你說的。對了,等三順回來了,你要提醒他一下,不要跟日本子硬來,就說羅先生說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嘿,這個不用我說,大婁子他肯定不敢了?!?/p>

        羅先生的兩道濃眉又在眉心會合了:“喚河,記住我的話。這可不是敢不敢的事,而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事!要是沒有日本子,盧三順怎么可能會被抓去挖煤?我又怎么會被那幫龜孫欺負?這次是盧三順,下次就有可能是你沈喚河。所以,等你們長大了,一定要想辦法跟日本子干,把他們全都趕出去!明白了嗎,沈喚河同學?”

        “明白了,謝謝先生!”喚河習慣性地答應著,其實心里還是似懂非懂:為什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些日本子不也都是一個鼻子倆眼睛的人嗎?

        “好,快回家吧,再見了!”

        “再見,先生!”喚河禮貌地朝羅先生鞠了一躬,轉身走了。他天真地以為,羅先生去北平請完愿就會回來,頂多也就走個一年半載,壓根沒想到在那樣的年月,“請愿”這個雅致的詞兒其實是緊跟著流血犧牲的。

        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分,喚河做好晚飯,沒情沒緒地出了門,想要去大楊樹那兒等媽媽回來。

        路過胡大肚子家門口時,他看見大門四敞大開的,就好奇地朝里望了一眼,正看見胡大肚子在院子里招呼客人。有幾個是穿黃皮的日本軍官,把盧三順給抓走的那幾個日本浪人也來了。

        喚河心知此地不可久留,連忙一縮脖子,抽身就走。誰知胡小梅從門里趕了出來:“老歪老歪,你別走,喏,拿著這錢,我爸讓你去給打十斤‘紅美人’來!”她說著給了喚河一張鈔票,隨手把酒壇子塞給了他。

        “他們想喝‘紅美人’?那我老歪去打不合適,還得是你這個大美人去才行?。 眴竞幽X子轉得飛快,他可不想被大壞蛋胡大肚子瞎使喚。

        胡小梅沒想到喚河這么會瞎扯,小臉騰地紅了,噗地啐了他一口:“我呸!要不是看在嘯河的面子上,有你的好看!還不快去!”

        喚河沒辦法,只得蔫蔫地跑到鎮(zhèn)子北頭的酒坊去打了酒來。

        這“紅美人”是東北有名的燒鍋酒,已有上百年的歷史。酒壇子裝滿“紅美人”后變得沉重起來,喚河只好把它抱在懷里。好酒就是好酒,雖然壇子口塞著用驢尿脬做成的球形蓋子,還是擋不住酒香四溢。

        天色已晚,大家都窩在家里吃飯,街巷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喚河聞著酒香,突然想起了羅先生,就想要嘗嘗他愛極了的這酒到底是個啥滋味。主意已定,他便三步并作兩步,躲進路邊的一個墻角,拔下那驢尿脬蓋子,伸嘴喝了一大口。

        “呸呸呸,這啥味兒啊?還不如驢尿好喝呢!”喚河沒想到這酒聞著挺香,喝起來卻是又辣又嗆,連忙全都吐了。他盯著酒壇子看了看,驀地靈光一閃:為啥不趁這個機會給羅先生和大婁子出出氣呢?于是他又把酒倒出來一些,隨即解開褲帶,沖著壇子口尿了泡尿進去。

        “哼,我讓你們喝‘紅美人’,這回喝‘尿美人’吧!”喚河滿心暢快地想著。

        從胡大肚子家出來后,喚河大著膽子躲在門旁聽了一會兒。他的心跳得撲通撲通的,生怕剛才搗的鬼露了餡。好在院子里不一時就傳出了一陣歡聲笑語:

        “吆西,‘紅美人’滴,好酒!”

        “太君,喝,喝!”

        “吆西,干杯!”

        喚河憋著笑,躡手躡腳地走開了。“還‘紅美人’、好酒呢,不知道是黑老歪、壞尿吧!”他小聲叨咕著,心情大好,邁開大步到大楊樹下接媽媽去了。

        3

        寒露過后,呼蘭河畔已是一派蕭瑟。田野里到處都光禿禿的,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天盡頭。

        這段時間,嘯河媽已把四里八莊十幾個屯子都走遍了,再朝外擴,就得每天跑個幾十里路了。她不愿也不敢跑那么遠,看看秋收已結束,很少有人下地了,就決定不再去屯子討秋,改當野秋官兒,到田野里拾秋去了。

        日本子為了保證軍糧供應,早早地把大米全都給收走了。他們做事精細,逼著老百姓收割完稻子后,還會親自下地檢查好幾遍,把那些落在田里的稻穗都統(tǒng)統(tǒng)歸攏起來帶走。因此,野秋官們看到稻子地就知道沒戲,壓根不過去,都只到高粱地里去,巴望著能撿點兒高粱米。嘯河媽也知道這個理,就也只去高粱地里轉悠。

