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從學生時期就關注孫文明,并開始對其二胡藝術進行研究。春秋更迭,教學演奏二十余載,然孫文明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似曾神交。他的樂曲讀解、技術詮釋、樂譜尋繹等問題,時時牽動著我,尤其是對孫氏音樂行為之根由的思考,從未停止??偟膩碚f,孫文明的二胡藝術有血有肉,他扎根生活卻又能超越生活,這與當下盲目炫技、缺失韻味、忽視傳統(tǒng)等種種二胡演奏上的迷失形成鮮明對比,卻又不自知,現(xiàn)狀令人堪憂[1]。
一、離奇的身世和精深的藝術造詣
孫文明(1928—1962),民間盲人音樂家,浙江上虞人,四歲時因患天花而雙目失明。十二歲時母親去世,迫于生活,早年以算命維生,為招攬生意開始學拉二胡,從模仿著拉奏,到善于吸收民歌小調,各類戲曲曲藝無所不學,樣樣都能激發(fā)起他的濃厚興趣。
隨著演奏技藝的精深,孫文明逐漸走上民間音樂家的道路,并開始創(chuàng)作。孫文明的二胡演奏藝術富有創(chuàng)造性,并能根據(jù)樂曲表現(xiàn)的需要采用獨特的多種定弦。他的作品有無千斤的《彈樂》《夜靜簫聲》;雙馬尾八度定弦的《人靜安心》《送聽》;單雙馬尾同度定弦的《送春》;雙馬尾五度定弦的《二琴光亮》;雙馬尾八度五度定弦的《志愿軍歸國》;五度定弦的《春秋會》《流波曲》《四方曲》《杜十娘》等。
新中國成立初期,孫文明在江蘇南京等地參加會演,受到好評和社會關注。1959年應上海民族樂團的邀請,到上海傳藝,后又到上海音樂學院授課。這么多未曾見過的二胡技法,讓人眼花繚亂,我們不禁會問,孫文明是怎么想到做到的?如果說一個人在書香門第,接受傳統(tǒng)文化和新學教育后,成為專家學者或者大學老師,不足為奇,比如當時的劉天華,而不被了解的民間盲藝人孫文明,卻站在了中國一流音樂學院的講臺上,還帶著自己的作品登上國家的舞臺,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2],這不能不讓我們深入思考。孫文明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無千斤、多種定弦、雙弦雙馬尾等“反傳統(tǒng)”的演奏方式,是用音樂表達內心,在聲音色彩上對接生活,更是本能地對接了中國傳統(tǒng)歷史文化。
《夜靜簫聲》就是孫文明偶然發(fā)現(xiàn)弓子沒松香時,奏出的音色竟然與簫接近,驚喜不已!孫文明并不急于擦松香,而是找準那個儒雅的聲音,創(chuàng)作出新的樂曲。當樂器的物理條件不足時,還能開拓出表達新天地,這是怎樣的藝術思維與創(chuàng)作激情?簫的音效,成就了孫文明在中國近代二胡史上創(chuàng)造的聲音奇跡。為此還有人專門寫過這方面的文章,如孫以誠的《如何演奏〈夜靜簫聲〉中的簫音》;靜恩濤的《〈夜靜簫聲〉中簫聲的發(fā)音原理》等。這些樂曲和演奏技法,尤其是去掉二胡千斤,成就了孫文明在中國近代二胡藝術發(fā)展史上的奇跡。
孫文明使用的二胡琴桿長、把位大、沒有止音墊。他借鑒粵胡的演奏方法,將琴筒置于兩腿之間,演奏時可以靈活調整夾琴的高度。這樣的用琴,這樣的操琴處理,增大了表達空間和控制難度。就目前所見,孫文明在一把二胡上實現(xiàn)千斤、定弦、運弓等技術的自由轉換,是絕無僅有的表達方式。讓人仿佛看到一個盲藝人自由徜徉在光明的音樂世界當中,猶如放逐天空的飛鳥,馳騁草原的駿馬……
二、其音樂行為和藝術思想
任何現(xiàn)象都是行為、思想的綜合體現(xiàn),由此,通過孫文明的音樂行為探究其藝術思想。下文的孫氏的無千斤二胡音樂演奏,將成為我們探其藝術深邃思想的切入點,擬與同行探討交流。
1“.體用”思想、變不離宗
