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深淵，至少在一個孩子眼里。

我躲在父親身后，父親身上彌漫著的異常的悲憤讓我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害怕，在我眼里心地良善溫和的父親，于那一刻，像只兇狠的野獸。

他手里抓著一只小狗，用盡全部的力氣把它砸下深淵，小狗微弱的掙扎聲消失了。這個畫面一直像夢魘般，不管我長得多大，都會不定期地清晰再現(xiàn)。

我一直弄不清這是夢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我不敢去問父親，甚至不敢去問其他人。如果發(fā)生過應(yīng)該是在我剛滿兩周歲不久，可那么久了我能確定它是真的嗎？

后來，我從身邊不同人欲言又止的話語中還原了當(dāng)時情景。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十月初八，我永遠(yuǎn)失去了我的母親，因為一只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狗。我們家在村子中央，旁邊就是村小學(xué)。本來在上海紡織廠工作的母親因為懷了我，回到江西老家，在村里開了一家小店。那是全村唯一一家商店。母親熱情好客，我家院子里常常坐滿了左鄰右舍，無形中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村里人都喜歡養(yǎng)狗，母親也不例外。母親養(yǎng)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仔，小狗在母親細(xì)心呵護(hù)下長得毛茸茸的招人歡喜，幾只小狗習(xí)慣地在人群中躥來躥去裝可愛，大家都愛逗逗它們，用手撫摸它們。

這天，其中一只小狗有點異常，莫名其妙見人就不停地吼，有些癲狂。母親連忙上前制止它，半蹲下來試圖用撫摸來安撫它。那只小畜生扭頭咬了母親的中指。母親一驚，邊生氣邊本能地把手指放嘴里吮了下，又連連吐了幾口口水。誰也沒有料到，陰險的病毒就此悄無聲息地潛伏到母親的身體里。四十天后，母親病發(fā)，不到一個星期她短暫的人生就戛然而止，帶著滿腔的遺憾離開了我們。

那年代農(nóng)村對狂犬病認(rèn)識不深。奶奶曾遺憾地跟我說，當(dāng)時勸過母親去醫(yī)院。上過初中的母親，在那個時期也算是知識分子，可這個事她竟沒當(dāng)回事。她壓根沒有想到她眼里的小奶狗是病毒攜帶者。病毒毫不留情地入侵了漫不經(jīng)心的母親，把她帶去了另一個世界，留下我和哥哥姐姐四個孩子，而我尚嗷嗷待哺。從此我們一家人的命運被改寫，原本簡單幸福的家庭，墜入痛苦的深淵。

母親有位閨蜜，她說她陪了母親最后一程，每次看到我似乎都忍不住想和我說些什么。有一次跟我談起母親去世時被病魔折磨的樣子，說母親竟發(fā)出狗吠聲。我皺著眉頭緩緩抬頭看著她，我揪心的樣子讓她不敢再說下去，卻又不好馬上停下來，只好把話題轉(zhuǎn)移，說我父親當(dāng)時傷心欲絕，說我沒有斷奶，怕被病毒感染，連續(xù)給我打了好多針。

母親的離去，讓原本歡聲笑語的家破碎了。父親承受的傷痛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所以那個夢魘，極大可能是真的。這傷痛會滋生仇恨，作為罪魁禍?zhǔn)椎男」繁厝灰艿絿?yán)懲。但就算如此，依然不能減少它帶給父親，帶給我們整個家庭的傷害。

我小的時候，親人和鄰居掩飾不住對我的同情和疼惜，讓我顯得和同齡人很不同，這份不同里夾拌著的小心是復(fù)雜的，極不自然的，似乎時時在提醒我沒有媽媽。我過早地懂事，心里清楚這一切看似美好只因我是沒有媽媽的可憐孩子。這就如從小長在我身體里的一個腫瘤。我與那奪走我母親的畜生不共戴天，不管它以什么姿態(tài)出現(xiàn)，都讓我感覺面目可憎，我深深地恨著它們，它們成了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控制不住，只要見到它們，就會想到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它們剝奪了本屬于我的愛，最天然最真切的愛。雖然父親重新為我找了新媽媽，但絲毫彌補不了因母親過早離開帶給我的殘缺，讓我對“母愛”這個詞窮極想象也無法正確解讀。