        今年農(nóng)人們都格外珍惜糧食,落在田里的高粱穗子本來就少,加上野秋官又太多,一來二去真是啥也很難撿到了。嘯河媽連著去轉了好幾天,每天都只能撿來一小把高粱米,可就這樣她也還愿意去。她是這樣想的:高粱米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能撿一點兒是一點兒,在家閑著也是閑著。

        快到霜降那幾天,大東北的寒風呼嘯起來了,刮得人耳朵發(fā)緊臉發(fā)青。野秋官們禁受不住,一個個的都縮手縮腳地跑回家去了。喚河娘身量小,整個人窩縮在大棉襖里,倒不像別人那樣覺得冷得受不了,還能堅持著下地拾秋,只是不再早出晚歸了,每天都只去走個中午頭兒。

        霜降當天一早,第一場雪瀟瀟灑灑地飄了下來。雪粒子不大,落到黑土地上很快就都融化了。嘯河媽給喚河做好午飯后,抬頭看了看天,覺得不像要下大雪的樣子,心想這挺好—不耽誤下地拾秋,于是就收拾收拾出了門,往鎮(zhèn)子北邊六七里外的一塊高粱地趕去。

        到底是要入冬了,田野里就連晚凋的榛樹叢、狼尾草、貓爪子,也都枯萎頹敗了。加上漫天雪花亂舞,北風嗚嗚不止,大東北獨有的蒼涼一下子就凸顯了出來。嘯河媽一路走得急,倒不覺得冷,也不惱雪花,反而還有點兒稀罕它,就是覺得北風老煩人了,因為它吹得人走不動路。然而,她和她背著的那條破口袋都沒有想到,就是這惱人的北風給刮來了一場驚喜。

        這塊高粱地緊挨著一塊水稻田。在地、田相交的一段田埂上,已積聚了一堆白白嫩嫩的雪,顯然是北風把它們卷過來的。冬天的田野曠遠無邊,一眼望去,差不多全都是莽蒼蒼的黑色,中間突然顯出一小塊白來,任是誰也不會不被吸引的。嘯河媽走了一路,正感到口渴,一看到這個就樂了,心說這不是正犯困時有人給遞枕頭來了嗎,忙走過去,捧起一捧雪吃了起來。

        新鮮的雪花入嘴,那冰爽勁兒剛剛氤氳開來,嘯河媽突然覺得眼前那一堆雪有點兒不對勁,下意識地拿眼一掃,就瞥見了一個崩塌的洞口。那洞口朝東,原本應是齊齊整整的,現(xiàn)在卻已變得豁豁牙牙的,而掉下來的浮土也都不見了,周圍毛干爪凈的。不用說,這又是北風的杰作!嘯河媽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連忙從破口袋里掏出鐵鐮,俯下身子挖了起來。

        這個地洞是田鼠的老巢,也是野秋官兒們夢寐以求的寶藏。游蕩在秋后的田野上,嘯河媽隔上幾天就能聽到人家發(fā)現(xiàn)田鼠窩時那又驚又喜的咋呼,也親眼見過人家從田鼠窩里挖出來玉米、大豆、高粱,它們被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足足有幾十斤。對野秋官兒來說,憑空多了這幾十斤糧食,就等于一家人都能安然度過這個大荒年了。以往嘯河媽只有在一旁眼紅的份兒,從來沒想到這樣的好運氣也會光顧自己。她的心激動起來了,邊急急地挖著,邊漫無邊際地想了很多,一會兒想到蒼天有眼,這是來可憐他們娘兒倆了,一會兒又想到自己那死鬼丈夫,要是他還活著,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不知道得高興成啥樣……

        鐵鐮很快就把那小小的洞口擴成了一個半人多深、一米見方的大坑,坑底清清楚楚地露出了兩個“糧倉”。北邊的一個,存的是紅不拉唧的高粱米,南邊的那個,竟然堆滿了白燦燦的大米!兩邊涇渭分明,高粱米和大米互不摻和,可見田鼠一家在偷糧入倉時沒少費心思。

        嘯河媽直直腰,平復了一下情緒,然后就打開那個破口袋裝了起來。她先裝大米,裝完后攔腰擰了兩把,把破口袋分成了上下兩個空間,再把高粱米也裝進去,然后用麻繩扎緊封口。這些都干完后,她坐在大坑里歇了好大一會兒,看看天光暗下去了,雪也下得緊起來了,這才起身要走。只見她抓住那破口袋的腰部,忽地就把它搭在了肩上。這一來那破口袋就被她給變成了褡褳,搭在胸前的是少一些的高粱米,有個十幾斤,背在背后的是大米,差不多得有二十斤了。

        “田鼠也知道大米好吃?。 眹[河媽邊走邊在心里念叨著。她感到北風鈍了,雪花也柔了,架不住心里高興,步子變得輕快了許多。

        4

        在1933年初冬的朝陽堡鎮(zhèn),嘯河媽和喚河無疑成了最富足的人。因為就連那個狗屁“鎮(zhèn)長”胡大肚子,家里也找不出一粒大米來??蓢[河媽和喚河卻有二十斤大米,逢年過節(jié)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大米飯。這還了得嗎?嘯河媽覺得這一定是呼蘭河神的眷顧,特意趕在臘月初一那天去河神廟上了一炷香。

