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一點多，我被電話驚醒，是中介打來的。租房，有個女孩子想要租下來，價格還能不能談？中介說道。一聽有人要租房，我頓時睡意全消。我說，開價五千，那實價就少兩百，四千八吧。你看，這個女孩子深夜跑出來找房，現(xiàn)在急著就要住，四千七行不行？電話那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一個女生尖細急切的聲音湊近，傳過來，姐姐，我要租你這個房子，價格能不能再少一點？我是發(fā)現(xiàn)男朋友出軌，還被他打了，臨時跑出來租房的，租房不是要交齊押金和租金嗎？錢我還差一點。我略一想，回答道，這樣吧，價格就不談了，如果你押金不齊也沒關系，可以欠著，一個月以后再給我。電話那頭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好好，那這樣也可以的話，我現(xiàn)在就住進去。我說，交個定金你就先住吧，把房門鎖密碼改了，后面再約時間補簽合同。

掛了電話，中介又在微信上問我，定金給多少錢？租客已經(jīng)在籌錢。我說，看她方便吧，差不多就行。一分鐘后，一個轉(zhuǎn)賬過來。沒想到的是，一下給齊了押金和一個月租金。這段時間房子出租沒有以前那么緊俏了，租客也沒有以前那么闊氣，往往為了一兩百塊的差價糾結(jié)半天，或者一上來就砍一個讓人嚇一跳的價格。能僅僅空出來一周就重新租出，已經(jīng)是很好的運氣了。

簽約的時間定在周末的傍晚。這是一幢交樓才一年多的新公寓，出地鐵口就到，交通便利。夜幕下，人民路的車流與霓虹形成一道流光溢彩的環(huán)線，聳立的藍色大樓里燈火通明，這一帶被戲稱為龍華區(qū)的曼哈頓。走近細看，深藍色的外墻玻璃蒙上了一層灰塵，底層及二樓的商場遲遲未能開業(yè)，隱約可見工地的凌亂木片。窗口外還飄蕩著工人的褲衩，尚未裝修的樓層內(nèi)漆黑，好似巨獸沒牙的嘴，對著地鐵口涌出的人群張口喘息。長廊里燈光曖昧不明，家家都是門對門。除了幾家做美甲美容、咨詢的工作室，其他的房間都緊閉著，每一扇門后面都是一個孤獨、疏離的世界，喜怒哀愁封閉在狹小的空間里。

在走廊里，碰到提前趕來的中介，他說剛收到女孩的消息，出差正從機場趕回來，路上堵車，還要等一會兒才到。過了十幾分鐘，一個提著行李箱，黑發(fā)齊耳、穿著粉色套裝的女孩叮叮地跑過來，一邊向我們道歉，一邊開門。聽到門響，一只肥碩的大黑貓躥了過來。稍加裝飾的房間顯出幾分明亮溫馨，沙發(fā)上套著鵝黃的套墊，桌上放著粉色布娃娃?；ハ嘟粨Q身份證信息，翻看合同簽字。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面容姣好、身材高瘦的女孩，身份證上的出生時間顯示是1994年，戶口已經(jīng)遷至深圳，落在某個單位名下，看不出老家原籍。一個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抹去了身后的來路與過往，就像一雙戴上了墨鏡的眼晴，抹去了背后的表情。她提到衛(wèi)生間下水管道漏水、以前租客遺留下來的物品是不是可以丟掉等等，臉上看不出悲喜，我在心里原想好安慰的話，也沒好意思說出口。面對陌生人，將個人微不足道的喜怒哀樂隱藏，是都市教會我們的生存常態(tài)。

一年后租約到期，在退房時我再次見到她。她興奮地告訴我即將調(diào)去上海分公司任部門經(jīng)理，言談間神彩飛揚，早已褪去之前青澀稚嫩的模樣。

二

在偌大的城市里，房東和租客本是陌生人，因為契約關系，可能產(chǎn)生利益沖突，不太可能成為隨意聊天的朋友。我與他們的交往大多數(shù)只限于一面之緣，除此之外，能在朋友圈偶爾瞥見他們生活的浮光掠影。他們的職業(yè)五花八門，公司職員、軟件工程師、建筑工程師、中學老師、平面模特、主播、紋繡師，有的愛好健身，有的愛好登山，有的喜歡表達自我，有的將朋友圈屏蔽。

