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飲食具有生物、文化雙重屬性,是文學敘述現實生活,呈現地域文化差異,映射歷史社會風貌的切口?,F代社會高速運轉的生產生活使人們忽視了飲食攜帶的文化屬性。王安憶的《一把刀,千個字》將飲食從滿足生理需求的生物屬性中解脫出來,以淮揚菜廚師陳誠為敘述中心,通過飲食回溯個體成長歷程,在常態(tài)化的飲食活動中完成自我身份的確認;通過飲食經驗的“滯留”緩和歸屬感的危機,在不同空間內建立文化認同;通過飲食透視日常生活中個體與集體的關系,呈現歷史的真實。
[關鍵詞]王安憶" "《一把刀,千個字》" "飲食" "日常生活" "歷史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2-0035-04
飲食在中國早已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然而“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20世紀70年代“空間轉向”后,飲食文學也面臨著新變:一方面空間帶來意義的產生,飲食作為不同文化意義的載體如何在空間中進行言說,又在文學中言說著什么是當下面臨的問題;另一方面,從文化研究的角度,探究作家如何利用飲食表達個體的生存困境,表達一個時代的文化訴求,繼而探究生命的存在意義,能夠顯示出文學批評由廟堂回歸民間的努力。
王安憶的《一把刀,千個字》包含了故事與象征兩個敘述層面。在故事層面上,《一把刀,千個字》的上編敘述陳誠(非真名)自小輾轉各地,學廚成名的曲折歷程;下編則講述了陳誠母親(無名)的英雄事跡。在象征層面上,《一把刀,千個字》由“個”的故事引申開來,陳誠的漂泊經驗是那個時代無數匿名者的共同經驗,烈士母親與陳誠之間關系的裂隙則代表了“左翼雄渾美學的潰散和隨之而來的憂郁癥候群”[1]。飲食的言說自“一把刀”的故事開始,最終回歸到“千個字”的象征中,由生計到文化,講述了“有情”的歷史,呈現出一個“有情”的文學世界。
一、走向日常生活深處:飲食作為生計之本
飲食在個體身份的建立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深刻影響著個人的身份認同。《一把刀,千個字》中的“一把刀”指的是揚州三把刀的頭一把——菜刀,菜刀與飲食活動相關,引出主角陳誠的廚師身份。這一身份的獲得對陳誠來說并不容易,他的人生以“學廚”為分界點,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皩W廚”之前,陳誠一直處于“被拋棄”的狀態(tài)。陳誠是在細碎的流言和他人的注視之中成長起來的。“起先,幾種語音呈現孤立的狀態(tài),各歸各的;漸漸地,互相滲透,融會貫通”[2],從聽感上語音的停頓、孤立到后來的連貫、滲透,語音的陌生實際上還原了作為孩童的陳誠自身遷移和流離的生活體驗。語言在這里成為向陳誠施暴的工具,陳誠由于沒有掌握語言而陷入被動的局面。喪失語言的主動權,陳誠只能依靠身體參與到生活中去,然而身體也幾乎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陳誠只身一人來到上海的嬢嬢家,在那個食物都是憑票供應的年代,他一個外來者占用了屬于嬢嬢的份額,作為一個心思敏感的孩子,每次嬢嬢統計賬單明細的時候,都是對他的一次“打擊”。
從心理學上講,人類并非首先活在自己關于自己的意識之中,而是首先活在關于他人的經驗里。作為孩童的陳誠正是在與嬢嬢的接觸之后才逐漸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們的首次破冰就是因為吃了八塊待客和生病時才能吃的餅干,食物激起生的欲望,讓陳誠在與嬢嬢的相處中逐漸認識到自身的存在。而這一點關于飲食的小樂子,嵌在變故的時日的縫隙之中,將日常生活砌得很結實。