        轉眼到了臘八節(jié)。這地方的鄉(xiāng)俗,在這一天是要喝八寶粥的。太陽偏西后,嘯河媽就把打秋風得來的紅豆、綠豆、黃豆、豇豆等等都找了出來。除了黃豆能有個斤把沉外,其他每種也就一小撮。嘯河媽把黃豆也分出一小撮來,連同其他豆類一股腦兒都擱進了鍋里。然后她就舀上兩大瓢水,生起火,慢慢地熬煮起來了。等到豆兒們都開花了,她又添上了一小把小米、一小把玉米子、一小把高粱米。等到這三種米也都煮好了,她才又舀上一瓢水,最后添進去了兩大把大米—這是她沈嫂牌八寶粥的主料。

        隨著天漸漸地黑下來,八寶粥的香味也蔓延開來了。

        嘯河媽知道日本子不允許老百姓藏大米,就讓喚河在茅廁旁邊挖了個深坑,把大米裝進咸菜壇子埋了進去,只有過節(jié)時才偷偷摸摸地取出一點兒來吃??墒乔闳f算,她沒算到臘八節(jié)這一天日本子會來胡大肚子家喝酒,更沒算到他們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放著大街不走,偏要從她家門前的小道繞。

        喚河就要放學回家了。堂屋中間桌子上的兩個大海碗里,盛滿了香噴噴的八寶粥。嘯河媽拿起一個碟子,打算去屋外頭的酸菜缸里撈點兒酸菜,剛出屋門就聽到大門外傳來了那種帶邊斗的三輪摩托挎子的動靜,心說這小日本子來干啥。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兩輛挎子已經(jīng)一前一后地開了過去。可是,它們很快又開回來了,而且在沈家門前停住了。嘯河媽暗叫不好,腦瓜子嗡的一聲,一時間麻了爪,整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她早就聽人家說過,日本子鼻子都賊尖,特別惦記燉小雞和大米飯的味兒,老遠就能聞見。

        咣咣咣!是打門的聲音。壞了,日本子一定是聞到了八寶粥的香味,要闖進門來搜查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嘯河媽急得團團轉。俗話說急中生智,嘯河媽眼看不是事,連忙端起大海碗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她根本顧不上咀嚼,得虧那些米兒豆兒也早都被煮爛了,很快就都沖進了她的肚子里。邊飛快地喝粥,她邊飛快地想著:鍋里還剩了半碗八寶粥,得趕緊也去處理掉。

        這時門框已被沖撞得咣當咣當直響,來不及了!嘯河媽把鍋里剩的粥舀到瓢里,又把瓢伸到水缸里兌了些水,抖動了幾下,讓水把粥變成稀湯,然后就忽地給潑到了墻外頭。別看她個子那么矮,卻是潑得很穩(wěn)也很準,墻頭和墻里都沒有留下一絲水痕。

        大門被撞開了!幾個日本軍人和一個狗翻譯沖了進來。

        “怎么不開門?”狗翻譯跳到嘯河媽跟前大叫。這家伙雙眼通紅,鼻頭上的毛細血管都已破裂,在皮下像樹杈一樣交錯縱橫。

        “我,我,我還以為是討債的上門了,就沒敢開?!眹[河媽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囁嚅著。

        狗翻譯轉了轉紅眼珠,哼了一聲。這種人都是典型的三變臉子,別看剛沖著嘯河媽耍完威風,轉身就能馬上堆出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去跟領頭的日本子報告去了。

        這幾個日本子都穿著黃毛呢軍服,個頂個都是黃豆粒大的小眼睛。嘯河媽每次看到他們,都會想起那些禍害人的黃鼠狼。

        領頭的那個“黃鼠狼”搖搖頭,咕噥了一句日本話。狗翻譯跟個龜孫似的媚笑著答應:“哈依哈依。”轉過臉來就變成了天王老子:“你個死老娘們聽著,軍曹說了,你們中國人可真夠壞的,怎么總是挑過節(jié)的時候上門要賬!”

        嘯河媽眨巴眨巴眼睛,不說話,心說我們中國人再壞也壞不過你們日本子,像你們這樣跑到別人的家里來坑人害人,那才真是壞透了!

        那個“黃鼠狼”軍曹惡狠狠地盯著嘯河媽,冷笑一聲,把手一揮,那幾個黃鼠狼就呼啦一下沖進屋里搜了起來。搜完了屋里,他們又把院子細細搜索了一遍,但并沒有什么意料中的收獲,只在屋子的一角找到了幾十斤高粱米。

        “你滴,大米滴,有?”“黃鼠狼”軍曹急了,直接蹦出了半生不熟的中國話。

        “大米?沒有沒有沒有?;?、皇、皇、皇軍不讓啊!”嘯河媽害怕極了,嘴里禁不住結巴起來。

        “黃鼠狼”軍曹抽動了幾下鼻翼,突然出手,狠狠地打了嘯河媽一個耳光。嘯河媽沒有防備,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耳光,被打得就地轉了半個圈兒,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包S鼠狼”軍曹跟著一步跨過來,又照著她的腰身死命地踹了兩腳。

        “哎喲哎喲哎喲,我的腰斷了!求求你們,別打了……”嘯河媽哭喊了幾句,接著就很識相地爬起身,跪在地上磕起頭來。她心里單純地以為,既然他們沒有搜出大米,這打也打了,氣也出了,自己再跪下求求他們,那他們就該走了吧?

