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公安部、國家網信辦公布《國家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 (以下簡稱《征求意見稿》),引起學界和公眾的廣泛關注及討論。
《征求意見稿》提到,持有效法定身份證件的自然人,可自愿向國家統一建設的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平臺申領“網號”“網證”。其中,“網號”是指與自然人身份信息一一對應,由字母和數字組成、不含明文身份信息的網絡身份符號;“網證”是指承載網號及自然人非明文身份信息的網絡身份認證憑證。按照制度設想,公眾可以用申領的“網號”“網證”登錄互聯網平臺,使用互聯網服務。
受訪的網絡法學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制度如能推行,國家平臺將取代分散的互聯網平臺統一收集個人身份信息,解決當前平臺、企業(yè)為實現商業(yè)目的而過度收集個人信息、侵犯個人隱私、泄露個人數據的問題。但也有學者提出一定的擔憂。
“個人希望享受互聯網平臺提供的各種服務,但不希望平臺過度收集和濫用自己的信息;而平臺出于落實國家網絡實名制的要求和實際的風控需要,又不得不要求個人進行人臉識別,或者提交身份證號等身份驗證機制,從而獲得各種各樣的敏感數據。敏感個人信息的泄露,往往又被視為網絡黑灰產和其他違法犯罪的源頭?!痹谥袊ù髮W網絡法學研究所所長李懷勝看來,“網證”“網號”制度的設立初衷,是希望引入第三方認證機制,來解決當前的悖論。
李懷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第三方網絡身份認證平臺由國家建立。當互聯網平臺需要核驗用戶身份時,只需要向國家平臺確認用戶是否為現實世界里的真人,得到確認后,平臺就能提供服務。如果平臺需要獲取、留存用戶法定身份證件信息,需經用戶授權或者單獨同意,公共服務平臺按照“最小化原則”提供。按照制度設想,在第三方認證平臺的隔離下,用戶究竟是個怎樣的真人,平臺無從得知,個人信息濫用也就無從談起。
“《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網絡安全法》等法律對互聯網平臺提出了較高的合規(guī)要求,這對于保障個人數據的安全自然是必要的,但對于平臺而言則意味著較大的合規(guī)成本?!崩顟褎僬f,互聯網企業(yè)的情況參差不齊,大平臺的個人信息保護合規(guī)做得比較好,但這建立在大量人力、技術投入的基礎上。中小平臺很難做到與大平臺同等的保護水準,但又留存了大量的個人信息,最終成為各種信息泄露的源頭。
在國家網信辦咨詢專家、中國傳媒大學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院副院長王四新看來,保護公民個人信息安全、隱私權本就是政府的職責。而相比履行保護義務,商業(yè)機構更有動力將個人信息轉化為商業(yè)價值。“作為一種資源,個人信息可以進行無限次的開發(fā),具有巨大的商業(yè)價值,把它放在商業(yè)機構的手里,相當于把一個小孩放進狼窩?!蓖跛男赂嬖V《中國新聞周刊》。
申領和使用“網號”“網證”的國家網絡身份認證App(試點版)已在多個應用商店上線,該應用程序由公安部開發(fā)。
申領注冊“網號”“網證”,需要先在應用市場安裝App,然后用NFC(即近場通信技術)讀取身份證件,沒有NFC功能手機的用戶可以請別人代為注冊。信息讀取后,還需要人臉識別、綁定手機號碼并設置口令,至此,就完成了注冊和認證,領到“網絡身份認證憑證”。憑證包括姓名、一個由數字和字母組成的10位網號、一個二維碼。
據國家網絡身份認證App(試點版)介紹,目前已上線試點的App包括政務和商業(yè)服務兩類,使用場景及功能主要分為賬號實名認證及綁定、一鍵登錄、異常賬號用戶身份重新核驗。
在試點的政務類App中,“國家政務服務平臺”已經可以使用網號一鍵登錄;而四川、山東、江蘇等8個省級政務平臺,除了可以實名認證登錄,賬號也會隨之提升為四級實名等級,還可以在授權出示電子證照等場景下使用。
在試點的71個商業(yè)服務類App中,淘寶、微信、小紅書目前僅開放了“異常賬號用戶身份重新核驗”的使用場景;而順豐速運的使用場景是“賬號實名認證”;航旅縱橫、飛常準、Soul等App則可在實名認證、綁定網絡身份之外,實現一鍵登錄。