所謂“體”是傳統(tǒng)的本質,“用”是服務于本質的多種方法。用這來映襯孫文明二胡藝術的成長再貼切不過了,無論方法如何千變萬化,體現(xiàn)中國民間音樂精神的“宗”將始終如一?!绑w用”思想涌動在孫文明的血液里,主導著他的藝術思想,在他的音樂行為中自然地表現(xiàn)出來。
從最初的民間藝人到后來的大學教師,孫文明的音樂行為不僅是為了生存糊口,還有他對民間音樂特有的志趣,形成了他“求教學藝”的藝術軌跡。通覽孫文明的二胡創(chuàng)作,雖然五彩斑斕,但細細研聽,卻能歸納出其共通點: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民間音樂的根本,是指導思想。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音樂文化呈現(xiàn)多元一體的特性,地域性差異自古就有,正如《呂氏春秋》里所講的:“東音、西音、南音、北音”[3]。雖如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中和”思想?yún)s是一以貫之的,凸顯在中國音樂中的特征,就是五聲音階,所謂“唯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4]也,這是中華之“宗”。
江浙地區(qū)是歷史上吳越文化的發(fā)源地。從無錫鴻山墓群出土的陶瓷編鐘[5]就可以看到吳越大地曾經的音樂輝煌。時過境遷,世代沿襲在這里的先民,創(chuàng)造了戲曲、說唱、民歌等音樂文化?!跋鄬τ谥性幕瘉碇v,吳越文化纖細、小巧、靈秀、多情,民間音樂甜美、細膩、優(yōu)雅、婉轉,這是吳越之“宗”。
孫文明的游歷,一方面是為了生計,去經濟富饒之地滿足生存需要;一方面是為了志趣,去音樂富庶之地滿足精神需要。開始,他不是為了藝術而是為了人生,但他把向民間音樂學習放在第一位,從未停止,這是他本能、自覺的行為。雖然當時的上海灘已是吸納外來文化的碼頭,洋文化在江浙地區(qū)撲面而來,但是孫文明卻一直抱著傳統(tǒng)、抱著“宗”不放。他有意識無意識、自覺不自覺地走出了一條扎根民間、順應中國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的民族化道路,這無疑在客觀上推動了二胡藝術的發(fā)展。
2.獨有的音樂語言創(chuàng)造
綱舉目張,孫文明深究的風格,不是浮游無根,而是以“宗”為繩,張開的風格之網。他扎根民間的創(chuàng)作,有的是直接取材,有的是抽象濃縮,體現(xiàn)在作品當中,則是形神兼?zhèn)洹?/p>
孫文明創(chuàng)作的《送春》,是高淳民俗“送春”的完整再現(xiàn),高淳”出門山歌進門戲”。春節(jié)時民間藝人結伴而行,手持小鑼小鼓伴奏,以口頭歌唱的形式,走村串戶祈福送吉祥,唱一段、敲一段,曲調以民歌、戲曲為主。[6]孫文明用撥弦演奏出小鑼小鼓的聲效,與旋律樂段形成音樂的對答呼應。與《送春》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杜十娘》,也是用一把二胡再現(xiàn)多人的表演。孫氏并不照搬原譜,而是截取彈詞開篇《杜十娘》中效果最突出的部分用于創(chuàng)作。唱腔部分發(fā)揮拉弦樂器演奏“線”形的特征,用同一手指的滑音奏出足腔足韻的“蔣調”唱腔,過門部分則是在二胡上奏出彈撥樂器“點”狀的音效。
中國民間音樂有“死譜活奏”、無定譜的藝術規(guī)律。靈活多變的典型音型,就是民間音樂的基因種子。孫文明能夠捕捉到民間音樂的“神”,常常更具抽象性地、不經意地閃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四方曲》和《送聽》就是以滑音的手法表現(xiàn)出廣東音樂的韻味。
