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花紅柳綠。
在北京出差,聽友人說起他,他在朝陽區(qū)開了一家中醫(yī)診所,平時還去大醫(yī)院坐診,業(yè)務非常繁忙,當然名氣也大。說起來我和他也是老友,當即決定去拜訪他。
劉積慶堂中醫(yī)診所的牌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旁邊有一副對聯,駐足品讀,覺得意味深長,亦如中醫(yī)的博大精深。走進診所大堂,一股濃烈的中草藥味迎面撲來,像是和我熱情地打招呼。
他的助手捧上來一杯枸杞茶,告訴我他正在看病,讓我喝茶候著。大廳里有個藥房,原木色的小抽屜一格一格地排列著,看起來古樸典雅。小抽屜外面,密密麻麻的中草藥名像天女散花,我默念著那些好聽而又詩意的名字,暗喜自己又長了點知識,也對中醫(yī)文化產生肅然起敬之情。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在他的診室里坐下來,相互問好,感嘆著八年未見的光陰。老友在京城重逢的交談,不時被慕名而來看病的患者打斷。他給患者把脈看病,我坐在旁邊認真聆聽,像一個虔誠的弟子。
曾經,我也是他的患者,那時他在家鄉(xiāng)南陽行醫(yī)。
曾經,他被南陽人稱“年輕的老中醫(yī)”,他的名字叫——劉國印。
一、世家
中草藥的味道,是他記憶中的童年味道。
他記得,他家寬敞的大院里,常常晾曬著各類中草藥。祖母和母親在院子里整理那些草藥,他在旁邊玩耍。許是耳濡目染的緣故,小小的他居然認識了很多中草藥。有人問他,你長大了想干什么?他回答:爺爺、爸爸。人們聽了大笑起來,他好像明白了人們是在笑他,漲紅著臉,大聲說,看病,大夫。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他的意思是長大了像爺爺、爸爸那樣當給人看病的大夫。他說話慢,開口也晚,不是那種一看就聰明伶俐的孩童,可他卻是祖父最寵愛的小孫子。
他出生于杏林世家,祖籍是南陽市唐河縣蒼臺鎮(zhèn)。劉家?guī)状嗅t(yī),在唐河乃至南陽很有名望。到了劉國印的高祖時,因結親而搬遷到社旗縣太和鎮(zhèn)。劉家的親家是當地很有影響的喬家,喬家也是杏林世家,與劉家不同的是,喬家是以醫(yī)技針灸推拿而聞名,劉家則是以把脈問診的醫(yī)術而盛名,兩家結親,在當地傳為佳話。
在這樣的環(huán)境熏陶下,劉國印走進杏林之門,毫無懸念。有次,他對祖父說,我知道藥咋用了。祖父問他,你說說藥咋用?他慢慢地說,開花的藥,用在頭上;有莖的藥,用在身上;有根的藥,用在腳上。他的話讓行醫(yī)一輩子的祖父驚詫,這種總結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可七歲的小孫子居然發(fā)現了。祖父欣慰地對人說,在我的幾個孫輩中,別的不說,這個小孫子肯定是當大夫的好苗子。彼時,杏林的種子在他心中種下。多年后,他果然沒有辜負祖父的期望,成了當地的一位名醫(yī)。
23歲那年,劉國印從南陽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畢業(yè)了,當時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接受分配到縣醫(yī)院工作,第二是跟著父親臨床學習。最終,他決定跟著父親歷練自己,學習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他想在父母跟前盡孝。他們弟兄四人,大哥在醫(yī)院工作,二哥從政,三哥在北京同仁堂坐診,都不在父母跟前,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選擇留在父母身邊。父親像老師,父親是師父,教育他做人,傳授他醫(yī)術。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可以獨當一面,父親發(fā)話了,讓他到南陽去發(fā)展,用自己的醫(yī)術給更多的人治病。他是個孝子,對父親的安排不敢違抗,就這樣,他到了南陽。先去醫(yī)圣祠拜謁,接著在醫(yī)圣祠旁邊的藥都一條街,找了一套房子,掛上“匡濟診所”的牌匾,開始了獨自行醫(yī)的生涯。
這年,杏林世家子弟劉國印,才30歲。
二、坐診
南陽,歷史文化名城,醫(yī)圣張仲景的故里。