        沒想到“黃鼠狼”軍曹卻還是不放過她。在嘯河媽充滿乞求的眼神里,他悠悠然地拄著指揮刀,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大半后,他猛地吸了一口,反手就把那燒得正旺的煙屁股塞進了嘯河媽的嘴里。

        “??!”嘯河媽被燙得發(fā)出了一聲慘叫。那幾個“黃鼠狼”卻都高興得吱哇亂叫起來了。

        “太君,您這一招真高!越練越厲害了!”狗翻譯伸出了大拇指。在這之前,“黃鼠狼”軍曹就這么禍害過好幾個中國人,狗翻譯都見怪不怪了。

        看著嘯河媽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黃鼠狼”軍曹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個煙圈兒,從牙縫里擠出了冰冷的兩個字—“帶走!”

        5

        喚河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今晚的夜空低得奇怪,就好像要帶著滿天的奔星砸到地上來似的。年關將至,空氣冷冽,鎮(zhèn)子上本該喜氣洋洋,卻沒有一絲祥和,反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臭氣。

        喚河進了家門,只見飯桌上擺著兩個海碗和一個酸菜碟兒,媽媽卻不在屋里。他嘴里喊著“媽”,走到鍋屋去找,還是不見人影。鍋蓋敞著,鍋里空空如也,他伸手到灶膛里試了試,卻分明感到還有一絲余溫。這是怎么了呢?媽媽去哪兒了呢?她怎么不等兒子,自己把飯吃了?

        有那么一瞬間,喚河覺得媽媽有可能是去哈爾濱找嘯河去了。這事她說過很多次了。但喚河很快就推翻了這一點:要去哈爾濱也得早上走啊,大晚上的她怎么走?她一個女人家,不過是要去看兒子,又不是像羅先生那樣要去北平請愿,沒必要借著夜色偷偷地走嘛。

        不知誰家在放炮仗,夜風帶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喚河愣了愣,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很多東西都被挪動了位置,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連忙跑去茅廁旁邊的那個小夾道去查看。還好,那里堆著的破碗碴兒、爛花盆和草木灰都沒有人動過。今天早上,媽媽剛讓他從它們底下取出過那個咸菜壇子,從里頭掏了些大米出來。那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壇子埋了回去,并恢復了那亂七八糟的偽裝。

        大米沒有暴露,媽媽卻不見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喚河記得很清楚,中午回來時,媽媽還跟他說晚上要煮八寶粥過節(jié)的。這臘八節(jié)雖然不比除夕、冬至大,但好歹也是個團圓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關起門來吃團圓飯,媽媽一向講禮數(shù),肯定不會在這時候去鄰居家串門子的。

        正當喚河一籌莫展之時,街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鑼聲。這是胡大肚子家的那一面破鑼,鑼面缺了一角,敲起來就跟驢叫一樣難聽,卻出奇地響,總能把鎮(zhèn)子上所有的人家都給招呼到鎮(zhèn)公所的那個大破院子里去。

        喚河聽到鑼響后還挺高興,心想媽媽現(xiàn)在不管在哪里,都得去鎮(zhèn)公所集合了,自己就去那里找她好了。

        誰知喚河剛興沖沖地跑到鎮(zhèn)公所,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他一眼看見媽媽被五花大綁著跪在院子前面的臺子上?!皨專 彼乱庾R地大叫一聲,接著就瘋了一樣地想要穿過人群沖到臺上去,卻被幾個大人給死死地摁住了。他拼命掙扎,可是根本就動彈不得。這時鎮(zhèn)公所大院已完全被恐怖所籠罩了,那幾個大人雖然在竭力摁住喚河,但卻都憋著勁兒不敢出聲。而喚河也顧不上喊叫,只管用上所有的力氣,悶著頭左沖右突。于是,這一刻就像電影里的默片一樣,鏡頭里的人們都在劇烈地行動著,卻不聞一點兒動靜。

        喚河的頭頸脊背和胳膊腿,都被幾只大手牢牢地控制著,這使得他終于松懈了下來,知道掙扎是徒勞的了。于是他只能發(fā)出嘶吼了:“媽!媽!”但他只喊出了這么兩個字,嘴巴就被一只手給緊緊地捂住了。

        這是一只帶著脂粉香氣的女人的手?!皢竞樱?,聽話,你聽話?!笔呛∶?,她的聲音里透著恐懼,已帶上了一絲哭腔。

        天已黑透了,鎮(zhèn)公所大院里那三盞慘白的煤氣燈同時亮了起來。

        胡大肚子哆哆嗦嗦地爬上了臺子:“鄉(xiāng)親們,咱朝陽堡鎮(zhèn),咳咳,出了個‘大米犯’,咳咳。大米犯,就是,就是私藏大米的那個、那個罪犯。下面,下面請那個,請那個翻譯官,給大家講講,講講大日本皇軍的軍法?!?/p>