日常生活是承載生命的基本形式,包含了生存所必需的溫飽、安全和尊嚴。陳誠在嬢嬢那里知道了生存的不易,而如何改變這種狀況卻要從黑皮說起。這里飲食構成了人物關系,陳誠學著黑皮用筷子頭蘸一下鴨蛋黃,再劃一口粥喝,對黑皮飲食習慣的模仿是他們長久友誼的開端,飲食的相似性使得交友行為得以持續(xù)。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每個人都是與他者在世界上共存,每個人的思考和決定都會為自己與他人的關系所影響。飲食讓陳誠和黑皮建立了友誼,而這友誼又指引陳誠走向學廚之路,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滴水不漏。如果說跟著舅公學廚只是讓陳誠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那么嬢嬢讓陳誠拜師單先生學做淮揚菜就更添了傳奇性。精通廚藝的單先生啟發(fā)陳誠,美味不是做出來而是吃出來的,要成為一名好廚子就得有饞舌頭。單先生認為猴腦屬于有靈性的活物,食猴腦會遭到天譴,把蔬菜雕刻成花的做法則偏離了菜之本道……他對一派正氣的淮揚菜的追求奠定了陳誠的廚藝風格,影響了陳誠的精神氣質,促成陳誠名廚身份的建立。當一件事情做到極致,關注的就不再是“差異”,而是“匠心”,這是一種傳承,陳誠在承擔大師之徒這一稱號之前先懂得了傳承的意義。陳誠的人生經歷和大師傳承決定了他不是一心奔生計的人,他的師出正傳使他能在20世紀90年代移民后,決心只做一位私廚,固守中國飲食的根本。
飲食不僅解決了陳誠的生計問題,建構了他的名廚身份,還構成了文化語境并植根于此。飲食的經驗源自日常生活的經驗,這一經驗具有暫時性和滯留性,由于這種特性,圍繞飲食展開的烹飪、呈現、交流,將人和環(huán)境扭結到一種互動性的張力之中。當人們圍在一起享用食物的時候,關于飲食的記憶就被重新激活,與之相關的文化、歷史記憶被照亮,“個”的故事就有了向“眾”蔓延的可能。
二、定格流動的空間:飲食確立文化認同
從結構上看,小說是雙城記式的安排,王安憶建構了兩個敘事空間:一個是上海,另一個是法拉盛。一切始于上海,以插敘的方式轉向紐約法拉盛,在揚州、高郵、哈市蜻蜓點水般帶過,最后因嬢嬢大殮而終于上海。
上海是陳誠的被拋之地,是陳誠無從選擇的選擇。上??臻g的特點是狹小,狹小的空間帶來緊湊的生活方式和材料,所以上海的炊事比鄉(xiāng)下要稀碎,這一點是陳誠在揚州學廚歸來后認識到的?!敖疳槻撕谀径旮鞫?,需分配給各項菜式?!虢锶庾鲙讟映?,白切紅燒切絲切丁。開一次油鍋只出碗腳多點的菜,貓食似的,卻要有三四種?!盵2]可見上海炊事的精致、講究。這種狹小還有一個好處,即在局促的空間營造出可靠安穩(wěn)的感覺和日常的氣息,上海的文化精神正蘊藏其中。上海的狹小還引起人們向外擴張的欲望。市井中的人物各有來歷,不可小視。同樣是工人階級,哈市大工業(yè)基地的人和上海鋼鐵廠的人也有區(qū)分,爺叔抓住尼克松訪華的時機去了美國就是典型的印證。胡老師的讀書會之所以稱上海同鄉(xiāng)聯誼并非因為相聚的人都是上海人,這些人多為流徙之輩,來自五湖四海,因為“漂泊”才統稱上海老鄉(xiāng),可見上海是個灘,不止淮揚菜進入上海要經歷變化,講普通話的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相聚也受到“漂泊”的影響。
法拉盛是映射上海的一面鏡子。小說并非僅僅站在上??瓷虾?,而是與上海拉開了距離,以一種“他者”的眼光回看上海,回看中國。日常生活如此綿密、纏繞,以至于我們無法整理、歸納。然而,站在異國他鄉(xiāng)回望,這種視角使我們能以客觀和全面的眼光審視自己的文化根源。所以,當法拉盛地鐵七號線終點站上各種鄉(xiāng)音逐一出現的時候,當異國的筍無論燉煮煎炒都沒有筍味的時候,這些鄉(xiāng)音與口味喚醒了我們內心深處對遙遠中國的記憶與情感,而這是無法被符號彌補的。陳誠在美國尋找“軟兜”的時候來到一家現代餐館,“壁上鑲嵌著旗袍的圖案、月份牌、老唱盤、香煙廣告、默片女明星的照片”[2],處處顯露出“上海本幫”的生活氣息,但是這些“物”過于符號化,反而與上海餐館隔得遠了。符號只能呈現“像”家的假象,上海的精神隱匿在日常生活的縫隙之中,如果沒有融入上海精神的本質,那么這些鮮明的物體也只不過是單一的符號。