醫(yī)圣祠莊嚴肅穆,醫(yī)圣張仲景的塑像溫和儒雅。藥都一條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是杏林業(yè)最繁忙最熱鬧的一條街??墒牵比A與熱鬧仿佛與他無關,他的診所可以用門可羅雀來表達。
30歲的中醫(yī),的確是太年輕了。在人們的觀念中,老中醫(yī)更容易受到信賴,就像他的祖父和父親,白須白眉白發(fā),有一種仙家的不凡氣度。而他,年輕,文氣,像一棵白楊樹,又像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年輕的面孔,在這里變成了劣勢,沒有患者敢把自己的健康,交給這個年輕的中醫(yī)。他淡定如常,埋頭讀醫(yī)學書籍,低頭做讀書筆記,好像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以及肩上的責任。妻子很是焦慮,站在門口,看著患者一個個進入鄰家,恨不能拉人進來看病。妻子說,在老家,你的病號有時比爸爸的還多,一天到晚沒個空閑的時候,到了南陽,咋一個病號也沒有。他說,急啥里?沒人來看病,我有時間學習,可以報個更好的醫(yī)學院進修。妻子說,你不急,我著急,咱們得宣傳宣傳,讓人知道你的本事。他顯得不急不躁,治病也講醫(yī)緣,進來的都是有緣人,沒有緣,拉也拉不進來。妻子說,你真是個慢郎中。他說,本來就是慢郎中。
第一個患者來了,這是一對中年夫妻。原來,這對夫妻是親戚介紹來的,也是社旗人。夫妻二人身體都不好,男人是血管堵塞,心瓣窄小,說是去大醫(yī)院看了,得做搭橋手術,要放四個支架,才能保證血管暢通。因為費用高,他們出不起錢,就放棄了。女人身體不好,腎病嚴重。他給他們把脈,診斷,開出了藥方。女人說,家里沒錢,她的病先不治,給男人先治,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他知道他們是窮人,因為沒錢治病,才拖到現在。他說,嫂子,咱們是老鄉(xiāng),你們來是對我的信任,你的病不輕,如果不治療,發(fā)展成腎衰,就麻煩了。沒有錢,我可以給你免費治,但你的病不能不治。最后,他給他們開了兩個人的藥,只收了很少的藥費。半個月后,男人又來了,告訴他,他們夫妻的病都有好轉,他的病輕了,想繼續(xù)治療。他又給他把脈診斷,又開了一些藥,男人回去了。第三次開藥過后,男人很長時間沒過來,女人來了,拿著黃豆、芝麻、花生來到診所感謝他,說男人已經能到工地上干活掙錢了,她的身體也好了。
這對夫妻成了他的宣傳員,介紹患者來找他看病。病治好后,也成了宣傳員,又介紹其他患者來就診。漸漸地,他的患者多了起來,出現了排隊的情況。在診所當司藥的妻子也忙了起來,抓藥、稱藥、包藥,忙得團團轉。
他依然往常,無論患者多少,一個個認真把脈診斷,望聞問切一樣不落。有時忙到錯過飯時,有時忙得忘了時間。就這,還是忙不過來,因為患者太多了,患者介紹來的,慕名而來的,朋友推薦來的,還有的是看人多進來的。人們互相宣傳,醫(yī)圣街有個“小中醫(yī)”,看病有兩把刷子,厲害著呢。
哪怕他坐診十年之后,人到中年,在患者眼里,他還是——年輕的中醫(yī)。
市里評民間名醫(yī),有人把他報上去,相關部門充滿疑問:這么年輕的,會治病嗎?一看資料,這才說,行醫(yī)時間不短了,真是個年輕的老中醫(yī)。
從此,“年輕的老中醫(yī)”成了朋友們對他的戲稱。
三、名聲
醫(yī)者仁心,中醫(yī)學注重行醫(yī)者的品德和修養(yǎng)。
他有了名聲之后,來求醫(yī)問診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也有不少達官顯貴,不論身份高低,他一視同仁,從不會厚此薄彼。他記得有位叫李中梓的名醫(yī)說過:“醫(yī)以活人之心,當念人身疾苦,與我無異。凡有招者,急去無違?;蛑骨笏帲思窗l(fā)付,勿問貴賤,勿擇貧富,勿論風雨,勿拘遠近,盡心拯濟。”這是古代名醫(yī)李中梓對自己的要求,他認為,作為一位好醫(yī)生,只要有患者求治,無論刮風下雨,無論距離遠近,無論患者是貧窮還是富有,都要立即前往,給予救治。時代發(fā)展了,患者多是親自登門,不需醫(yī)生跑腿,所以要盡最大所能,為病人解除疾病痛苦,這是劉國印對自己的職業(yè)要求。
有一天,來了一位患者,剛進診所,就能聞到他身上的尿騷味,其他候診的患者紛紛捂鼻,眼里露出厭惡的神色?;颊咦约阂诧@得很窘迫,他低著頭,坐在一個角落里等候。輪到他時,他給他把脈,判定患者是遲脈?;颊哒f,他大小便失禁,中西醫(yī)吃了不少,都不管用。因為這個毛病,沒法上班,不敢出門,稍不注意,小便就流出來了,自己感到很丟臉?;颊哂终f,聽說劉醫(yī)生是高手,祖?zhèn)饔忻胤?,便慕名來求他治病。劉國印說,高手說不上,秘方也沒有。你這病是腎陽虛,并不難治。給他開了一些溫補的藥,讓他回去服用。三副藥服下之后,遺尿情況得到好轉,又連服了幾副,患者就痊愈了。