        狗翻譯從臺子上那一排“黃鼠狼”身后閃了出來。冬夜的寒風把他那兩只紅眼睛給凍得更紅了,讓人疑心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膿水來。他先是賣力地鼓吹了一番“大東亞共榮圈”,然后就進入了正題:“大米犯,是皇軍堅決不能允許的!皇軍說了,必須死啦死啦的!你們鎮(zhèn)上這個沈家的老娘們兒,大家都看到了吧?她竟然敢私藏大米!怎么著,那位問,皇軍怎么知道她私藏大米的?告訴你們吧,皇軍給她灌了胰子水,也就是肥皂水,讓她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大米,白花花的大米,這娘們兒都吐出來了,有半斤還多!”

        嘯河媽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若不是寒風不時撩動著她額前的一綹頭發(fā),那她簡直就和一尊雕像一個樣了。從日本子給她灌下胰子水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羅先生走后,她有一次去三順家串門,聽三順爸說過的,呼蘭也好,依蘭也罷,都有好幾個老百姓,被日本子給當成“大米犯”殺了。然而她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只是從田鼠洞里挖來了一些大米,怎么就犯了死罪!這還有沒有王法???也是,自打日本子來了就沒有王法了,他們手里的黑洞洞的槍就是王法,他們腰上的锃锃亮的刀就是王法。

        一個“黃鼠狼”走到嘯河媽身后,把一個寫著“大米犯”的木牌插在她背上。嘯河媽打了個寒戰(zhàn),心知最后的時刻來了。她仰起臉來,看了那昏慘慘的煤氣燈一眼,接著就把目光投向人群,大喊了起來:“喚河!喚河??!去找你哥……”

        臺子下的人群靜默著。嘯河媽的叫喊真真切切地傳到了喚河的耳朵里。他覺得心里痛死了,猛地向前一沖,掙脫了那幾只大手,但接著就被另外幾只大手給牢牢地拽住了。

        “媽!—”喚河只來得及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嘶吼,就看到媽媽一頭栽倒在了臺子上。

        在煤氣燈投下的光暈正中間,“黃鼠狼”軍曹戴著雪白的手套,把手中的手槍舉到了眼前。他要讓全朝陽堡的人都記住,沈嫂就死在他這把槍下,要讓他們都從此見到日本軍就害怕。“呼 ,呼?!彼p輕地吹了兩口氣,把槍口繚繞的青煙吹散,隨即臉色一凜,嗚哩哇啦地吼了幾句日本話。

        狗翻譯彎著腰站在一旁,垂著手聽著。等主子嗷嚎完了,就輪到他出來狂吠了:“皇軍說了,這個沈家的老娘們兒是罪有應得!大米,只有皇軍才能吃,只有日本人才能吃!中國人只配吃高粱、玉米!以后這朝陽堡再有人敢私藏大米、白面,就會和她一個下場!皇軍有的是槍子兒,大不了把你們全朝陽堡的人都殺了!都聽明白了嗎?”

        臺下一片沉默。“黃鼠狼”軍曹滿意地掃視了一番,收起手槍,做了個收隊的手勢。

        “黃鼠狼”們的皮鞋咔咔作響,煤氣燈滅了。

        漫天星光下,人群騷動起來。喚河只覺得頭皮發(fā)炸,心間氣血奔涌,喉頭一陣發(fā)甜。這時的他已是六神無主,只知道猛一使勁掙開拽著他的鄉(xiāng)親,拔腳就向臺子上沖去。

        “媽!—”他撕心裂肺地叫著,撲到媽媽身上號啕大哭。

        胡小梅跟了過來。她不停地摩挲著喚河的肩背,試圖給他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抹起眼淚來了。

        幾位大娘顫巍巍地來到了臺子上。她們嗚嗚咽咽地哭著,為嘯河媽整理遺容。后來,三順爸他們用一扇門板把嘯河媽抬回了家。

        6

        接下來的幾天,喚河的心和魂兒都跟著媽媽走了。

        這一來,雖然被大人們帶著過了好多事兒,但喚河就像完全不在場似的,臉色青白,埋著眼睛,整個人都癡癡呆呆的。他那還滿是孩子氣的臉頰全都皴了,裂開了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風吹過有如刀割,淚流過更是鉆心般地疼,而他卻都像沒有知覺似的。

        恍惚中,家里第二天就搭起了靈堂,哥哥嘯河則是在第三天上才匆匆地連夜趕了回來。

        恍惚中,嘯河去呼蘭城里買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回來,和他一起把媽媽抱了進去。

        恍惚中,他機械地跟在嘯河身后,去了呼蘭河畔那座灰撲撲的河神廟,跪下來喃喃地念叨著報廟,祈愿河神老爺能收下媽媽的魂魄。

        恍惚中,三順媽和胡小梅連著幾個晚上都來過,跟他說了很多話,他卻一句也沒回。

        恍惚中,在給媽媽出殯的那天早晨,嘯河狠熊了他一頓,罵他沒出息,只知道哭鼻子太砢磣,還嫌他哭得鼻涕拉瞎的太埋汰。

        在這些恍惚的時刻,喚河都寧愿臉皴到血肉模糊,寧愿被哥哥惡聲訓斥,只求能讓他始終保持沉默。雖然事情已過去了好幾天,但在他那小小少年的心靈深處,還是無法接受媽媽的死。他拼了命想要拒絕眼前的一切,仿佛這樣他就可以回到出事之前,依然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直到給媽媽做完頭七、要離開呼蘭的前一天晚上,喚河才從恍惚中醒了過來。