我時常想起自己剛離家來城市打拼的時候，也曾蝸居于出租屋，唯恐遇到兇狠的房東，到交租的日子連環(huán)奪命催，一秒也不能等。每當房東催收房租、聽到房門被擂得山響時，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害怕遇到刻薄摳門的業(yè)主，到退租的時候，找出各種理由克扣押金，自己如待宰的羔羊。漂泊在外，任何來自外界的粗暴都可能擊垮一顆本就脆弱的心，一點點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就能讓人燃起希望。而我不過比他們來得早一些，在房價低迷的時候，因為換房，多購得幾套房產(chǎn)，完成了從租客到房東身份的轉(zhuǎn)換。看到他們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了當初背井離鄉(xiāng)、提著行囊踟躇在陌生城市的自己，不由得心生一份理解與憐惜，從不借故為難。

他們就像飛過城市上空的候鳥，不斷遷徙，那個曾被他們視為家的地方，轉(zhuǎn)眼又成為了他人的巢穴。城市像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轟鳴聲淹沒了個人微不足道的情緒與感知。流動的人，構(gòu)成了這個城市鮮活跳躍的那部分，卷入其中，隱去個體的喜怒哀樂，成為巨輪運轉(zhuǎn)中的一枚螺絲、一個符號。

租客的年齡漸變意味著時代的變遷，從最初的七零后八零后到九零后，身份證上的數(shù)字到了1995年、2000年，他們的面孔逐漸稚嫩，有著未經(jīng)世事的干凈和局促。我見過整齊干凈令人幾乎感動得要落淚的退房，也見過彌漫著貓屎味道和粘滿動物毛、抓痕遍布面目全非的退房，這一切促使我將租賃合同仔細修訂，盡量做到避免說不清楚的麻煩和模棱兩可的解釋。

我也遇到過比我還要嚴謹?shù)淖饪?，那次簽約相約在喧鬧的快餐廳。那個干凈利落的男孩在下班后趕過來，完成所有填空題后，他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要我在每一頁合同上簽名，我從長長的合同紙頁間抬起頭狐疑地望著他。他挺起胸，整了整筆挺的外套，解釋說，我是律師，這不過是職業(yè)習慣。我按照他的要求在十幾頁的合同紙上逐頁寫上名字。嚴謹?shù)淖黠L意味著一個高素質(zhì)的租客，往后的日子，他每個月提前三天轉(zhuǎn)來租金，從來不需要提醒和催促。我希望這樣的租客能夠停留久一點，在合同到期后，他又多住了半年。退租的時候，我再一次見到他：我搭乘在中介的摩托車后座上，他正好過來送鑰匙，像清風一樣從我身旁閃過。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僅能從零星碎片的折射上去窺探他們的生活。偶爾也有人如劃過夜空的流星。

早期我有一套兩居室，帶有一個八十多平米的大露臺。小區(qū)周圍遍布商超、攤販，生活便利。底層商鋪之上的寬闊露臺，可以種花養(yǎng)草，擺上咖啡桌、搖椅，成為鬧市中央難得的一片自留地，由此也受到租戶的追捧。那一年春節(jié)剛過，它迎來了一任特殊的租客。一個黑瘦的小個子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選擇租帶露臺房子的理由十分特別，需要晾曬床單尿褲。她向我解釋，離異后，獨自帶著十三歲的女兒生活，這是一個患有腦癱的孩子。在簽約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小女孩斜著頭坐在沙發(fā)旁的竹椅上對我天真地笑，大眼睛里閃著光，柔軟的發(fā)絲覆在額前，顯得聰明乖巧，只是被一具不靈便的身體困住。來自露臺的陽光慷慨地照進了客廳，將她的小小身影籠罩在溫暖的光環(huán)里。她的手指不聽話地顫抖、嘴角流著涎水，為了防止小便失禁，身下還墊著棉布片。

巖向我講起了她的坎坷經(jīng)歷，女兒出生時難產(chǎn)缺氧，落下了殘疾。丈夫不但不伸出援手，反而急于撇清界限，提出離婚。她硬氣地答應了。辦好離婚手續(xù)后，她將女兒背在肩上，含淚離開。

十余年后，巖把挖掘機生意做了起來，女兒也帶大了。當年決然離去的前夫卻一事無成，年紀大了，工作也不好找，無一技之長，只能靠在街頭接點裝修補漏水的短工過活，得知她混得風生水起，便婉轉(zhuǎn)托人打聽，吐露想復婚的意圖，遭到她的果斷拒絕。

我感佩巖的那份堅韌，買了一盆火紅的三角梅送她。三角梅好養(yǎng)活，四季怒放，她欣然接受了我的禮物。露臺上一直鮮花盛開，母女倆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好幾年，直到離開這座城市。