2

我把我生命中一段漫長的時光理解為復(fù)仇歲月。

十九歲時我嫁的那個人，大我七歲，那時候的他也算通過自己的努力擁有了較殷實的家底。十年婚姻，開始于所謂的愛情，卻不過是無知的懲罰。他仿佛比陌生人還理直氣壯地把那個物種帶入我的生活，讓我不得平靜。一九九八年，他從省城帶回一只混有藏獒血統(tǒng)的犬，在鄉(xiāng)鎮(zhèn)招搖過市。我們正在建房子，他說讓它守著工地。那時候的我乖巧無比，只是對那個畜生盡量避而遠(yuǎn)之。房子造好了，屋后面擴了兩個大院子，近兩百多平，他又有了理由，說必須覓只狗來看家護(hù)院。兩只羅威納耀武揚威地進(jìn)了家門。

三只大物，他給了它們樂此不疲的恩寵，每天為它們煮食、喂水，帶它們溜達(dá)，和他人洋洋得意地談?wù)?。他給它們起了洋氣又響亮的名字，什么馬菲，什么炮彈，什么扎西……羅威納那短短的尾巴，碩大的身體，黝黑的皮毛引起了小鎮(zhèn)上人們的好奇和熱議，滿足了他帶狗出去的虛榮。只是很快他有了新的煩惱，因為養(yǎng)狗人好斗，總是喜歡起哄縱容它們打斗，贏的人就人仗狗勢不可一世的樣子。而他一直是個不服輸?shù)娜?，于是開始尋思著要弄只打架厲害的……

他開始跑省城的狗市，兩千元一只買來兩只不到兩個月大的比特犬狗崽，可養(yǎng)不到一周狗就夭折了，埋在后院。他不肯作罷，再次去省城淘來兩只，更加小心地飼養(yǎng)，還是沒有撐過一周。第三次，他吸取了前兩次的經(jīng)驗，終于把兩只黃色的幾乎沒有毛發(fā)的比特犬養(yǎng)大了，期間那只野種藏獒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被他埋在后院里。

他本不是愛犬之人，是鄉(xiāng)鎮(zhèn)的生活讓他無所事事的時光變長，狗只不過是他的玩物。在這個過程中他貌似用心，每天早上到家對面的菜市場豬肉攤前拿屠夫幫他留好的豬肺，兩元一個，兩個是最少，多的時候五個，在人均工資不到三百的年代，這些是他從來不放在心上的開支。他又特意買了超大的鋼精鍋，煮豬肺要加米或者面條，不能放鹽，煮好后要等其冷卻才能投喂。那些年他養(yǎng)了一波又一波狗，煞費苦心。他還學(xué)會了自己給狗打針，給它們喂藥。狗鏈、狗籠、狗繩這些也讓他挖空心思，普通的狗鏈?zhǔn)菬o法約束兩只比特和兩只羅威納的。他從工廠弄來較粗的鐵，繞成環(huán)，擦得锃亮，環(huán)環(huán)相扣，沉重之極，有點像人們攀巖時用的卡扣，然后將數(shù)十個環(huán)連接成鏈。這又再次招來了鎮(zhèn)上人的贊嘆。帶它們出去戰(zhàn)斗，處理狗身上的傷口，給狗清理身體，平常清理狗窩，不做家務(wù)的他干得毫無怨言。

兩只比特犬疼痛神經(jīng)遲鈍，在外面被咬傷了也不“哼哼”，更不會感覺戴在它身上的鏈子如“鐐銬”。咬斗中它們麻木又兇狠，不咬死對方不松口。這兩只比特犬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帶著它們打遍附近村莊，無往不勝。通常開戰(zhàn)之前就約好，咬死的狗留給贏方處理，不管多舍不得。