        當晚,嘯河帶著他去了三順家告別。三順爸和三順媽看到弟兄倆來了,忙招呼他們坐下。可是坐下之后,大家就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三順媽蹲在燈影里,想要把火盆吹得旺一些。不知是不是被煙熏著了,她突然就流淚了。“唉,喚河這孩子的魂兒丟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哩?!比構屨f著,輕輕地把喚河攬到了懷里。喚河任她攬著,眼睛愣怔怔地盯著火盆里燒得正紅的松木疙瘩。

        “老娘們兒知道個啥?凈瞎咧咧。”三順爸瞪了三順媽一眼,伸手把喚河拉了起來,“來,喚河,跟我來!”他牽著喚河的手,轉身掀開了里屋的門簾,“你看看,炕上躺著的是誰?”

        里屋沒有點燈,外屋的燈光透過門簾照進來,在墻上印出了一塊白??繅μ芍粋€細瘦的人影。這人影意識到有人進來了,艱難地把頭轉了過來。喚河下意識地瞟了他一眼,禁不住脫口而出:“大婁子,你回來了?”

        喚河沒有認錯,的確是三順。不過他變化太大了,不光比秋分那會兒黑了瘦了,而且身上原來有的那股子勁頭兒也一點兒都不見了。見到好朋友,三順非常激動,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費勁地扯了半天嘴角后,還是只說出了兩個字:“老歪?!甭曇艉苄。瑤缀跏俏⒉豢陕?。

        “大婁子!你知道嗎,我媽死了,我媽死了!我沒有媽了,嗚嗚嗚……”喚河一屁股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大哭起來。那埋在他心底的悲傷,直到這時才隨著哭喊噴薄而出。

        “好了,好了,喚河這孩子的魂兒回來了。”三順媽抹著眼淚,沖著嘯河笑了。

        嘯河點點頭:“唉,喚河還小,我媽這一走,他怎么能受得了……”這么說著,嘯河心里一酸,只覺眼淚就要跟著涌上來了,連忙轉移了話題:“嬸子您瞧,喚河和三順這感情,比跟我這親哥都親??!”

        三順媽隨口應道:“嗐,還不是因為你這幾年回來得少。以后你們兄弟倆到了哈爾濱,天天在一起,自然感情就深了。”

        “嗯?!眹[河答應著,伸手拿起撥火棍,撥了撥火盆里的火。松木疙瘩里頭可能有點兒濕,燒著燒著突然蹦出幾個火星兒,隨之冒出了一股白煙。嘯河被嗆得接連咳了幾聲。為避開白煙,他只得直起腰轉過身來。三順媽示意他把撥火棍遞給她,他照做了,跟著問道:“三順這也回來兩天了,還起不來?”

        “唉,哪里就能那么快?肋骨,還有腿上的骨頭,斷了好幾根。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怎么也得躺上三個月。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命大……”三順媽擦擦眼睛,心里半是心疼半是慶幸。

        三順爸攬著喚河的肩膀,從里屋走了出來:“嘯河你不知道,小日本子太昧良心了!那煤礦,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晚去一天,你三順兄弟的這條命也就白交代了?!?/p>

        “我知道!我聽我們報社的記者先生說過:‘要吃煤礦飯,就得拿命換,井口就是鬼門關,十個下去九不還?!標€是個孩子,現(xiàn)在還能活著回來,就是您和我嬸子燒了高香了!” 嘯河說著,使勁兒搓了搓手。

        三順爸裝了一袋煙,就著火盆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后,沉聲說道:“唉,日本子太不是人了!你們報社的記者知不知道?我親眼所見:有個老礦工拉肚子,沒法起來干活,日本子就把他扔到了‘萬人坑’里!很多人都跟他一樣,是活著給扔下去的,到晚上就被野狼吃了。三順這次就差點兒……”

        喚河蹲在火盆旁邊默默地想著什么。他臉上的淚痕已干,眉眼間掛著一絲恓惶,原本白嫩的臉蛋兒又黃又糙,看上去就像個凍梨。吃過凍梨的人都知道,它的樣子雖然還是個梨,可那皮肉都已完全變了,吃起來也和梨是兩個味兒了。正如嚴寒徹底凍透了梨兒,喪母之痛也徹底傷透了喚河。

        喚河還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出來。但眼下三順的遭遇刺激了他,使他暫時放下了媽媽的死?!案??!彼鹧鄱ǘǖ乜粗鴩[河,叫了一聲。