法拉盛也是陳誠無從選擇的選擇,是其主體性在上海無法確立時緩解精神危機的暫留地。陳誠在揚州、高郵、哈市、東北農場輾轉,最終來到法拉盛這一新空間。法拉盛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維度,它和上海相似,也是一個市民社會,但這里的市民又不同于上海的市民,而是一群有著“漂泊”特質的市民。譚桂林說:“中國現代漂泊母題文學的繁盛是中國社會現代化過程中文化的變遷在文學中的反映,是現代作家為了人類的進步、光明與正義的事業(yè)而勇于承擔漂泊命運的精神表現?!盵3]到了當代文學中,漂泊仍然彰顯著空間的流動性和現代性。人在空間的轉變中總會感受到文化的異位,繼而產生文化失落的感覺,自動地陷入心靈漂泊的境地。對陳誠來說,早年的經歷使他到處漂泊,到底哪里才是他真正的歸屬地?似乎哪里都可作為家,而哪里都不是家。所以重要的并非城市空間本身,空間與空間中的物體不可分割,這一切與期待帶來的感覺不可分割,這一整體共同制造了歷史文化與一個時代的情感結構。由此,從一種特殊的場景之中推廣開來,就有了普遍性,人類的處境也因為祛除了模糊性而使得其存在具有了穩(wěn)定性。
空間與權力之間密不可分,“空間在任何公共生活中都極為重要;空間在任何的權力運作中也非常重要”[4]。飲食空間往往能成為權力建構的空間。以往,廚房、餐桌更多地和女性聯系在一起,以體現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但是在這里,王安憶無意于男女之間的爭鋒,反而建立了一個消除性別、階級關系的飲食空間,使它們重新回歸其物理本質,即作為制作、享用食物的空間的本質。這一張餐桌上的人員不完全固定,紐約州立大學的歷史教授、華爾街股票經紀人、電影明星、公職人員、大師、單身母親……三教九流參與其中。王安憶有什么必要詳細介紹這些流動人員?這一張餐桌實際上是唐人街的小小縮影,是萬千上海到紐約的移民的縮影,蘊含著無數來自上海的故事,每個人跨越地域、文化、年齡、性別的限制,在這里共同建構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一個帶有理想色彩的“烏托邦”。餐桌,飯館,甚至唐人街,在這些關于飲食空間的轉換中,個人體驗與公共經驗相結合,從而具有廣闊的開放性。
漂泊與記憶是包括陳誠在內的所有移民的共同經驗,飲食徹底點燃了這一經驗。讀書會上,陳誠端上一款面點,這面點制作時需要十分細致,回溯其出身,竟只是饑荒時期救命的一種吃食,可見尋常的食物本身就有跌宕起伏的故事,言說、接續(xù)著斷裂的歷史。食物和其承載的故事成為具有相同記憶的人的一種心照不宣的符號,人們通過品味食物來延續(xù)時間和文化記憶。在異國他鄉(xiāng),擁有相同飲食記憶與文化的人通過這一符號構建起“想象的共同體”。一方面明確表明海外移民與紐約本地人的文化差異,無時無刻不挑戰(zhàn)著以陳誠為代表的移民的敏感神經;另一方面它是全體移民利用集體文化記憶構建起來的地方,是他們重新安置的另一個“家”,而飲食是他們再生家鄉(xiāng)記憶、家鄉(xiāng)文化、家鄉(xiāng)故事的媒介。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和文化記憶強化了他們對于“我來自哪里”的思考。上海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場遙遠的舊夢,移民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另一個名字——逃離者,他們由于無力承擔生活、政治、歷史的重托而離鄉(xiāng),但是又無法割舍家鄉(xiāng),于是只能在來源地和歸屬地之間辟出一塊暫留地來盛放自身的憂傷與回憶,飲食也就成為他們情感結構的寄托之地。
三、從食到實:真理在日復一日中