一方水土一方人,孫文明對蘇州評彈非常熟稔,在創(chuàng)作中能夠運用自如。比如琵琶伴奏典型音型,就在《彈樂》《夜靜簫聲》《四方曲》中都有出現(xiàn),并且各不相同;再如三弦伴奏典型音型,在《彈樂》中也多次出現(xiàn)?!稄棙贰肥且怨覙菲髯喑隽藦棑軜菲髀渲槔_紛、大弦嘈嘈的“點”狀音響效果,是中國傳統(tǒng)樂器演奏“點”“線”結合的典范,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孫文明創(chuàng)作的《二琴光亮》被二胡界稱為難以破譯的“神秘”樂曲,左手技巧尤為復雜,換把頻繁,音色奇妙,讓人聽后直呼“驚喜”。當我們了解到孫文明的經歷和他音樂的“敢為”,對于他能作出如此“新奇”之曲,也就不以為奇了。孫文明曾右手摔傷,關節(jié)錯位,影響到快弓的演奏。他揚長避短,很少使用快弓,而是以雙弦雙馬尾、音色變化等來豐富音樂的表現(xiàn)?!抖俟饬痢肪褪沁@樣,樂曲舒展自由,多為長弓演奏,極具內蒙古長調音樂風韻和呼麥的聲效。
三、孫文明音樂行為的歷史文化思考
1.評價
評價一個人,我們要把視角對準歷史,對準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正如音樂學家郭乃安所講:“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盵7]
1959年,孫文明應聘到上海民族樂團講課,半年后又被上海音樂學院聘請去做教師。就這樣,在民間若隱若現(xiàn)的盲藝人,一枝獨秀地登上了專業(yè)課堂。上海音樂學院重視民間音樂的學習,賀綠汀院長就曾說過民間音樂一定要“學深學透學到家”[8],他還聘請了多位民間藝人來學院授課,孫文明即是其一。
孫文明同中國歷史上的瞽矇本質一樣,都是名望之人。古代稱盲人樂師為瞽矇,西周時期的瞽矇是宮廷樂官,死后為樂祖[9]。先秦時期的瞽矇還有制歷、傳史、教育等社會功能,并有很高的社會地位[10]。翻閱近代史也不乏盲人音樂家,但很多都在民間底層,不會走上歷史文化的前臺,孫文明是一個例外,他成為大學里的一名教授,將民間音樂發(fā)揚光大,創(chuàng)造出民間音樂不曾有的輝煌。盲人二胡藝術家孫文明,與阿炳、劉天華相比經歷雖各有所不同,但都是中國近代二胡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2.思考
樂器是音樂的物質載體,追求好樂器,執(zhí)著于昂貴木料和專曲專器時,不可迷失方向、舍本逐末。現(xiàn)在的二胡從樂器到演奏都太“象牙塔”化了,拉成了小提琴的二胡,究竟是我們想要的嗎?沒有紫檀老紅木和名家制琴,我們能培養(yǎng)人才嗎?孫文明能用一把二胡演奏出他的所有作品,試問我們當下舉辦孫文明作品專場需要幾把二胡?這不是一個經濟問題,這是一個學術問題。還原孫文明一把二胡演奏所有作品的音樂行為,才能從實質上完成孫文明二胡藝術的學術解讀。近幾年對于孫文明的研究增多,熱情可嘉,但不可脫離社會大環(huán)境,主觀地拋出些與孫文明二胡藝術實際不沾邊的虛妄臆說,比如,有專家指出《二琴光亮》是“有意識的知道用泛音列作曲”,“孫文明是一個頻譜作曲家”[11],這樣生搬西方作曲理論的說法過于牽強附會,甚是滑稽,只能說,持這種想法的人,沒有別的,就是內心深處文化自卑,才會如此。
余論
當下的二胡藝術常常盲目與迷失:絢爛的聲光電、靚麗的演奏員,還有二胡樂曲的快、響、滿、協(xié)、狂、洋[12]……音樂表達,情感投入,和最初操琴時的那份感動似乎已經陌生。孫文明二胡藝術對中國傳統(tǒng)“體用”思想的承繼和其變不離宗的民族化道路,立體地呈現(xiàn)出中華民族復歸傳統(tǒng)的精神與事實。無論曾經的歷史走過怎樣的彎路,那涌動在農耕民族心中的血液,永遠不會改變。孫文明二胡藝術,恰是我們實現(xiàn)這些、完成這些,打開通往傳統(tǒng)這扇大門的有效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