        “怎么了?”嘯河一點兒都不想搭理喚河。他心里一直在怨恨這個弟弟,嫌他沒用,沒能保護好媽媽。他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更恨的是自己,喚河不過是被他拿來當了替罪羊罷了。喚河還小,當然保護不了媽媽,能保護媽媽的那個人是他,而他卻根本就不在媽媽身邊,就連媽媽前段時間幾次托人給他帶信,他也都因為種種陰差陽錯而沒有收到。

        幾天前,正是出于這種深埋內心的自責,嘯河粗暴地一把將特意來看他的胡小梅推出了家門。當時他心里想的是:我沈嘯河滿十八歲了,是個大男人了,難道還用得著你來可憐我嘛!反倒是胡小梅通情達理,倚在門口說道:“嘯河,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墒悄闶钱敻绺绲?,得有個哥哥的樣兒??!沈嫂臨走時交代過喚河,讓他以后就跟著你?!闭f完她就轉身走了,留給嘯河一個無比落寞的背影。嘯河心里一動,想要叫住她,卻終于只是嘆了口氣,沒有開口……

        “哥,羅先生臨走時說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眴竞痈糁鹋柰鴩[河,眼睛里跳動著火苗。

        “嗯,羅先生說得對。咱們和日本子不共戴天,這個仇早晚要報!”嘯河拿起火盆旁的斧頭,重重地剁在了一塊木頭上。

        “哥,羅先生還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喚河說著站起來,轉身又去了里屋。他想起來了,這些話都是羅先生讓他帶給三順的,他得帶到。

        7

        第二天是臘月十五。由于上午就要趕回哈爾濱銷假、上班,嘯河一大早就起來了。他先是麻利地生火做好了早飯,然后才把喚河從睡夢中揪了起來。

        兄弟倆剛洗完臉、吃過飯,三順爸就趕著一輛兩輪馬車來到了他家門口。

        “老盧叔,您就是趕著它去的依蘭煤礦?”嘯河打量著馬車問。

        “是啊,別看咱這車破馬瘦的,一天能走上百里地呢!我把你們兄弟倆送到呼蘭車站上,你們坐車去哈爾濱,包管不耽誤事。”三順爸樂呵呵地正了正他那大耳狗皮帽子,揮動手里的短鞭兒,甩了個鞭花。

        喚河進屋去搬行李了。他昨晚收拾了三大袋子,把自己的國語課本和作文本什么的都帶上了。當他爬上馬車后,才發(fā)現(xiàn)車上到處都潮乎乎的,就隨口嘟囔了一句:“咦,咋這么濕呢?”

        “傻小子,這是清晨下的霜??!瞧你這大驚小怪的,從來都沒這么早出過門吧?”三順爸已端坐在馬車前頭,整裝待發(fā)了。

        “哦哦,大冬天也有霜?。 眴竞痈袊@著,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老盧叔,這是羅先生寫給三順的,您幫他收下吧。羅先生還讓我給三順捎幾句話,我昨晚上都跟他說過了。”

        “好,我回來就給三順,你放心。要說羅先生走的那天,也是我趕著馬車送到呼蘭車站的,也不知他現(xiàn)在到了北平?jīng)]有。他識文斷字,有文昌星保佑,一定會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三順爸看了一眼那封信,很鄭重地塞進了貼身的衣袋里。

        嘯河鎖好大門,把一個布口袋很小心地放到馬車上,跟著爬了上來:“老盧叔,咱走吧!”

        “好嘞,嘚兒駕!”三順爸甩了一下鞭子,那匹瘦骨伶仃的大黑馬便邁開了步子。

        “這里頭裝的是啥寶貝啊?”喚河好奇地伸手捅了一下那個布口袋。

        “啥寶貝?給老盧叔的!你看看你,這就又驚動你了?我可告訴你,喚河,到了哈爾濱以后,不該你問的別問,不該你管的別管!要不然捅出婁子來,說不定你這小命就沒了,到時候我可護不了你!”嘯河沒好氣地搶白了喚河一頓。

        “得得得?!眴竞哟饝???蛇^了一會兒后,他還是趁著嘯河不注意,悄沒聲地解開了布口袋。

        只見里頭裝了半口袋混著大米的高粱米,中間埋著兩根老黃瓜,都得有小腿肚子那么粗。

        “咦,這黃瓜,哪里來的?”喚河只知道家里還有些糧食,沒想到還有這玩意兒,不覺睜大了眼。

        “哪里來的?還能是偷的、搶的嗎?是咱媽埋在地窨子底下的,給明年留的黃瓜種?!眹[河瞪了喚河一眼。

        三順爸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嘆氣道:“也真難為你媽了,種出了這么大的老黃瓜。她這是去那邊享福去了,你們放心,等明年夏天我替她種上?!?/p>

        “叔,不種了,這是給三順兄弟的。我媽活著的時候說過,這老黃瓜的種子能治跌打損傷、骨折筋斷。您回去讓我嬸把它的種子剖出來,炒熟了,碾成粉,每天給三順喝點兒,能讓他好得快一點兒。”嘯河說著,又把布口袋扎好了。

        “噢,那敢情好!等我回去就給他整?!?/p>

        天太冷了,三順爸和嘯河說著話,一張嘴就會哈出一股子白氣兒來。喚河吸溜了一下鼻涕,有點兒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越來越遠的家門。

        馬車拐上了通往鎮(zhèn)子口的大路,喚河看不到家門了。他收回目光,抬頭望了一眼鴨蛋青的天空,驀地想起了一件事,就脫口說了出來:“哥,老黃瓜種確實好使!我記得那年咱媽買了兩只小鴨子,有一只被我不小心踩了一腳,腿給踩斷了。咱媽當時就是喂它吃了幾天老黃瓜種,后來真就好了呢!”