那些土狗一只一只成了他的美食。他不需要自己動手收拾，都交給了陪著他壯聲勢的所謂朋友。他們中總有些能人，在弄吃的面前是能顯神通的。那些慘死在斗狗下的土狗，他們細(xì)心地處理，手法和現(xiàn)在很多美食主播有得一比。狗被處理干凈后放進(jìn)自搭的柴火灶的大鍋里，加上點生姜和八角煮到恰到好處。深夜，正是他們美餐的好時刻。沒有多余的配料，通常是蘸著老干媽熬的汁吃，應(yīng)該算是白切吧。他袖手旁觀，又心安理得地等著香噴噴的狗肉端到面前。他和同伴們津津有味地吃狗肉，比起吃狗肉的興致，他更喜歡聽他們津津有味地回憶現(xiàn)場的慘烈，夸他的比特犬所向披靡。這中間得到的快感，讓他覺得為此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經(jīng)常會帶弄好的狗肉回來。我會吃，每次吃的時候心情都難以言表，咬牙切齒地，想著本來要把它們碎尸萬段，吃肉算是便宜它們了，嚼碎了吞下肚又讓我很是膈應(yīng)。

很多人家里都有一條叫“來?！钡耐凉罚覀兗乙灿幸恢?。與那些有著特殊基因的狗同在一個屋檐下，它是那么楚楚可憐。它長得灰不溜秋的，個子也只有它們?nèi)种淮?。每次比特犬和羅威納一吼，它就嚇得無處躲藏，企圖往我這邊躲，可惜我不是疼惜它的人。能讓它靠近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容忍。來福的友善在我這里沒有得到一絲回應(yīng)，它更加無所適從，后來來福被他送到他媽那里去了，它的去處我毫不關(guān)心。

比特犬長得很快，很快到了要配種的時候。他早就有打算，兩只比特犬本來就是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何況還有羅威納，還有他早就慫恿他朋友也買了一只公比特，為了保住好基因他早就埋了伏筆。他朋友的比特和母比特很快交配成功，母比特產(chǎn)下四只幼崽，只是兩只很快夭折，還有一只挺過了一個月，也隨前兩只一起埋在后院。幸存的那只，他異常小心照顧，只是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意外發(fā)生的那個夏天的上午，異常悶熱。他是個生活沒有規(guī)律的人，深夜清醒，第二天下午才起床。而我在自家房子開著超市。我隱隱約約聽到小狗的叫聲，只是一直沒有去后院看看怎么回事。直到下午他醒來才在后院發(fā)現(xiàn)小狗被吊死。他一直知道我對狗的冷漠，只是說了下那狗跳到圍墻上，從另一邊跳下來時，它脖子上的繩索掛住了，小狗被活活勒死。我能想象到那景象，我腦補了下那死狀，心里發(fā)怵，它呼救的聲音和夢里父親抓著的那只小狗的掙扎聲是那么的相似。我清楚假如我稍微關(guān)心下，聽到它的叫聲時能去后院看看，就能救下它，是我的漠視讓它沒有了生的希望。它最終沒有躲過埋在后院的命運。

半年悄然過去，那些消失的卑微的生命似乎沒有了痕跡，比特犬這次產(chǎn)下八只小比特。冬日里暖暖的午后，他帶著一雙兒女在后院和八只小狗嬉戲。孩子異常歡喜，把企圖逃離的小比特一只只抓回排好隊面對著他的鏡頭，那一刻因有孩子的參與，也讓我感受到片刻的美好。在兒女們燦爛笑顏的映襯下我注意到那幾只小狗仔憨態(tài)可掬。只是好景不長，趕上過年超市生意十分繁忙，有次一整天沒有喂食，等他晚上再去弄食物給它們吃的時候，它們被寒冷和饑餓帶走。后院泥土再次被挖出一個個坑，它們被整齊地埋到泥土里。

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后院埋了多少條狗，只是后院結(jié)的柑橘、臍橙、石榴又大又甜，每次摘給左鄰右舍得到的都是贊許。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大部分有點地，都愛種點什么，很多時候人們熱情送出些水果平常不過，只是好吃的不多。然而，吃過我們家后院水果的人總念念不忘，到了果子成熟的時候就嚷嚷著叫我摘點出來嘗嘗。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時常站在三樓的窗臺前俯視后院。想著這些畜生的死去，于我算不算一場轟轟烈烈的復(fù)仇？我沉睡很多很多年的母親是不是能得到一點安慰？這分明是我人生中最燦爛的時光，我卻心事沉重，表情單一。我是該感謝他給了我這么多機會看著我的仇敵在我的視線里一個個離去，還是該憤恨他從不在乎我的傷痛多年來樂此不疲地養(yǎng)著這些畜生？我不得不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投喂它們，給它們煮投喂的食物。甚至我和孩子不可避免地被傷害，不得不去打狂犬疫苗，我獨自面對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撕扯。我難過地一次次質(zhì)問為什么母親當(dāng)初沒有去打疫苗？一次次質(zhì)疑自己沒有感受過母愛拿什么去養(yǎng)育好我的孩子？用什么力量保護(hù)他們快樂平安？這樣的恐懼沒完沒了。