三

而我遇到過最悲情的租客，莫過于含。她一張圓臉，長發(fā)微卷、身材嬌小。中介說，她人很善良、看上去素質(zhì)也高，房子會保養(yǎng)得很好，也不會拖欠房租的。果然，她屬于那種自覺的租客，每月九號按時轉(zhuǎn)賬過來，不需要人操心。直到年后一次，意外地過了很久，她沒有轉(zhuǎn)賬，我禮貌地提醒了一下。等到晚上，她發(fā)過來一張病歷單，上面記錄著一個男人的病況，新冠白肺，外加多年糖尿病引發(fā)腎病。緊接著，為了證明情況屬實，她發(fā)過來一段視頻，臃腫的男人穿著藍白條的病號服，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痛苦地搖晃著試圖擺脫氧氣面罩。病歷單顯示，那是一名并不自律的糖尿病患者，放縱飲食導致并發(fā)癥纏身，當病毒襲來，千瘡百孔的身體早已無力抵擋。遇到如此困難的突發(fā)情況，我當然不好意思再催要房租，她承諾渡過難關后慢慢還。一個月后，還沒有收到她的任何回復，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時候，一旦選擇了同情租客，最后的損失基本房東買單。我微信給她發(fā)過去一段委婉的催促信息，并說明可免她本月房租，住到月底退房搬走，還是無人回復。我只好翻出租賃合同上記錄的電話撥過去，那頭傳來機械的錄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事已至此，我確信那套房子早已是人去樓空。不料到了晚上近十二點，她的微信突然又亮了，說了一些表示歉意的話，并轉(zhuǎn)過借來的半個月房租，再三感謝我的寬容。

在含的講述中，我了解到她的過往，她嫁給大十四歲的二婚男，生了兩個孩子，老大上初中，老二還在小學五年級。男人原是某單位的公務員，退休前經(jīng)濟條件還算不錯。這幾個月，花光了所有的錢，命倒是撿回來了，不料男人性情大變，刁鉆暴躁，一言不合就揮起拳頭，含的鼻梁被打骨折，未成年的孩子們也陸續(xù)被打。醫(yī)院還檢查出他患肝炎，會傳染，街道、派出所和婦聯(lián)都提醒含帶著孩子們搬出來住，保障人身安全。萬般無奈下，她才跑出來租房子住，現(xiàn)在離又離不掉，走又走不脫。她感嘆道，年輕的時候，拿青春兌換自己想要的物質(zhì)條件，結(jié)果卻輸?shù)靡凰?。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無法溝通，孩子們提起父親就害怕，家暴給他們留下了心理創(chuàng)傷。事已至此，只有孩子才是含唯一的動力和希望。隔了一會兒，她又說，不過，我不認命，我要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我想試著晚上兼職跑滴滴，還要申請一筆貸款去做自己的事業(yè)，帶孩子們?nèi)プ錾鐓^(qū)免費的心理治療。

后續(xù)她分批次艱難地支付了拖欠兩個月之久的房租。

大半年后，她在微信上告訴我生活壓力太大，實在吃不消，決定搬家，此時已拖欠了三千多的水電費、物業(yè)管理費。看著微信，我陷入長久的沉默。幾日后，小區(qū)保安眼見她如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地搬出各種生活物品，著急地給我打來電話，擔心她偷偷搬家溜走。放下電話，她瘦削的身影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

含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來消息解釋，謝謝你的關照，我走之前一定會結(jié)清費用，不會跑。我略思忖了一下，選擇相信她。搬離時，她果然沒有食言，結(jié)算清了所有的費用。我覺得她帶著兩個孩子不易，退回一半給她。她卻不要，堅持讓我收下。

南嶺街道人口密集，車來人往河流一樣。交還鑰匙后，我看著她拖著行李家當，帶著兩個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一股心酸瞬時在我心底流淌開來。

她依然留在我的朋友圈里，并相約有機會一起喝茶，雖然我知道這多半是一句客套話。

每個人在各自的生活跑道上行走或奔跑著。城市如大海一般遼闊深遠，稠密的高樓大廈如蛛網(wǎng)環(huán)繞。鐵打的房子，流水的租客，我守著這幾棟房子，看著他們一個個搬進來，又一個個離開，留下一房間的空蕩。車水馬龍在其間川流不息，我們被分隔在方格塊中，成為各自的孤島。

（熊佳林，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作家協(xié)會分會會員。作品見于《星火》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