        “是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老歪,啥叫不小心踩了一腳?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嘯河用嘴角彎出了一個嘲諷。

        “哥你冤枉我!我哪有故意踩它???我……我是走道沒走穩(wěn)當……”喚河急了,想要辯解一番,但看見嘯河臉上浮現(xiàn)出了大大的不屑,就知道說啥也沒用了,便識相地閉了嘴。

        馬車走出了鎮(zhèn)子口,沿著河岸邊的堤壩朝縣城趕去。正值隆冬,一眼望出去,呼蘭河上下都已被凍住了,水淺處全凍成了冰坨子,泛著白燦燦的光,水深處卻還是一派黑沉沉—那冰層之下的黑水還在有力地向前涌動著。

        嘯河塌腰縮脖地坐在車斗里,故意背對著喚河。喚河并不在意,只顧四處打量著,想要再看一眼媽媽的墳。過去的一個星期,出殯、上三日墳、做頭七,他跟著嘯河去了好幾趟墳地,可是由于精神恍惚,他一直都沒有分清媽媽葬在了鎮(zhèn)東還是鎮(zhèn)西。

        “老盧叔,我媽的墳在哪兒?”喚河看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座新墳,只得開口問三順爸。

        “傻小子,你媽葬在鎮(zhèn)西頭那一片菠藜蓊子旁邊了。咱這是朝東走,越走離她越遠了。”三順爸說著,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喚河,“沒事,等明年你媽的忌日,你們哥倆就回來給她上周年墳好了。”

        “嗯。”喚河埋著眼睛,想要把已涌出眼眶的淚水擠回去??墒菦]用,眼淚太多了,他連忙伸手去擦,生怕被嘯河看見又要罵他沒出息。

        為了分神,他努力地回想著那一片菠藜蓊子—那是櫟樹的幼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于是他就伸長脖子往遠處張望了一番,想要讓馬車帶起來的風快快把臉巴子吹干。

        天光現(xiàn)出了黎明的石青色。東天上掛著一輪月亮,圓圓的,淡淡的,黃乎乎的。喚河盯著它想,它像個啥呢?對了,像一個紙錢兒,一個被送葬的人隨意拋撒出去的紙錢兒。他正想著呢,突然發(fā)現(xiàn)那紙錢兒下面多出了一抹鮮艷的紅色,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穿著大紅襖的人,正沿著河神廟前的小路從斜刺里插到堤壩上來。

        “哥!”喚河大叫,“你看,是胡小梅!她來送你了?!?/p>

        “你胡咧咧什么?”嘯河嘴里罵著,脊背卻是一下子坐直了。

        胡小梅上到堤壩上來了。她站定了腳,熱辣辣地向這邊張望著。嘯河還沒來得及想好該說什么,三順爸已把馬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胡小梅的身旁。

        “老盧叔好!”

        “小梅啊,這天兒冷颼的,你這是要干啥去???去城里嗎?”

        “我不去。我來……我來送送,送送嘯河。”胡小梅紅著臉低下了頭。

        嘯河卻根本不買賬:“得了,我是你什么人?。糠覆恢愠独锔窭銉?,你快回去吧?!?/p>

        “你拿著這個?!焙∶仿裣卵劬?,遞過來一個包袱。

        嘯河不接。喚河替他接了過來。

        馬車隨即緩緩地驅動了,胡小梅跟著小跑了幾步,看樣子還想跟嘯河說點兒什么,可終究什么也沒說。直到馬車走出好遠好遠了,她還是站在那兒目送著?;暮暮谕恋厣?,只有那一爿孤零零的河神廟陪著她。

        “哥,看小梅姐多稀罕你??!”

        “別胡咧咧,她算老幾???”

        “嗐,我覺得小梅姐就是臉上麻子多點兒,人其實挺好的,心善,可會疼人了。你要是能給我娶這么個嫂子,就好了?!眴竞酉肫鹆撕∶愤@陣子給他的溫暖,心里不由得滾過一陣感動。

        “去去去,你不知道她爹是胡大肚子嗎?那個惡禍的種,能好了?愛娶你娶去!”嘯河有點兒惱了,抬起腳踢了喚河一下。

        “嘯河!”三順爸甩了個脆亮的鞭花兒,慢悠悠地插話了,“她爹是她爹,她是她。你可不能好賴不分?!?/p>

        嘯河不說話了。一陣剪刀似的旋風從背后吹過來,他回頭了一眼,然后就轉過頭來,盯著那個紙錢兒月亮出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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