自古以來,行醫(yī)者都重視自己的名聲。尤其是事業(yè)正在上升期的時候,名聲更是重要,如果一次沒有治療好,就會給自己的行醫(yī)生涯留下一個失敗的記錄,這對名醫(yī)來說,是非常有影響的。中醫(yī)講究治未病,治慢性病,如果遇到惡性疾病,腫瘤或者癌癥這樣的病號,大多數中醫(yī)都不接手,讓他們直接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當然是做手術來得快。在這一方面,劉國印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哪怕是癌癥晚期的患者,他也細心診治,他曾經治療過一位賁門癌患者,他用中醫(yī)中藥治療使患者多活二十余年。他認為,中醫(yī)治療癌癥患者,效果比西醫(yī)要好。西醫(yī)治標不治本,中醫(yī)講究的是陰陽平衡。
真正的中醫(yī),是注重人身體平衡的陰陽之道。
真正的中醫(yī),一定是采用辨證論治的,而不是什么秘方或者偏方。
人的身體是一個小宇宙,每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飲食習慣都相同,這就導致同樣的病癥使用的卻是不同方子。如何開藥方,則是根據把脈診斷情況對癥下藥,而把脈是最重要的一項,因此,每次把脈,他都非常認真仔細,有時因為患者的脈搏不清,脈象不明,他得進行多次把脈,才能摸清情況。把脈準,下藥穩(wěn),治療效果好,他從不被人信任的年輕小中醫(yī),變成深受患者信任的好醫(yī)生。找他看病的患者多,市內的幾個大醫(yī)院也請他去坐診,他成了名醫(yī),成了忙人。
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問自己:你這么忙,是為了什么?為掙錢嗎?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為了錢,有些患者沒有錢,他照樣治病。他經常隨著黨派參加義診活動,平時扶危濟貧的善事也沒少做。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應酬,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金錢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吸引力。他堅信,只要有過硬的醫(yī)術,到哪里都能發(fā)展,解決溫飽不是問題??墒牵钟X得,生活中少點什么。
后來,他制定了一個行醫(yī)計劃,只在上午看病,下午閉門讀書。上半天班,他有更多的時間來進行理論學習,讀古老的醫(yī)學論著,讀祖上留下來的醫(yī)書,并進行校注,又把自己臨床經驗編輯成書。他說,病號是看不完的,你一天哪怕24小時坐診,也不能拯救所有的病號。唯有把自己的醫(yī)術傳出去,這樣才能救更多的人,如今,他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弟子。他的長子也是他的弟子之一,本來在醫(yī)院上班,跟著他學習之后,決心自己開診所行醫(yī)。他把匡濟診所交給兒子,自己則到了京城,從頭開始,創(chuàng)辦了劉積慶堂中醫(yī)診所。
尾聲
在醫(yī)診室里,我和他邊喝茶,邊閑聊。
我問他:積慶堂,這個名字是哪位高人起的?
他告訴我,積慶堂是行醫(yī)的祖上傳下來的名字,到他這一代是第七代,加上兩個學醫(yī)的兒子,已經傳承到第八代了。
我感慨,杏林深深,這才是正宗的杏林世家啊。
他調侃:老了,老了,成了“京漂”了。
我說,你在南陽,是南陽名醫(yī)。到了京城,你是京城名醫(yī)。
他連連擺手,不敢不敢,京城人才濟濟,我怎敢稱名醫(yī)?咱是醫(yī)生,到哪里,都是給人看病為目的,也就是一個看病的。
我笑說,在南陽時,你頭發(fā)烏黑。到了北京,頭發(fā)都白了。這樣也好,看起來更像一個老中醫(yī)了。
他說,行醫(yī)30多年了,可不就成了老中醫(yī)了嘛。
我說,中醫(yī)越老越吃香,你這是名副其實的“老中醫(yī)”。
他笑,我也笑,我們都笑起來。
窗外春光燦爛,花兒一片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