我發(fā)現(xiàn)我已墜入另一個深淵，扭曲又迷失。我沉默隱忍，卻常常失去善良和惻隱之心。兩百平的后院埋葬的是一條條狗的身軀，五百平的房子埋葬著我的靈魂。我誤入泥沼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3

我不知道姐姐對于母親的離開會有怎樣的疼痛。姐姐比我大十二歲，母親走后姐姐就代替母親照顧著我。因為要照顧我，她只上了兩年學(xué)。從小她總是會把好的東西留給我，吃的、穿的。她身上的母性是天然的還是她和母親生活過十幾年潛移默化形成的？

七年前，上初一的外甥在垃圾堆里抱回了一只不足月的流浪狗。母親出事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甚至談都不談。而這次外甥抱回來的狗，姐姐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姐姐有一雙兒女，外甥是她三十六歲高齡在生死邊緣抗?fàn)幧聛淼?。我想也只有她的寶貝兒子才能把狗這個物種帶進(jìn)姐姐的家。

那段時間我寄住在姐姐家，姐姐總是會在我面前說這孩子抱這東西回來麻煩死了。我看著姐姐邊抱怨邊小心呵護(hù)著那只小狗，姐夫和外甥女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米卡”。接下來的日子，姐姐家每個成員都參與照顧小米卡，喂它奶粉，網(wǎng)購寵物用品，給它舒服的狗窩、柔軟的狗鏈……米卡長得很快，不久就胖乎乎，憨頭憨腦的。當(dāng)我們（是的，包括我）從外面回來，它雀躍歡呼地叫喚著，在我們面前打滾，做各種動作討喜，吸引我們的注意，似乎在歡迎每個人。它是那么自然那么開心，成了這家的一員。

轉(zhuǎn)眼五個月了，一天飛來橫禍，米卡被汽車撞了，后腿傷勢嚴(yán)重。外甥女心疼得不得了，她當(dāng)時還沒有參加工作，沒有財務(wù)自由，姐姐家也并不富裕，平常體貼家人的外甥女，為了米卡一再地請求父母帶它去省城看病。她一天不肯吃東西，那么悲傷。我看見她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淚流滿面，哭著對我說：阿姨，米卡被撞了，你看它一定很疼，水都沒喝。姐姐讓我勸下她，說就在縣城看下，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它的造化。送一只流浪狗去省城醫(yī)院？大家都覺得未免太小題大做了。米卡堅強地挺了過來，只是后腿瘸了。它拖著后腿，依然在大家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奔到大家腳下，對著人撒嬌打滾，一如既往地表達(dá)著它的愛意。

兩年后，姐姐家拆遷，房子還沒有弄好，就把米卡寄養(yǎng)在父親身邊。那年父親將近八十歲了，由他朋友眼中的“街長”變成了一個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的沉默老頭。父親該放下了心里曾經(jīng)的那份怨恨吧？總之他沒有反對，并且每天為米卡準(zhǔn)備食物。米卡只吃新鮮的粥拌“王中王”火腿腸，外甥女寄來的各種狗糧都不肯吃。父親只好早上就準(zhǔn)備好它的粥，分時段拌好火腿腸喂它。隔夜的粥餓死也不吃的。父親每天早上還得去遛它，帶它去方便，這成了父親的日常。米卡跟著父親卻最怕父親，總有那么幾次父親是真的會拿棍子敲它的，嘴里還罵兩句“死狗”。我聽到了，就想起父親和別人聊起我親媽時，會稱我媽為“死鬼”。父親帶著米卡出去，偶爾繩子不小心離手了，米卡放肆地上躥下跳，父親已無可奈何。