王安憶的短篇小說《廚房》塑造了一個“沒有歷史的產物”——“我”,圍繞這個人物展開的大故事戛然而止,而后這大故事在《一把刀,千個字》中得到延續(xù),延續(xù)的手段就是飲食。所以飲食在《一把刀,千個字》中并不是單純的背景,而是由那些在個人的生命中被“大事件”所遮蓋的真實細節(jié),一點點聚集而成,個體的命運懸于其上,任何由作者和讀者所建構的敘述都要在其之后。王安憶以飲食為切入點,不同地方的飲食承載了不同地方的文化和歷史,當作為廚師的陳誠將這些飲食帶往異鄉(xiāng)異國時,帶走的不僅僅是與這一地方相處的故事,更帶走了這一地方所蘊含的文化符號,由此一個地方的想象被飲食建構起來。飲食又包含了太多的言外之意,在其不斷變化發(fā)展的過程中早已成為一種生活的哲學,它是文化的承載者,是歷史的見證者,它提供了觀察、解讀日常生活,甚至現代中國的視角。陳誠向著鋼廠舊址,回想虛空茫然中的招娣,眼淚傾瀉而出,舊時代終究落下帷幕,飲食作為引渡的中介抵消著這首時代挽歌帶來的幻滅,讓精神落地而不至于走向虛無。
王安憶一直堅持小說不應該忘卻“生計”問題。這里的“生計”指的是小說的內容和結構的問題。為什么要注重小說的“生計”?楊慶祥曾在《新世紀以來的歷史想象和書寫》中提到這樣一個問題:“固定在某一個地域的寫作,對這一代作家到底意味著什么?凸顯了何種歷史意識?”[5]以王安憶為例,她從《墻基》《庸常之輩》開始書寫上海日常生活,《長恨歌》將上海變化與女性密切聯系,《天香》通達了上海的歷史……基本上,王安憶是圍繞“上海”這一特殊的文化地理空間進行寫作。《一把刀,千個字》雖然地理范圍輻射很廣,“上海”仍然是繞不開的一個中心。在如今的全球化時代,作家將對地方的敘述努力融入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去,去尋找另一種生活的真實,乃至于歷史的真實。中國當代文學正處于現代性的追逼之下,迫切要在全球化的大空間中確定位置、擴大范圍。人們對個體生命的體驗,對地方文化和歷史記憶的認識不斷被重塑,小說作為敘述載體被快速消耗。在此背景下如何處理生計與精神的關系,王安憶的《一把刀,千個字》做出了回答,她將一個人的精神困境通過生計問題呈現并予以思考,書寫“人”的自我認知的精神成長史,完成了從書寫現實困境到思考生存意義的轉變。
王安憶對于飲食的駕馭日臻圓熟,她在每一部作品中進行嘗試,有意地消解某種傳奇性,將傳奇的故事與歷史揉進日常生活中,再現還原。全球化時代下,人們擁有更多的自由,但是難以在文化和歷史上為自己定位,在此背景下世界不再是能夠詩意棲居的地方,個體精神與存在之痛喚醒生命意識,讓每一個人去沉思時代的癥結,也讓作家去思考什么是歷史,什么是“有情”的歷史。作家李銳曾經說過:“‘歷史’‘文明’‘革命’‘動蕩’‘家國之變’等等這樣一些‘大詞’,具體到每一個人,那都是非常具體、非常個人的記憶。文學所要做的,正是在歷史的激流里,在‘共同的生活中’,打撈起被遺忘的個體生命的經歷和體驗?!盵6]文學要處理的問題最終是人的問題,這就需要作家重回生活,深入生活,觀察生活中的人,探索人的思想情感和精神需求,用“有情”歷史呈現“有情”文學。王安憶以扎實深厚的功力,細密的針腳娓娓道來,營造出精致綿密的氛圍,在狹小的文本空間中濃縮了巨大的能量,給人以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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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蘇賈.后現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M].王文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5] 金理,楊慶祥,黃平.新世紀以來的歷史想象和書寫——80后學者三人談(之二)[J].南方文壇,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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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繪霖,蘭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