“對企業(yè)來說,這套制度推行到底是好是壞,真不好講?!崩顟褎俜治觯辛恕熬W證”,平臺沒有那么多敏感信息要保存了,自然也不需要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客觀上減輕了企業(yè)在個人信息保護上的負擔。但從另一面看,互聯網平臺無法掌握個人的精準數據,也就無法精準分發(fā)、推送內容和廣告。
但李懷勝也強調,“網號”并不意味著個人信息完全不被企業(yè)獲取,平臺依然會掌握用戶在平臺的行為、痕跡。“一個賬號在平臺買了多少東西,依然可以數據畫像,只是平臺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無法對應到現實中具體的人了?!?/p>
“數據價值源于它的可識別性,對個人信息的可識別性越差,數據的價值就越低,但識別性太強就會侵犯個人隱私?!崩顟褎僬J為,在數字經濟模式下,個人隱私保護和企業(yè)業(yè)務增長的需求永遠是矛盾的。眼下,互聯網平臺在個人信息保護方面還需要進一步加強。
雖然《征求意見稿》明確了“網號”“網證”是自愿申領,但還是引起了北京大學法學院行政法學教授趙宏的擔憂。
《征求意見稿》提出,國務院民政、文化和旅游、廣播電視、衛(wèi)生健康、鐵路、郵政等部門要在各自職責范圍內,負責國家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的推廣應用。
趙宏認為,如果伴隨這些國家機關的廣泛推廣以及重點互聯網行業(yè)的持續(xù)跟進,“網號”“網證”的適用可能就不再是個人“自愿”,很可能會變成私人為換取互聯網服務而被迫同意的事項。
王四新也認為,雖然“網號”申領遵循自愿原則,但一旦開始運轉,很可能會像身份證制度一樣,拒絕辦理造成的后果將由個體自負。
在李懷勝看來,如果遵循自愿原則,就意味著要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可能很多人不愿意用,有各種疑慮,自愿的人很少,那平臺依然掌握很多個人信息,制度的目的如何實現?”但反過來說,如果主管部門、重點行業(yè)強制將“網號”“網證”作為唯一的認證方式,又削弱了公民的選擇權。李懷勝建議,應在充分討論的基礎上,對《征求意見稿》做進一步完善。
李懷勝告訴記者,“網號”“網證”制度并非沒有法律依據?!毒W絡安全法》第二十四條、《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六十二條分別明確了“國家實施網絡可信身份戰(zhàn)略”“推進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建設”。
另外,李懷勝認為,從“網號”“網證”的制度邏輯來看,其初衷是網絡認證機制的再升級,其價值是數字身份的再創(chuàng)制。“很清楚的一點是,一般的上網瀏覽信息是不需要通過身份認證的,現在不需要,以后應該也不需要。此外,以我們現在的網絡建設水平,個人的上網痕跡信息,哪怕你是匿名的,其實也是被記錄、可追蹤的,網號、網證制度不會明顯強化既有能力?!?/p>
相比制度的法律依據,他更擔憂制度推行后的收益能否覆蓋成本。國家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平臺的建設需要國家投入海量資源,但制度推行后,是否一定能避免個人信息的大規(guī)模泄露?
李懷勝說,一方面是因為在網絡空間中留下的痕跡和行為信息,很難避免被平臺收集,平臺可能基于這些行為痕跡信息拼出一個人的數據。另一方面,即便不直接收集身份信息,平臺也依然可以通過IP地址等手段間接識別。
此外,應當確?,F在的技術措施、防護能力能夠支撐這套體系的建設。李懷勝舉了韓國推進網絡實名制的案例,因為沒有與之匹配的技術和管理能力,導致韓國公民提交大量個人信息后得不到與之匹配的保護力,最終使得個人信息泄露的問題更加突出。
毋庸置疑,身份是參與社會交往的基本前提,數字身份是公民參與網絡生活的基本前提,數字身份的認證識別體系起到基礎性作用。李懷勝說,制度一旦推行,就有很大的影響力,有爭議再自然不過。
“任何一個制度,通過與公眾進行充分且理性的溝通、討論,才能夠凝聚更大的共識,所以有爭論不是壞事。目前還只是征求意見的階段,距離生效實施還有距離。即便生效實施了,離系統建設成功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目前需要的,是更充分的研討?!崩顟褎僬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