那時候我和父親一起住，為了生活我在一家咖啡店長期上晚班，下班到家通常已經(jīng)到十一點半了。萬籟俱靜，我抬腳上門前的階梯，米卡已聞風(fēng)迎上來，仿佛知道是夜晚不能打擾他人，不叫喚只在我面前打轉(zhuǎn)，那么多的夜晚似乎只有它一直在等候著我。我其實對它依然不夠熱情，對它的百般討好視而不見。但那一個個相迎的深夜讓我的心悄悄地柔軟了幾分。

我看著它小小的身軀，毛發(fā)混雜，眼周圍是灰色的，兩邊的眼角延伸長長的白毛，眼睛總是充滿渴望地看著我們，鼻子和嘴巴長長的，肚子下面是白色的，看不出有什么血統(tǒng)，又不像普通的土狗。

我多看它一會依然會本能地想到母親，想到曾經(jīng)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的它的同類，特別是那只被吊死的比特犬……偶爾我出神地緊緊盯著它，似乎看到傷害母親的那只狗，它眼里充滿疑問、羨慕和祈求。似乎在說這世間多不公平，讓它投胎做了一只狗；似乎在申訴它不是有意傷害母親。它肯定希望自己像米卡一樣被照顧被呵護(hù)；它似乎在懇請我不要再心懷仇恨，不要再因為它而仇恨它整個族類；它在申訴自己也是受害者，這世間有陰暗的詭異的病毒，會侵入弱小的身體，而它只是一個傀儡，一只替罪羊……

姐姐家的新房子裝修好了后，把米卡接了回去。她的孩子們長大了，紛紛離開了家，姐姐清閑下來。姐夫上班奔波，更多的時間只有米卡陪伴著她。姐姐的母性延伸到米卡身上，整天為它操著心，它成了守在姐姐身邊的孩子。冬天因為怕它冷，特意準(zhǔn)備取暖器對著它，溫度得調(diào)得恰恰好；自己不想做飯，也要為它準(zhǔn)備吃食，每天帶它下樓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米卡越發(fā)圓潤了，毛發(fā)更加柔和有光澤。偶爾姐姐會帶它去看老父親，久了沒去父親還會念叨著，講它的可愛和充滿靈性。我也經(jīng)常去姐姐家，當(dāng)我敲門，米卡總是最敏銳地感應(yīng)到，會“汪汪”地叫著家里其他人來開門。它翻滾著身體，朝我露出它肚子上的純白，這世間又有多少這樣子的在乎和歡喜呢？

有次我去姐姐家，米卡一如既往地?zé)崆橛游?。它使出渾身解?shù)，各種翻滾表示對我到來的歡喜。四下無人我情不自禁地?fù)崦怂?，它變得很是乖巧，我用手輕撫它的頸下，它抬眼深情地注視著我。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球黝黑，眼角線很長很長，那粗長的眼線仿佛延伸到它的心里。我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問我：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不知不覺淚水一顆一顆地滑落。曾經(jīng)在北京的天橋上，南京的陵園中，成都的巷子里，甚至從小長大的縣城，我也像只流浪狗。這種同病相憐的境遇，讓我理解了米卡。從一只流浪狗到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它在感恩在珍惜。我突然明白它不是四十年前的另一只狗。我不應(yīng)該帶著偏見對它，雖然在我生命中母親的缺失總讓我隱隱作痛，是永遠(yuǎn)無法填補的深淵，深不可測，深不見底。

曾被巨大的傷害碾壓過的心，已失去了堅硬的保護(hù)核。仇恨只不過是我自己試圖披上的盔甲，終究我發(fā)現(xiàn)這盔甲丑陋無比。父親一生都坦然地面對著那顆受傷的心，那顆沒有外殼的心在他身體里始終鮮活。他是嘗過最痛的滋味的人，因此一生慈悲為懷。如今細(xì)數(shù)父親做過最兇狠的事就是懲罰了那只狗吧。父親的善良，曾因尺度過大，被某些人看成是軟弱可欺。父親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不抗?fàn)?，不解釋，時間終是給了他好名聲。我從他身上得到的愛，足夠讓我有勇氣面對人生各個階段的黑暗，面對曾跌入的不同深淵。

逸云，本名楊國琴。文學(xué)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